兄弟君臣

唐太宗政變24小時

大唐監國皇太子李建成正襟危坐在東宮顯德殿內的正座之上,大殿內除了幾個貼身侍候的內侍臣外,只剩下坐在偏席上的齊王李元吉和一個掌管東宮門鑰禁衛刑罰的太子率更令王晊。太子位居儲君之位九年有餘,身周鴻儒參佐,萬事無論大小,均有經士在側時刻匡助贊畫,幫助出謀劃策,因此鍛鍊得涵養極好,此時雖聽得大爲不悅,面上卻不肯帶將出來。倒是齊王在一旁不住冷笑,笑得王晊戰戰兢兢汗流浹背。

“我倒未曾料到,尉遲敬德竟是個不愛錢的將軍。他還說了些什麼?你不必忌諱,大可原話複述!”李建成輕輕晃着盞中的茶,溫言道。

王晊略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躬下身軀回稟道:“當時尉遲敬德連個客席都不肯給卑臣讓,他就那麼大馬金刀坐在太師椅上說,他是個粗人,自小沒讀過書,家裡祖上八代也從未出過讀書做官的,是恰逢天下大亂,自己又有把子力氣,這才扛槊投軍,幾次都差點死在沙場之上。若不是遇到秦王殿下,此刻怕是早已和劉武周埋在一個墳塋裡了。秦王救了他的命,古人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這個道理他雖出身行伍倒也明白,是以這輩子打定主意要用這條性命報答秦王。自從入朝以來,他並無片甲之功於太子殿下,怎敢當得殿下如此豐厚的賞賜?他若是受了太子的賞賜不助太子,便是受人錢財卻不與人辦差,賈人尚且不屑爲之;若是收了賞賜私下裡爲太子效命,就是對秦王本主懷了二心,徇利棄忠的小人,太子殿下重金收買來了,又有何用?”

李建成聽畢微微笑了笑:“話雖粗了些,卻也不無道理。看來武人倒也並不全是爭權逐利之輩,倒是我們小看了他了。”

李元吉冷笑道:“大哥也忒仁厚了些,人家這是拿着棍子公然打你儲君的臉,你居然還能甘之如飴!尉遲恭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天策府一個屠狗殺彘的莽夫罷了,竟然就敢這等倨傲無禮。王晊再怎麼說也是太子家臣東宮詹事,他就敢連個座位也不讓?他這不是輕慢王晊,是壓根沒把你這個未來的大唐之主放在眼裡。這種人屬狗的,你愈是看得起他他就愈是蹬鼻子上臉。大哥你好言好語送金銀珠寶他不要,二郎的鞭子卻捱得蠻愜意的。嘿嘿,要我說,對這種貨色廢什麼話,直接打殺了就是,諒父皇也不會重責。”

李建成瞪了他一眼,緩緩開口道:“管管自己那張嘴巴吧,否則早晚挨參。別看尹阿鼠打了杜如晦就覺得天策府中個個都是好欺負的。尉遲敬德在軍中號稱萬人敵,一匹馬一杆槊縱橫軍陣殺人如麻,上一遭若是尹國丈遇上的是他,恐怕就有再多家丁護衛都是自找難看。就算他把國丈的腦袋擰下來,有二郎護着,父皇也不會真的處置於他。上一遭程咬金抗旨,二郎跑到長生殿跪着說了幾句話,父皇便輕輕放下了。這人是個武夫,若是沒有十足把握,還是暫不理會爲好,否則沒的惹來一身晦氣,反爲不美!”

李元吉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我就不信,他那些個戰績,多半倒是自己吹出來的罷了!洛陽之戰我也在前敵,來來回回只見他在二郎身邊轉悠,二郎身邊親衛數千,哪裡用得着他來保護?裡裡外外,也不曾見他殺得多少賊人。我看他也多半是徒有虛名。”

他這話說得連王晊聽着都不禁想笑,且不說尉遲恭之勇舉世聞名,就是這位齊王殿下自己,也是領教過的。兩年之前李淵校場觀兵,這位親王殿下不顧身份親自下場與尉遲恭比試技藝,結果被尉遲恭空手走馬奪槊,且連奪三次,顏面盡失,此番猶坐在這裡大言不慚地貶低尉遲恭的武技。說起來,這位殿下臉皮之厚,在宗室子弟裡也算得獨一無二了。

李建成聽得也連連皺眉,雖說王晊是自己的貼心近臣,卻也不便當着他的面直斥這位品秩高貴的親弟弟。他嘆了口氣,岔開話題道:“看來二弟在用人上確實高明,尉遲恭本是腦後生具反骨之將,竟被他調教得如此服帖,不棄不渝,就這一點而言,我們就自愧不如!”

李元吉笑道:“大哥,不是弟弟說你的不是,二郎之所以能夠管住手下這些桀驁不馴之徒,全憑心狠手辣這一條。洛陽城破之時我就在軍中,他殺單雄信等人的時候,眉頭都不眨一下。當時那麼多將軍跪在那裡求情,黑壓壓滿堂甲冑,他竟視若無物。你看他平日在朝中滿口仁義道德一副謙謙君子面孔,出了京滿不是這麼回事。在軍中他竟是個霸王。大哥,你若是在這個狠字上輸與了他,遲早要吃大虧。”

李建成轉過頭看了看元吉,長嘆一聲道:“馬上得天下可,馬上治天下則天下必亂!這是爲政者的常識。爲君者若不能德才兼修,如何能爲天下表率?執政者若不能恩威並用,如何震懾文武羣臣?只是如今不在其政,難爲其事。父皇春秋鼎盛,我此刻若是太過囂張揚狂,父皇必定以爲我與二郎同樣人了。二郎在軍事上沒得說,只是太不懂得收斂韜晦。父皇尚且在位,他便自顧自在天策府中做起小皇帝來了,又怎怪得父皇疑忌?”

李元吉哼了一聲:“那年多好的時機,我在府中伏下甲兵,只需一聲號令,現在哪裡還有什麼秦王殿下?早變了一堆肉泥了!”

李建成變色道:“你還敢提那件事?當時父皇在側,且不說若是傷了父皇,你我便是悖天理滅人倫的畜生。就算父皇毫髮無損,當着老人家的面殺掉二郎,即使父皇不治我們大逆之罪,而因此事生出點什麼病症來,旁的不說,‘孝悌’這兩個字,我們此生就再也莫提了!”

李元吉苦笑道:“大哥,你是要做皇帝的人哪!怎能這般畏首畏尾?只要二郎一死,父皇難道還能把皇位傳給別個麼?只要大位在身,什麼忠義廉恥孝悌,不都是你一句話的事麼?大哥平時何等聰明睿智,怎麼一到這個節骨眼兒上就犯糊塗呢?你也是帶過兵歷過戰陣的,臨陣猶豫反覆,喪失了戰機,最後丟掉的就是身家性命呀!”

李建成擺了擺手:“這個話題我們暫且不議也罷,這個尉遲敬德看來不是一個用祿位前程羈絆的人。也罷,既然他不肯背主,我們也就不勉強了!父皇驅逐了房杜,就是斷去了天策府的兩個文膽,剩下那些個武將終歸只懂得廝殺,朝情政略,就非他們所能解了!”

李元吉大搖其頭道:“太子這話,臣弟不敢苟同。朝廷儲位之爭,雖不像邊關戰事般兇險,卻也斷不可忽視武將的作用。歷來得天下者,堯舜以下,臣弟還未曾聽聞有不動刀兵以德化四海的。成湯嗣夏,無士卒之力桀焉肯善禪?武王伐朝歌,牧野一戰血流得能漂起棒槌。春秋五霸戰國七雄,除卻宋襄公外哪個不是用刀把子說話?若無百萬甲兵,始皇帝安得一統?韓信若不失兵權,一世英雄又怎會死於深宮婦人之手?曹孟德若僅空口白牙,其子又怎能篡漢?”

以齊王肚子裡那點墨水,竟然能夠說出這麼一番道理來,王晊倒也吃了一驚,他沉吟了一下,說道:“齊王殿下此番所言,倒是句句皆是金石良言,殿下還要深思纔是!”

李建成點了點頭:“僅僅調開兩個文臣,還不足以制約二郎,天策府內多軍將,且多能征慣戰之士。這批人跟着二郎,終歸沒個好下場,也實在可惜。爲國家社稷計,還是把他們一一調開纔好,一來削去了秦王羽翼,二來也爲國家保全了一批人才!只是還應找個合適的機會纔是!”

齊王元吉呵呵一笑:“大哥,我沒有你肚子裡那麼些個彎彎繞。這個尉遲敬德既然不肯歸順我們,留着遲早是個禍害,嘿,臣弟做事講求乾淨利索。皇帝殿內豫讓、荊軻、劇孟、郭解之輩甚多,此事也不用再多商量。最遲明日晚間,總要除了這個大患纔好。”

說罷,李元吉站起身向太子行了個禮,徑自離席而去。

王晊看了看憂形於色的李建成,勸慰道:“殿下不必太過憂慮,齊王的話雖說粗鄙了些,也還不是全然沒有道理。”

李建成的臉色沉了下來,冷冷說道:“說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說得倒是頭頭是道,他做得了麼?此番贈金於尉遲恭,本意只是投石問路,我本來以爲宏義宮那邊經歷張亮一事,衆臣將總歸有些離心背德。尉遲敬德攻伐之術雖佳,節操卻不堪一提。而今看來,連此人都不肯在這個時候背叛,二郎這個小朝廷,依舊還是鐵板一塊呀!”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不是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太子,自幼隨父皇習學兵事,自太原起事十餘年來也曾多次獨領一軍,又豈不知兵權之重要?我所憂慮者,不在於手上無兵,東宮六率,加上左右長林和齊王府親護軍,我們的兵力數倍於宏義宮,是足夠用的了。可是我們手上目下卻沒有能夠將兵的將,這一層頂頂要緊。戰場上廝殺不同於當庭比武,兵力多寡並不是實力的全部,天策府久經沙場的戰將數十員,由這批人統領的數百親兵隊伍,其實力絕不亞於戰場上的一支萬人大軍。老四雖說也號稱上過前敵,畢竟沒有真正統率過兵馬,他所謂的帶兵出征,不過是遊山玩水罷了,所以這一層他並不明白。”

王晊聽得目瞪口呆,不禁問道:“既如此,殿下何不對齊王明言?”

李建成無奈地笑了笑:“雖說老四現在和我捆在一輛車上,可他畢竟也是父皇的嫡系血脈,若是我和世民拼一個兩敗俱傷,同時失去儲君之位的話。那麼無論是立嫡還是立長,四郎將是唯一的選擇。有些話,目下還不能跟他說得太透。他想的那些個法子都是旁門左道,而且過於陰狠,最起碼現下局面,我還是不過多參與的好!”

王晊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才明白太子對這位才具拙劣的“自家兄弟”竟然也抱着極大的戒心。

卻聽李建成繼續說道:“其實想要調開天策府的這些個武將也並不困難。只是因年初的鴆酒一案,父皇現在對我也頗有些顧忌。因此現在這個機會雖好,卻不能立即加以利用,着實有些可惜。只要父皇能夠恢復對我的信任,又何需用遣江湖刺客暗殺夜襲這種笨辦法呢?老四願意試試,我倒是不反對,不過表面上總要撇清一下,否則這個大嘴巴吵嚷出來是奉太子令諭行事,那我豈不是作繭自縛?這樣的蠢事不能做,說到底,誰當儲君都是父皇說了算。世民雖說望高權重,沒有父皇的首肯,他既進不了東宮也去不了洛陽。我自受封監國以來,素以仁孝爲本,不事張揚恭守本分,也正因爲此,雖然二弟功高,卻始終不能取我而代之。無論是嗣位還是治國,仁孝二字都是根本,失了這兩個字,君者不君,臣者不臣,父者不父,子者不子,兄者不兄,弟者不弟,最終結果就是國者不國天下大亂。前朝煬帝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這一層不僅我們想得到,就是陛下,也從無一時一刻能忘懷……”

王晊深吸了一口氣,抿了抿嘴脣,躬身應道:“殿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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