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和駐藏大臣升泰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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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腦袋裡全是從自己不停的在水裡掙扎的情景,崎嶇的地下河漆黑不見盡頭,河水一時冰涼刺骨,一時灼熱難當。我、卓瑪央金以及老李,三人死命手拉在一起,湍急的河水卷着我們撞向棱角分明的石塊,往我們嘴裡鼻子里耳朵裡灌泥沙……
是一場噩夢,醒來就沒事了,那麼艱險的環境,不都是已經活下來了嗎?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真的只能當做是一場噩夢,完全沒有勇氣去回想那些天發生的事情。
幾乎每晚的夢境全都是逃.兵揹着清朝的無面來追殺我。不到半個月,我瘦得皮包骨。老李和我一起住在軍區總醫院裡。他比我好一點,偶爾還有精神來看我,總是勸我多吃點飯,說男人瘦成我這樣子簡直就是悲劇。
我沒胃口,一端起碗就想起無面王偉澄,風乾的屍體,殭屍,還有那些密密麻麻的清兵屍體,以及最後那個清朝的無面官員。沒人能在想到這些噁心恐怖的東西時,還能吃下飯。至少我不能。
而我和老李十分默契的都沒有再在彼此面前提起這些事,連王科長和劉幹事的下落,我們都不敢互相打聽,假裝不知道,不記得有這麼兩個人。至於怎樣從那個墓穴的暗流裡出來,更是我們不敢回首的噩夢,兩人從來隻字不提。也沒有見到卓瑪央金,我記得自己在地下河裡漂着快要見到陽光的時候就暈了過去,那個時候卓瑪央金緊咬着嘴脣,死命的抓住我的手,眼裡全是絕望……
這天中午,大概是我在醫院第二十天的樣子。
太陽暖暖的透過窗戶照在病牀的灰白灰白的牀單上,我百無聊奈的用手機玩俄羅斯方塊。有些力氣了,本來可以去找老李閒聊。但總懶得去,或者是下意識裡拒絕和與強巴恪山裡發生的一切的事情的人物有來往有聯繫吧。
心裡有些空,好像丟掉了什麼東西,又好像很滿,什麼東西也不想再去接觸再去放進心裡。這樣的心態下玩俄羅斯方塊的成績簡直慘不忍睹。玩了一陣,我有些不耐煩,將手機扔到一旁,準備小憩一會。
然而,一個甜美嬌小的護士微笑着朝我走過來了。我不由得精神一振,也微笑着預備和她搭訕。
“羅練是吧?”小護士笑靨如花,麻利的走過來幫我把牀調成半靠背,然後十分親切的道,“有人來看你。你現在狀況不錯,可以長談……但是注意不要太過了,你依然還是個病人。”
我這才注意到小護士的背後還跟着一個人,一個男人:四十上下,滿臉的沉着與滄桑,帶着一個黑框眼鏡,一米七五的個頭,身穿黑色呢子大衣。我粗略的打量了他一圈,頭向後一靠,懶懶的道:“對不起,我不認識你。”和不相干的男人說話簡直是浪費精神,有那個時間我還不如調.戲小護士。
不過小護士很快就撂下我,去照顧別的牀的病人。那個男人見小護士離去後,並不計較我的傲慢無禮,十分禮貌的朝我一笑,雙手遞過來一張名片,道:“鄙人許之午。請多多指教。”
我接過名片一看,上面的頭銜倒不小,說是什麼古格王朝研究專家,藏漢民俗宗教研究專家等等。專家?專家來找我這個默默無聞又沒什麼學術見解的小嘍嘍幹什麼?不過他既然那麼彬彬有禮,我也不能太過輕慢。
“原來是許之午專家,請坐。”我也滿嘴的客套話。
“不過是浪得虛名罷了。羅練,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我是慕名來找你的。”許之午不客氣的在我牀邊坐下。
“慕名?”我有些奇怪了,我有什麼名氣?
“是這樣的,我有個朋友剛好在你們軍區工作,你的事情他給我講了……”許之午清了清嗓子,道,“想必不用我說,你都知道……”
“打住打住……”我一聽這話有些不對勁,毫不客氣的打斷許之午的話,“我的什麼事情?我能有什麼事情?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要問我。”已經有許多高級幹部幾次三番的來問我有關強巴恪山裡的事情了,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講給他們聽,就等於一次又一次的把自己那些恐怖的經歷回放一遍,我已經快要抓狂,現在我什麼都不想做,只想能有個萬能的橡皮擦,把這段經歷完全清除,不然真的會發狂發瘋。
許之午顯然注意到了我的狀態不好,連忙道:“不是,這個不關你的事……是我冒昧打擾你了。這樣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做一下自我介紹,如果你聽了感興趣的話,我們再接着聊剛纔的話題,怎麼樣?”
我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
許之午誠懇的看着我,道:“請你一定要認真聽我講,好嗎?”
我沒有說話,他開始講他自己的故事:
“我祖父和我一樣,不,應該是我和我祖父一樣,都是專門研究西藏宗教的人。我祖父癡迷於所有藏族文化,年輕時爲了取得第一手資料,親自深入藏區體驗生活——那大概是清末的時候,一八九三年的樣子。”
“一八九三年,我祖父進藏,帶着去年在四川總督府開來的文書準備去拜訪駐藏大臣升泰。豈知文書還沒投出去,就被人告知升泰早已在他還在進藏的路上時就病死於西藏仁進崗。他本是想靠着升泰的特殊身份,去搜集一些平常人接觸不到的東西。結果升泰居然先死了。”
“升泰一死,他的許多計劃都不得不放棄。無奈之下,只好四處尋找升泰身邊的人,本來開始他的本意只是想靠着這些人的引薦去接觸西藏上流社會的東西。哪知他找遍了整個拉薩城,居然都沒找到半個升泰的親兵。當時據說升泰的親兵至少有一百人!並且沒人看見他們撤離西藏!”
我聽到“至少一百個親兵”這話時,心突然猛烈的跳了一下。“那些親兵和升泰一樣都是滿族人嗎?”我問道。
“是。當然是。”許之午回答完後,立馬兩眼放光問道,“你是不是見過這些親兵?”
我實在不想在去趟那趟渾水,於是搖了搖頭道,“我只是好奇滿族人的親兵制度。”
許之午神色立即黯然了下來,“我還以爲你見過……”
我見他說的東西確實和自己見過的有些像吻合,急於知道真相,便道:“你接着剛纔的說。”
許之午於是繼續道:“我祖父尋遍整個拉薩城都沒找到任何一點關於升泰死後,他近衛親兵的確切消息。有人說那些清兵扶着升泰的靈柩回東北了,也有人說升泰就地安葬,所有親兵殉主。總之什麼樣的說法都有。我祖父當時就起了疑心,你想,一個滿族一品大員,頭戴亮紅頂兒的主,居然朝廷除了賜他一個‘恭勤’的諡號外,什麼發喪的動作都沒有了。這不擺明了其中有貓膩嗎?”
我聽到“亮紅頂兒”四個字,心又是一跳,但是不敢說出自己的猜想,不敢說……只得裝作平靜的聽許之午繼續講:
“我祖父多了個心眼,託詞說自己是升泰的故交,見他流落在外,死在西藏不能葉落歸根心下悲憫,要去他墳前上香以安慰他在天之靈云云。這樣四處打聽,最後終於有人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想法,告訴我祖父升泰早就被天.葬了,倒是他手下有個武官以身殉主,朝廷特地發令就地厚葬。不過這個武官的墓是也是升泰生前的堪輿幕僚選的,據說選址處風水極好,怕別人破壞,採取偷葬形式,因此沒有知道其具體.位置。”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我的心“突突”的跳了起來,他說的不就是我見到的那個墓室嗎?墓碑是“參將長碩之墓”,卓瑪央金說那是升泰手下的一個武官。棺材裡出來的無面,他身上穿的,不正是亮紅頂兒仙鶴補子的一品大員官服嗎?
我開始有些猶豫了,不知道要不要把這事告訴許之午。不過,卓瑪央金不是說寧死也不能讓這事流傳出去的嗎?就算那麼多高級幹部來問那幾天經歷的事,我都推脫說腦子暈的,記不住那麼詳細的東西,半點口風都沒露。算了,這事還是再看看再說。
許之午當然不知道一瞬間我改變了這麼多想法,他扶了扶眼鏡,繼續道:“我祖父本身對各地民俗爛熟於胸,一聽說是偷葬,他立馬覺得不對勁。偷藏這種形式很少見於北方或者滿人中。尤其是堂堂朝廷發令嘉獎厚葬的官員,怎麼可能偷藏呢!”
“我祖父心下起疑,於是就接着各種研究的機會,明察暗訪這件事……”正說到這個緊要關頭,許之午的手機突然非常不合時宜的響了起來,我正聽得入神,被他突如其來的鈴聲嚇了一跳。
許之午抱歉的對我笑笑,起身到一旁接電話。才一接上,他顧不得這是在需要安靜的病房,大叫了起來:“什麼!你說什麼!你確定找到了金眼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