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一語成讖
“如果我再掛心你的事情,就讓我變成一個又胖又蠢的肥婆!”
稚嫩的聲音裡帶着濃濃的委屈,一個小女孩賭氣道。..
素涵恍惚的聽着耳畔莫名響起的聲音,想要尋找這話語的來源,卻意識到,那不過是她腦海裡忽然閃現的一段回憶。
“唔……”她悶哼一聲,腦袋裡突然疼得厲害。然而,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子朔身上,誰也沒發現她的異樣。
“你說的可是當真?”最先出聲詢問的是尹長卿,而圍在旁邊的人羣你看我我看你,都小聲議論着,沒人上前。
子朔回身,似挑釁,笑道:“當然是真的。從小桂花姐便最疼我了,桂花姐,你之前說的,都不是真的,對不對?你不可能真的不記得我了吧?”他說着,扭頭望向尹長卿身後的素涵,原本自信滿滿的神色在對上素涵蒼白的面孔時,微微動搖了。
“我……”素涵向後退了幾步。她並不是田桂花,她只是一個遊魂。從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素涵便發覺田桂花小時候的記憶裡,有一大段空白。從未細想這其中的緣由,或許,他的確是田家的孩子,但她並不知曉,也無法確認什麼。
素涵的猶猶豫豫讓子朔一時間寂然了,他僵硬的咧咧嘴,笑的有些慘淡,緩緩道:“……十多年前的那場饑荒,你還記得嗎?”
素涵聽此,倒是很快的點了點頭。
子朔的神色更是黯然:“當時那場饑荒持續了多年,我們田家……在十多年前原本是個富足之家,可惜持家不善,終是沒能挺過那幾年。爹和娘帶着我們一起從原來住的地方逃荒逃了出來,可是在半路上盤纏就用光了,百般無奈之際,只得賣兒賣女。”他苦笑了一下,“我是被賣掉的那一個,後又落入了奴籍……我不是什麼光彩的人,你不認我,也是正常。但桂花姐,你斷不用裝作不認得我,我待在你身邊什麼目的也沒有,也不會做任何傷害你之事……”
面對着子朔執着的眼神,素涵的心裡更加混亂,一種不屬於她的感情似乎在噴涌而出——委屈、恐懼、怨恨。
蘇玉嬌見情況陷入了僵局,心中憤然未息,她蹲身抓起一塊巴掌大的石頭,用盡全力的朝着素涵扔了過去:“田桂花,你去死吧!”
素涵聽見有人大喊了一聲,然後在她還沒回過神來之時,兩個男人的身影便極迅速的擋在了她的面前。然而,素涵還是本能的猛地往後撤了兩步,卻不料,她一腳絆在了身後的門檻上,人也立時向後仰去。
後腦勺磕在了堅硬的門板上,一陣悶痛襲來,素涵眼前一花,整個人失去了意識。
素涵蜷縮在地上,她身下的被單甚是單薄,這躺着,人已被硌得不行,哪裡還能入睡。背後有人在低語着什麼,她想轉過身去看一看,可腦子裡卻突然傳來了個小女孩的聲音,那聲音制止道:“不可以回身!不可以讓孃親知道我還醒着。”
於是,素涵老老實實的躺着,迷迷糊糊的整理着思緒,卻不想周身無力的很,她完全無法聚焦自己的意識。
“他爹,咱們的口糧快撐不住了,再這樣下去,來不及到地方,我們這一家子都要被餓死了啊。”有個女人小聲哭泣着說道。那女人的語氣很是激動,可因着她努力壓抑的緣故,素涵只能聽到些許顫音,旁的話語還需她凝神屏息的傾聽,才能聽清一點。
良久,也沒有人回答女人的話。
那女人又哭訴道:“這可怎麼辦是好,家裡兩個孩子都還小,眼瞅着,卻是要活不下去了……”碎碎叨叨的牢騷之話不斷響起,素涵斷斷續續的聽着,過了一會兒,一個渾厚的男聲打斷道:“夠了!”
男人的聲音裡寫滿了疲憊,他嘆了一口氣,嘶啞着道:“實在不行,就賣掉一個娃吧。一塊逃荒的幾家人,都有這個意思。大夥尋個好點的人牙子,把娃買了,也就能挺過這一劫了……”
女人本是小聲啜泣着,聽了男人的話之後,卻是倒抽了一口氣,說話的音量也大了不少:“不行不行,怎麼能把孩子賣掉,那兩個都是我的心頭肉啊。我、我捨不得……”
“要不你說怎麼辦?還能有什麼法子?這樣的年景,小孩跟着我們也是吃苦遭罪……要是能另尋個好點的人家,就算是爲奴爲婢,也比活不下去要強吧?”
女人沒有回答,一直嗚嗚哭泣着。素涵不知道她哭了多久,才復又聽到她開口:“那……賣哪個?”
“自然是丫頭。小子是咱們老田家的根,要傳宗接代的,田家萬萬不能斷了香火。”
女人像是料到了男人會這麼說,便沒再抗議什麼,只哭道:“桂花她是個女孩子啊,這要是被買出去了,好一點是爲奴爲婢,差一點的話,那可就是……嗚嗚,你要她這輩子怎麼活。”
然而女人的哭訴換來的只是男人的沉默。
素涵背對着二人,感覺到臉上有淚意傳來。她咬着牙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但淚水還是不斷的劃過臉頰,滴在了硬邦邦的被單上。
……
“弟弟又跑到哪裡瘋去了?真是的,每次都要我去找他。而且,就因爲他比我小,我就要什麼都讓着他嗎,哼,真是不公平得很。”
素涵被動的邁着步子,一邊在林子裡找着人,一邊嘴巴里不受控制的嘟嚷道。這出口的聲音,是種稚嫩而清脆的童聲。素涵困惑不解,不過,不等她多想,她的眼前便出現了一個小男孩的身影。而她被轉移了注意力的同時,心底裡也騰起一股子怒氣。
“你可真是的,大家都要準備起程趕路了,你怎麼還在這裡玩?快跟我回去,若是走丟了,到時候回不了家了可怎麼是好!”她伸手,去揪那個小小的身影。
小孩揮開素涵的手,飛快的跑開,然後回頭做了個鬼臉,調皮道:“阿姐,你來抓我啊,你抓到我,我便跟你回去。”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着玩,你難道都不知道現在家裡的狀況嗎?!”她心裡更是憋屈。
男孩癟了嘴巴:“阿姐,我就是逗你玩的,你幹嘛這麼嚴肅……”
“哼!”她想到昨晚爹和娘說過的話,看着男孩的臉,便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再和顏悅色起來。
“阿姐,是我的不是,你、你別哭啊……”男孩的語氣有些慌亂了。
她在前面走着,男孩苦惱的在後面跟着。
“阿姐,你喜歡兔子,那我編只兔子給你,可好?你就別生我氣了嘛……”男孩笑的一臉討好。
她不理他,兀自氣哼哼的哭着。
男孩見狀,終於垂頭喪氣了,自言自語道:“都說了對不起了,怎麼還哭?女孩子真是小氣,麻煩死了……”
聽見這話,素涵的腳步止了。她深吸一口氣,回身大聲喊道:“是,我是個麻煩,所以你們都不要我了,那我以後也不要你們了,可以了吧?如果我再掛心你的事情,就讓我變成一個又胖又蠢的肥婆!哼!”
男孩嚇了一跳:“阿姐,爹說過,舉頭三尺有神明,話是不可亂說的!”
……
素涵拘謹的站在太陽底下,忐忐忑忑的看着遠處與人牙子交談着的爹孃。弟弟淘氣,早已湊上前去,躲在更近的地方偷聽着他們的談話。可她卻不敢聽他們在說些什麼,生怕那談話裡面有什麼她難以承受的壞消息。
爹孃與人牙子談了好久,談着談着,孃親便又哭了。但這會兒,她卻有些麻木了,只想着,讓一切都趕緊過去吧。然後,她眼睜睜的看着人牙子把一袋銀子交到了爹孃的手裡,心裡竟也跟着清楚了,這一袋銀子,便是她的命。
翌日一早,孃親就開始收拾包裹,她看着孃親的背影,眼睛裡有點發酸。嘆了口氣,還是問道:“孃親,我……這是要走了吧?”
而孃親正在忙碌的手一滯,肩膀忽地抖動起來,片刻,她便嗚嗚哭出了聲。
……
不到正午,田家一家人圍在了一起。孃親摟着弟弟,眼睛哭得像個核桃,而爹則低着頭立在一邊,不知在想些什麼。她見此不由得暗自苦笑,這要走的明明是她,怎麼爹孃卻抱着弟弟哭個不停,難道,她便如此無關緊要嗎?
人牙子來了,是個挺消瘦矮小的男子。那男子皺着一張臉,道:“田叔,田嬸子,到時辰了,我們也該走了。”
孃親頓時哭道:“咱們雖不是近親,可自小,你嬸子我就沒虧待過你啊,你可得給我家小子尋個好去處。等將來我們有銀子了,還是要把人贖回來的!”
“嬸子你放心,我給你尋的這家,可是個金貴的大戶之家,你家小子去了,定是不會吃苦的。”見田嬸子仍是一臉擔憂,男子忙又寬慰道,“這家的管事人說了,不過是想給小少爺尋個玩伴奴才罷了,你想想看,你家小子去了能吃什麼苦,等將來你們家有銀子了,人一贖回來,不就沒事了麼。”
素涵聽得愣住了:“孃親,該走的,不是我麼?怎麼又成了弟弟?”
可大人們正談着正事,誰也沒空理會她的低聲詢問。只有弟弟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阿姐。你沒聽見他們說的話嗎?我過幾年便會回來的。”
她看着眼前笑的一臉燦然的弟弟,隨即怒火中燒,壓低聲音斥道:“笨蛋,你到底懂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他們可是他要把你給賣掉啊!你以爲去別人府裡做奴才,是一件輕鬆好玩的事情嗎?”
“可我是家裡的男人,所以總不能讓阿姐這個女孩子去吧,讓我去,正好。”男孩挺了挺胸脯,裝出一副很有男子氣概的樣子。
她瞧着他那副裝模作樣的德行,厭棄的撇了撇嘴,但眼角卻是有淚水溢了出來。埋頭,她悶聲道:“弟弟,那戶人家姓什麼?”
“我偷聽到他們說那戶人家好像姓尹。”
“姓尹……嗯,我記住了,將來等攢夠了銀子,我一定儘早把你贖回來!”
男孩偷笑:“是誰之前還說以後再也不掛心我的事情的?呵呵,阿姐你啊,就等着變成肥婆吧。”
素涵不依了,擡手狠狠的在男孩胳膊上一擰:“誰掛心於你了?誰會變成肥婆?看你再亂說!”
男孩一邊躲,一邊咯咯笑道:“阿姐,我走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回來,所以,你們可別都把我給忘了啊。”
……
陽光甚好,燦若金子。
素涵瞪大眼睛,靜靜的看着弟弟揹着包袱越走越遠,卡在嗓子眼裡的那句“弟弟,不要走”卻怎麼也說不出來。心裡後悔於之前對弟弟的大吼大叫,滿心想要彌補點什麼,可嘴巴上就是一句軟話也講不出,真是急死人。眼看着,弟弟和那人牙子便快要消失在視野中了,她終於按耐不住了,拔腿向兩人跑過去,大聲喊道:“弟弟,阿姐……其實捨不得你!”
遠處的兩個身影停都沒停一下,顯然是沒有聽到她的叫喊。她不死心的繼續向前跑,可肩膀卻被一雙大手按住了。
“丫頭,夠了。”
是爹爹。
她登時跪地大哭:“爹爹,求求你讓我去吧,別讓弟弟走了……別讓弟弟走……”
然而爹爹如刀削一般的面孔卻沒有半分動搖,只是迎着陽光,他鬢角處被反照的更加斑白,整個面孔被凸顯出了不少蒼老。
知道央求無用,她大嚎一聲,哭着哭着,便哭暈了過去。
“素涵,醒醒……”有人在耳邊一遍遍的叫着她的名字。
素涵費力的睜開眼睛,最先進入視線的,是尹長卿一臉擔憂的樣子。
“長卿……”她呢喃着,頓了頓,隨後轉頭將視線挪向別處。屋子裡,昊兒、子朔、藍悠還有琥珀都在。見到素涵醒了,一屋子人登時圍了過來。
“素涵,你沒事吧?感覺好點沒?”藍悠擰着眉毛問。
“阿姐,你感覺怎麼樣?”子朔一把推開尹長卿,擠到素涵跟前,擔憂道。
尹長卿被子朔突然擠走了位置,心下有些微微不快,可想到這子朔有可能是自己的小舅子,他還是暫且壓下了心頭的不愉,僅哼了一聲,便轉頭繼續專注的望着素涵。
素涵剛醒便看到這兩人幼稚的推搡,不禁哭笑不得,咧了咧嘴角,卻感覺到自己的臉上已是溼漉漉一片。她擡手抹了抹臉頰:“我這是……”
“素涵,你剛纔一邊昏迷着,還一邊掉眼淚掉的極兇,可是把大家都給擔心壞了。”藍悠的眉毛都快扭成了一個結了。
“孃親,你可是嚇死人了……”昊兒橫眉豎眼着,小臉皺巴巴的也跟着附和道。
素涵在子朔的攙扶下坐起身子,揉了揉後腦勺,苦笑着說:“我……方纔是磕到後腦勺了吧。”
子朔給素涵的身後墊上了個軟墊,道:“可不,不過,剛剛請大夫來瞧過,說是並無大礙,卻不知爲何,你昏睡了這麼久。”
素涵眨眨眼睛,伸手拉住子朔的胳膊,擡頭望着他,良久才道:“弟弟,這些年你一個人在外面,讓你受苦了。”
一屋子的人聞此,都寂靜了片刻。
尹長卿蹙眉:“他……當真是你弟弟?”
藍悠結巴了:“他、他是素涵的弟弟?”
素涵點了點頭,有些疲憊的嘆息了一聲,解釋道:“嗯,他的確是我的弟弟,是十多年前時,在大饑荒裡被爹和娘賣掉的田家的另一個孩子。”
藍悠看向子朔,像是在回憶着什麼:“所以,也就是那個時候,你被人牙子帶來了,然後遇見了我。”
“唉,是啊。離家之前,我曾把阿姐弄哭過,後來也怎麼都沒哄好,所以這些年一直總擔心着,阿姐會不會因爲這事兒就再也不理我了。”子朔笑笑,得意的揚揚下巴,一雙眸子甚是明亮,“我就說阿姐不會忘了我的……阿姐,你之前爲什麼裝作不認識我的樣子?還害的我嚇得夠嗆,以爲我又哪裡得罪到了你了呢。”他誇張的捂着心臟,做了個被嚇到的姿勢。
素涵噗哧一笑:“你走之後,我大病了一場,發燒燒了好些日子也不退。醒來之後,逃荒的那些記憶,便淡化着,一點點的,想不起來了。腦子開始變得迷迷濛濛的,不再靈光,脾氣也跟着見長,暴躁了不少。不過,我剛剛被那麼一磕,卻是都憶起來了。”她嘆然,“當年的那些話,倒是一語成讖。”田桂花最後,真的成了個又肥又蠢的潑婦。
子朔先是訝然,默默了一會兒,也嘆息着笑了,看向素涵:“所以我第一眼見到你,就知道我的阿姐一直掛心於我,呵呵。”
他那明顯的撒嬌語調,惹得尹長卿又皺了好一陣子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