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52號地區回來之後,劉文輝變得沉默寡言。
每天,只要是有人看見劉文輝,他一準就在貓耳洞的最裡面,一聲不吭,皺着眉頭,無精打采。武松送來吃的,劉文輝就吃,送來喝的就喝。有時候忘記了,劉文輝也不出聲,就這麼靜靜的待着,一動不動。
“大哥!二哥這是怎麼呢?”武松很着急,劉文輝從來沒有這樣過,這讓武松有些害怕,他認爲劉文輝很可能是中邪了,受到了敵人的詛咒。
大牛搖搖頭,回頭看了一眼劉文輝:“這種破地方,就是好人也憋壞了,老二可能是撐不住了!”
指導員來到他們的貓耳洞。劉文輝還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指導員深吸一口氣,大牛等一幫兄弟全都看着他,眼睛裡全都是期盼和渴望。武松懂醫,他看過劉文輝,沒有生病,然而劉文輝萎靡不振唯一的解釋就是中邪。
那天的轟炸,指導員也聽說了,52號地區寸草不生,就連一隻螞蟻都沒有留下。指導員是經歷過朝鮮戰爭的,上甘嶺戰役他也參加過。那時候的條件和現在一樣,甚至比現在還要艱難。每天就是躲在放炮洞裡,只有在晚上才能出來透透氣。
美軍的一次轟炸和炮擊,上甘嶺都要搖三搖。很多戰士因爲如此殘酷的戰爭,變得沉默寡言。劉文輝是個有思想的人,有時候這不是什麼好事,想的太多就會迷失自己,讓整個人陷入自己的思想中不能自拔。如果沒人看出劉文輝的問題,或許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變成瘋子。
“你們先出去吧!我和連長說說事!”
大牛帶着幾個兄弟走出了貓耳洞。外面的空氣的確很好。上次轟炸,讓敵人安分了很多,再也沒有了敵人的消息,老山終於恢復了寧靜。但是,大家都知道,這種寧靜只是暫時的。就算是暫時的,也不錯,讓緊張的神經得到些許放鬆就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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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導員看着劉文輝,劉文輝坐在貓耳洞的最裡面,雙臂抱着雙腿蜷縮在一起,兩隻眼睛盯着地面,皺起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就像一尊雕塑,如假包換的雕塑。
“連長!這一次你們又立下大功,指揮部已經通令嘉獎,只等我們下山之後,就要表彰!”指導員說的很高興,臉上都樂開了花。
“還有我們八連,也跟着你沾了光,要授予我們老山英雄連!有了這個稱號,咱們就解散不了了!”
劉文輝依然沒有說話,還是那副表情,一動不動。
“我們一直在說要保住八連,保住八連,現在目標終於實現了,爲了八連犧牲的那些戰友可以得到安慰,他們也可以瞑目了!”
指導員越說越激動,他已經湊到了劉文輝的對面,兩人幾乎都能聞見對方身上的味道。指導員講着各種好消息,劉文輝卻像沒有聽見一樣,依然保持着剛纔的那個姿勢。
“咱們八連保住了,回去就能補充兵員,你可是八連的大恩人,胡連長在電話裡已經說了,這次的老山之戰是我們八連最光輝的一段歷史,凡是來咱們八連的人都要讓他們看看。”
“我們八連爲了祖國,爲了人民,走過六十幾年,沒有拉下任何一次戰爭,沒有一個逃兵,每一次戰爭,我們八連都是英雄連,都是王牌連隊!這就是八連的輝煌!……”
“可這輝煌是建立在成千上萬的屍體上的!”劉文輝在指導員講的最精彩的時候,打斷了他。
指導員長出一口氣。劉文輝終於說話了,只要他說話,那就還有希望。記得以前自己還沒來八連之前,在一次戰鬥中,瘋狂的進攻,搏命的廝殺,成百上千的屍體擺在戰場上,鮮血染紅了整個山坡。自己的連隊只剩下了四個人。其中兩個和劉文輝一樣,大戰之後便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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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指導員命令自己開導他們。自己當時也不過十九歲,什麼是開導還沒有弄明白,該如何開導。笑話、唱歌、跳舞,他當時什麼招都用盡了。卻只讓一個戰士說了一句話:“你的歌真難聽!”
就因爲這一句話,那名戰士後來恢復了過來。而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戰士,被送到了後方,聽說在醫院裡住了三天之後,就再也不見了蹤影。有人說是復原了!有人說是瘋了!還有人說因爲瘋了,所以復原了。總之,那名戰士再也沒有出現在部隊裡。那可是他們連最好的神射手。
指導員看着劉文輝,劉文輝的眼睛動了動,蜷縮的身子更加緊湊了。
“戰爭,就會有犧牲,無論是我們的戰友還是敵人,這是誰都無法改變的!”
“我知道,你是看見52號地區的轟炸,感覺殺戮太過殘酷,可你要知道,這場戰爭不是我們希望的!而是他們,山那邊的猴子強加給我們的,我們爲此也付出了代價,就拿我們八連來說,一個整編連一百多號人,現在呢?你看看,剩下的人十個手指頭都能數完!”
指導員越說越激動,雙手抓住劉文輝的肩膀:“你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囂張跋扈的狗剩了,你是連長,八連的連長,八連需要你,八連剩下的這九個戰士需要你!”
“是的,我們的轟炸的確讓敵人灰飛煙滅,那也是他們自找的!52號地區是我們的領土,我們的飛機在我們的領土上扔炸彈,這沒有錯!錯的是他們進入了我們的領土!”
“劉文輝!我問你,軍人的職責是什麼?”
指導員突然的發問,讓劉文輝的心裡一震。軍人的職責是保家衛國。我們是愛好和平的軍隊,我們從不用武力干涉別國。但是也決不允許別國用武力侵犯我國。長達八年的抗日戰爭,讓全世界知道了我們。在那麼艱苦的環境下,我們依然沒有放棄,我們的軍隊,我們的人民拿起武器保家衛國。
今天,舊世界的歷史早已翻篇,強大的祖國決不允許任何攜帶武裝的人員跨過我們的國境線一步。作爲軍人,他們的職責就是守衛這份承諾,守衛祖國和人民。
“劉文輝,你忘了你在黨旗和軍旗下的誓言了嗎?”
第二個問題,徹底讓劉文輝崩潰。眼淚順着眼角留下來。“我願意爲祖國流進最後一滴血!”這是當年入伍時,站在軍旗下,劉文輝說的最後一句話。“我願意爲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這是在羅坪壩,站在黨旗下,劉文輝說的最後一句話。
劉文輝忽然感覺自己有些傻,竟然爲了敵人,爲了侵略者感到迷茫。縱觀整個歷史,哪一個侵略者有過好下場?無論是當年的拿破崙,還是不久前的希特勒,以及讓國人痛恨之死的日本鬼子。他們的結局都是悲哀和悲慘的。他們不值得同情,沒有資格憐憫。今天的這些侵略者也一樣,也不值得同情,沒有資格憐憫。
劉文輝有些懊惱,眼淚流的更兇了。指導員輕輕拍拍他的肩膀:“連長,我們是軍人,軍人就要保家衛國,敵人已經打到了家門口,我們只有奮起反抗。……”
劉文輝的哭泣慢慢止住,心情也漸漸平復。蜷縮在角落中的身軀,漸漸放鬆。指導員知道,事情算是解決了。
“哎!”指導員輕嘆一聲:“多餘的話我不說,你是連長,應該給戰士們帶個好頭!”
大牛和幾個人並沒有走遠,就在洞口聽着裡面的動靜。指導員的話讓他們振奮,果然是指導員,說話的水平就是不一樣,希望劉文輝能夠聽進去。
指導員走出山洞,看見守在洞口的幾人,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去給連長弄點水,讓他洗把臉,身上的味道都嗆人!這他孃的地方,不知道還得待多長時間!”
幾個人愣愣的看着指導員。在他們的印象裡指導員就是一個好“母親”,從他的嘴裡從來沒有聽見過一個髒字。今天竟然罵了娘,這可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指導員一回頭:“怎麼?我就不能罵人了!趕緊滾蛋。”
幾個人的嘴巴張的更大了。而指導員卻哈哈大笑着走了。
劉文輝洗了把臉,深深吸了口氣,感覺到全身一陣輕鬆,這才注意到水裡的自己。雖然盛水的只不過是一個鋼盔,倒影還是能看見一些。才短短一個月,自己竟然變成了這副模樣。頭髮長的嚇人,毛茸茸的鬍子竟然都長了出來。水裡的這張臉自己幾乎都認不出來。
武松看着劉文輝的奇怪表情:“哥,你又怎麼了?”
張志恆一笑:“傻了唄!瞅瞅我們現在,哪還有軍人的樣子,都成了野人了!衣服沒有,全身潰爛,頭髮鬍子都快成氈了,等我們下去的時候,人家肯定把我們關起來,看一次得幾毛錢呢!”
大牛狠狠的在張志恆的後腦上來了一下:“就你小子話多!誰敢看我,我就吃了他!”
劉文輝心裡的石頭落地,大家自然也就高興起來。沒有敵人打擾的日子過得也算逍遙,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危險並沒有走遠,而是正在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