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見孃親看到了自己,昊兒趕忙收斂了表情,低垂了視線,只不過他微微顫抖起來的身子,卻完全出賣了他的心慌。
這一幕有些慎人,五歲的小孩,不正當是單純快樂的年紀麼,可是眼前這孩子的神情卻着實讓素涵心中一跳,鬼使神差的,她便向着小院一角的昊兒走了過去。
低着腦袋的昊兒眼見一個寬碩的影子籠罩住了自己,不禁抖得更厲害了,逞能的握起兩個小拳頭,板着臉,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靜靜的等着。
“嗯……你的臉好點兒了嗎?”素涵抿了抿嘴脣,儘量放柔了嗓音問道。
昊兒聽見她這麼問,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擡起頭望向素涵,卻在與素涵對視的一剎那,又很快的挪開了視線,只壓低了頭,大大的眼睛裡寫滿了困惑。
“剛纔受傷的地方,有好好的上藥嗎?”素涵又問。
但,不管她說什麼,昊兒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就是不回話。被晾在一旁的素涵陷入了尷尬,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跟這個年幼的小朋友相處了。她嘆了口氣,擡起手想要摸摸他的頭以作安慰,然而,昊兒見着她的舉動,卻是以爲她又要打自己,臉上的鎮定也終於破了功。他死死的閉上眼睛,身子連忙往後縮了縮。
看着他這個反應,素涵終是紅了眼睛。帶着幾分小心翼翼,她向前幾步,極輕極輕的撫上昊兒的額頭,道:“剛纔打了你,真是對不起。”雖然不是她做的,但是她還是說道,“是……孃親的不是,讓你受委屈了。”這孃親二字從嘴裡說出來,比剛剛那句“夫妻”來的還要讓素涵彆扭,她不由得微微皺了眉。
感受着額間輕柔的撫摸,還有那同樣柔和而小心的細語,昊兒怔愣着,眼淚瞬間啪啦啪啦的掉了下來。
“哎?小朋友你別哭啊。”素涵慌了手腳,但這麼脫口而出後,她才意識到不對,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靜了靜,見昊兒只哭,也沒發覺她話裡的詭異之處後,素涵才放下了手。
昊兒僅無聲的哭了一會兒,便擡手倔強的擦乾了眼淚,背過身去,再不理會素涵了。而素涵也不敢再刺激他,只得轉身離去。一邊走,她還一邊回頭瞅了好幾下,昊兒那繃得緊緊的小身板兒,看得人揪心。
素涵走出小院,左右打量着,順着前主田桂花的記憶,一路向着西邊走,來到了一處無人的小河邊。背靠在一顆參天大樹上,將她肥胖的新身子縮進樹蔭裡,素涵這才覺得自己緩了一口氣兒。
一連串莫名其妙的事情,把她的腦子弄得此時亂糟糟的。儘量冷靜下來,整理整理腦海中的資料。她,原名田桂花,是這個村子前村長的女兒,田桂花的性子,說得好聽點是野蠻跋扈、小肚雞腸,說的難聽點就是地地道道的潑婦、賤婦。
早些年的時候,尹長卿的家道中落,又染了疾病,只得被迫搬離祖宅,來到了這麼一個鄉下小村子靜養。那時的田桂花還不像現在這般肥碩,她見村子裡來了個俊美的世家公子,於是虛榮心和色心作了祟,鬧死鬧活的非要嫁給人家。尹長卿自是客客氣氣的婉言相拒,然而,田桂花卻咽不下這口氣,最後恬不知恥的用着齷齪的法子爬上了他的牀,懷了孩子,尹長卿這才只能答應娶她。
這事到了這兒,還沒了。田桂花有了孩子撐腰,便拿起了架子,威脅着要尹長卿入贅。尹長卿不願,田桂花就三番五次的揚言要打掉孩子,有一次,她鬧得極爲兇險,肚裡的孩子真的差點就沒了。畢竟是自己的骨血,幾次鬧下來,尹長卿雖然覺得恥辱,但還是心有不忍,最終只得無奈的進了田家的門。
這麼噁心人的記憶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出現在了自己的腦海裡,素涵只覺得身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狠狠的晃晃腦袋,想把那不愉快的回憶扔出九霄之外,然而心裡竟意外的蹦出了尹長卿答應入贅時那張絕望的臉。
尹長卿是那種很有氣質的男人,不溫不火的,有點不愛講話。許是身逢變故,在田桂花的記憶裡,他總是神色黯淡,頗有些了無生趣的感覺。素涵想着,一個世家的公子,卻最終入贅於一個農家粗婦,他活的黯然,也是自然吧。她嘆息,這父子倆也真是不容易。
田桂花做過的下作事兒不少,婚前,尹長卿在這鄉下還有一間自己的宅子,婚後,田桂花便以着買藥花銀子多的由頭,把其變賣了出去。尹長卿身體不好,也無暇顧及她,於是,就像這樣,一點點的,他從前的那些家底是都被這女人給騙到手了。
田桂花倒騰了不少錢財到手,心裡樂呵了,本想着一生總該無憂無慮了,不料,老天有眼,她的父親三年前染上了惡疾,怎麼治也不好,臨死前還欠了村人一大屁股債。田桂花的母親眼看着大筆銀子沒有着落,唯一的女兒也吝嗇於接濟,緊跟着就上了吊。最後,那大筆債務,還是壓到了田桂花頭上。
討債的整日上門催命,她不得不拿出了尹長卿的銀子,把黑洞給填補了上去。於是,田家是一窮二白了起來。
明明就是這女人自己害的尹長卿落魄至此,她之前居然還有臉罵尹長卿沒用,真是人品爛極。素涵心裡憋出了一股子火,而更讓她火大的是,她以後說不定還要頂着這幅皮囊繼續生活下去了,如此爛攤子,真真惹人頭痛。
素涵頹然,這舉目無親的,她以後該怎麼辦好呢。呆坐了片刻,素涵忽地記起,這田桂花還曾經在身後的這顆大樹根下藏過私房錢,當時大概是埋了二兩銀子左右。二兩銀子不算很多,根據素涵的記憶,大約只是一戶普通人家兩個月的生活費而已,若要再搭上看病的藥錢之類的,這二兩銀子,估計也只夠田桂花用一個月。
素涵咬咬牙,錢雖然不多,但好歹能解燃眉之急。這田家如今都能爲了三個窩窩頭而吵起來,想必是已經揭不開鍋了,她於是想着,自己還是先用這些銀子去哪裡買點食物吧,免得過幾日連窩窩頭都沒得吃。
爛攤子是要收拾的,只愣坐在這裡也無用,素涵嘆氣,轉過身去蹲了下來。這麼一個動作以前做自是無比輕鬆的,不過,當下進了田桂花的身子後,素涵連彎個膝蓋都覺得費勁極了,更別提蹲身。贅肉窩在肚子上的感覺很難受,她僅刨了一會兒地,便累的直喘氣,不得已的把姿勢改成半跪在地上,素涵再接再厲,好不容易終於把那包了一層油皮紙的小木盒給挖了出來。打開,看見二兩碎銀子還好好的擺在裡面,她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呦呵,我當是誰在這裡狗刨,原來是田家的潑婦啊。”
身後突然傳來了明亮的女子聲音,素涵趕忙費勁的站起身子,回望過去,只見兩個村婦打扮的女子正朝着自己走來。走在前面的那個約莫有三十來歲了,大大的眼睛,麥色的皮膚,雖然此時滿臉鄙夷,但素涵看着,卻覺得她只是個直腸子的性子罷了,倒不像是壞脾氣的。跟在女人後面的那個,稍微年輕些,大概二十出頭,人長得挺白淨,細鼻子細眼的。見着素涵,那女人皺皺眉,似有些害怕,目光在前面的女子和素涵之間轉了個來回,卻沒有做聲。
素涵想了想,面上露出了一個笑,道:“秦嫂子、芳妹子,這麼早啊。”
打頭的女人本還想繼續出言諷刺,但瞧着素涵一臉客氣,她倒是愣了愣,已經到了嘴邊的髒字硬生生的給壓了回來。
“你……這是吃錯了什麼藥啊?”秦嫂子皺了眉,上下打量着素涵,啐道,“這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不成,你田大潑婦也終於有說人話的一天了?”
素涵本姓也姓田,於是那句“田大潑婦”落到了她的耳朵裡,還是多多少少有些刺耳的。她笑着掩飾住心裡一閃而過的不快,自動過濾掉眼前女人們的挖苦,接着說道:“今天早上摔了一跤,撞到了腦子,恍恍惚惚醒過來後,覺着自己大難不死也是承蒙上蒼庇佑,所以不禁懺悔了一番。想着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的確壞極,這才立誓要改了自己的性子,從此好好做人。”
素涵的話,文鄒鄒的,聽得秦嫂子是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撞鬼了似的回頭衝着她身後的芳妹子說道:“芳妹子,我這不是在做夢呢吧,適才這話……可是田家潑婦說的?”
芳妹子也正愣着,聽見問話,她才趕忙點了點頭:“好、好像是的。”
秦嫂子眉頭緊鎖,復又將素涵打量了一番,待目光落到素涵手中的小木盒上後,她扯了扯嘴角,收了驚訝,譏諷道:“我就說狗改不了吃|屎,怎麼就今天裝出了個人樣兒,原來是在這兒等着呢。呸,真是不要臉的東西,那父子倆都被你坑成這樣兒了,你竟然還偷藏私房錢,你到底是不是昊兒的親孃,有點兒良心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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