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一大早素涵便把昊兒遣出去找同齡夥伴玩了,這會兒田家小屋只有她和尹長卿兩個人。方纔老大夫帶來的噩耗一時間震得素涵說不出話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難不成尹長卿的病真的很重,重到無法痊癒了嗎?但觀他神色舉止,又哪有半分病入膏肓之狀,可最後卻得了這麼個診斷的結果,她怎能接受。
半蹲下身,仰頭探向尹長卿萬年不變的波瀾不驚的眼,手覆在他的膝蓋上,語氣帶上了急切:“長卿,你這病究竟是怎麼染上的,爲什麼會弄成這樣?剛纔大夫說,這病……怕是難治了,這……究竟是不是真的?”素涵說完,微垂下頭,咬住了嘴脣,莫明的有些惶恐。
她在這個世界裡,最大的牽絆便是田家的這對父子倆,到了如今,若是真的失去了他們,素涵只會茫然、無措,彷彿迷失在了一片黑暗裡,再也找不到出口。
尹長卿輕怕素涵的手以示安慰,淡笑道:“我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麼,哪裡有你說的那麼嚴重。而大夫也只說不一定沒法根治,又不是判了死刑,你哭喪着臉做什麼?”
“長卿,什麼死不死的,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素涵猛地擡頭,這種時候,這個“死”字聽在她的耳朵裡格外敏感。
“呵呵,好,我不說便是了。”
依舊覺得尹長卿在敷衍自己,可是素涵又不能強迫的問他,直覺告訴她,尹長卿這個人比她表面看到的要執拗的多,假使是他不願意提及的事情,那麼即便素涵問了,也未必能問出什麼結果,還會惹人厭煩。但也正是因爲如此,她才更加的不安。素涵相信尹長卿是個有主見的人,他不告訴她更深切的東西,一定是有他的理由的,而這理由,很有可能是因爲就算告知了她,她也沒法改變什麼。
身子不自覺的微微向後離去,但素涵的目光仍舊不死心的黏在尹長卿的臉上,希望能從他平靜無波的面孔上探出些究竟。她不知道自己心中猜對了幾分,然而,她只覺得眼前的尹長卿很是可怖——他的表情太過平淡了,平淡到像是看破了生死、了無綺唸的老人。這樣的神態不是一個年僅二十多歲的青年人該有的,太過死氣沉沉、毫無生趣,怎的不叫人覺得心生畏懼。
“尹長卿,你說過要和我一起好好活下去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是嗎?”素涵極盡可能的忽略掉他當時說的那句“只要閻王一天不收走我的魂魄”的前提,不依不饒道。
尹長卿默然了一會兒,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素涵,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好女子,何必對我這個廢人如此上心。”他心中微苦,面上卻仍是雲淡風輕。
“什麼廢人?!”素涵倏地起身,紅了眼圈,大聲道:“你爲什麼要這麼說自己,你根本就不是……”他的淡然,他的溫文;他的呆板,他的固執,哪一樣不讓她在意,直至漸漸的落陷了自己的一顆心?
想要告訴他,他是最好的。至少在她的心裡,任何人都不能說他半分不是,哪怕這個人是他自己。但,回味過來自己這護短至極的想法,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些過於激動了。
她是心疼了,心疼尹長卿那自嘲式的自我諷刺及否定;心疼這個男人一直以來所受過的苦難,於是千方百計的想要維護他、讓他心裡少些困苦。
恍然中,素涵不由得問自己,她是從什麼時候起,那麼的在意眼前的這個男人了?
尹長卿擡起頭,溫溫和和笑了:“素涵,謝謝你。”
再次看見尹長卿的笑容,素涵還是覺得心中一滯,真的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笑容了——眉眼若玉,美的通透、淡雅,卻不膩人,只沉醉着讓人回味無窮。
“素涵,其實你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人家……”溫和的笑意不變,但說出口的卻是拒絕的話語。
素涵不可置信的望着尹長卿,她對他已是如此上心了,可換來的還是推拒,這怎不惱人。她抿抿嘴,憤然轉身,道:“我不想再繼續聊這個話題了,我要出去轉轉,會在晚飯之前回來的。”擡腳,走人。
尹長卿無奈的看着素涵倔強的背影,苦笑出了聲。
這個話題就止在這裡了,他倒是鬆了口氣。其實尹長卿覺得,自己還是自私的,他早就該推開她了,可還是仗着她的善心,霸佔了她這麼久,把她耗在了這麼一個家徒四壁的小院中,生生的浪費着她的年華。
胸口一陣劇烈的悶意襲來,尹長卿按着衣襟痛苦的喘息着,一邊氣喘着,一邊嘲諷的扯了扯嘴角,另一隻手亦攥緊成拳——心有不甘。
素涵靜靜的漫步在鄉間小道上,眉頭緊鎖。清淡的秋風拂過臉頰,瞬間暫緩了她的惱意。理智下來,從尹長卿的角度上想,他這麼講也是爲了自己好吧,素涵想道。古代人的思維和現代人不同,在這裡,男人女人,十幾歲便會成親,而田桂花這具身子已經二十有二了,若想再尋得良人,可不就得趁早,否則便會有些困難了。
她懂他的良善,但這般被推開似的說辭,還是令人氣惱。既然她當初選擇了留下,那麼在已經共同生活了這麼久之後,她還怎麼可能做到毫無留戀的離去。
何況,她對尹長卿是喜歡的。這個事實越發的在心中明晰起來,滿滿的思戀之情日益瘋狂的滋生着,竟是一眨眼間,便已讓她招架不住。
素涵只是單純的想要留在這個男人身邊而已,想要每日見着他的臉,更多的去深入瞭解他,這,有必要弄到那麼複雜麼?
然而,尹長卿的憂慮她也理解的。素涵現在手頭還剩下二兩多銀子,上次買賣鬆口菇得來的錢雖然算是雪中送炭,但畢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人愈是窮困潦倒的時候,需要用到銀子的地方便愈是格外的多,這也算是惡性循環的一種吧。
賺錢是迫在眉睫的任務了,素涵當下腦子裡閃過的唯一法子,便是子朔說過的野山參的事情。白蓮鎮方圓的大戶人家不多,當年田桂花倒騰尹家祖宅時和他們大部分都打過一些交道,於是子朔所說的趙家,素涵也是略知一二的。那戶人家既不像羅家那麼張狂,亦不像王家那麼霸道,相對來說,還算是本分了,所以她要是跟他們做筆買賣,倒也不會太有風險。
暗暗決定好了,素涵便邁步朝着後山走去。
此時已快到正午了,上華村的幾個農婦聚到一起,正結伴而行去給在田埂裡農作的自家男人送飯。婦人們手挎着自己編織的竹籃子,有說有笑的。走着走着,一個眼尖的女人突然拍了拍同行人,大聲問道:“哎,你們看,那個不是田家的肥婆潑婦嗎?”
旁邊的人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定睛一瞧,果真是田桂花。
“最近這田桂花倒是老實了,好久沒見着她出來蹦躂了。”
婦人們見着田桂花紛紛駐了足,很不想跟她撞見似的,立在道邊,遠遠的瞅着她朝着另一個方向走遠。
“可不,這都快小一個月了吧,始終沒遇見她。以前,她可是隔三差五的就得去到各家裡鬧出來點啥事情。”一人掩着嘴巴附和着,一臉不待見。
“就是,煩死人了,沒見過她那麼敗德的。”
最先指出田桂花的那個婦人發話了:“可是,我從秦嫂子那聽說,那田桂花好像不知咋的,好像有了悔改之心,性子也跟着變了不少呢。”
“嘖嘖,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誰知到她又在玩什麼花樣。”
那婦人這麼一聽,轉了轉眼珠子,覺着有道理,便點了點頭。扭頭再次望向遠處的身影,她砸吧着嘴道:“不過,我瞧着這田桂花貌似瘦了些,恐怕是最近沒倒騰到什麼銀子吧。”
“那便是最好了,她那種人,活該!”
其中一個年齡稍長的女人沒理會剛剛女子的憤憤之言,轉而狐疑道:“哎,我說,她這大晌午的,往後山的方向走是去幹什麼啊?這天邊黑雲那麼重,一會兒恐怕就要下雨了吧,山林裡得多危險啊。”
“哎呦,你管她作甚。都是農家人,哪個不知曉觀察天候的,她指不定是又想忙活啥呢,甭理就是了。”
年長的女人點了點頭:“也是。好了,咱們也別在這杵着了,趕緊給自家男人送吃食去吧。這到了下午恐怕是要來大暴雨了,他們也不知還能做活多久,今年的收成好,入冬前也有的忙嘍。”
一提到糧食收成,幾個農家婦人的臉上均露出了滿足的笑意,腳下終於邁出的步伐也變得輕快了不少。各自盤算着今年家裡的餘糧如何分配,以及糧食賣出去的銀兩如何花,面上皆笑吟吟的往村裡的田埂處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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