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長卿番外(一)
我叫尹長卿,是旬州尹家的嫡長子。
記憶中,我的父親是個待人待己都十分嚴苛的人,自小到大,就連我這個做兒子的,都甚少見過他的笑容。而我的母親,雖是個有着柔和淺笑的溫潤女子,卻時常的,更加讓我覺得遠在天際,不可觸得。
“長卿,你是尹家的嫡長子……”
每每我去給母親請安,對話的開頭總是如這般萬年不變。那時尚且年少的我,只得繃直了身子,端坐在雕花檀木椅上,強迫着自己,低頭努力聆聽母親的訓話。
一點點長大之後,我開始加倍努力的讀書。
琴、棋、書、畫,凡是可以學的,我都下了多於旁人十倍、百倍的功夫去學習。周圍人都說,尹家的嫡長子,是個天賜的神童,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這“神童”二字背後一筆帶過的,是我無數個懸樑刺股的不眠之夜。
其實,我那時想要的,單純只是雙親的認同和關注罷了。
“你是尹家的嫡長子,這點程度的事情都做不好,那還不讓外人笑掉大牙了。”
可是,不管我怎麼努力,父親永遠都只會輕飄飄的拋給我這麼一句話,而母親溫柔的眸子裡,亦依舊清清淡淡,無波無痕。
母親總是把自己關在一間佛堂裡,每日誦經唸佛,極少的,纔會出來走走。我若想見母親,也只有每天清晨請安時這一次機會。好在佛堂後頭連着一間儲物的耳房,耳房壁上有個小小的矮窗以作通風之用,我便可以從這矮窗爬進佛堂,躲在不遠處偷偷看着母親。
在發現了這條便利的捷徑之後,我天天都會溜進佛堂,藏在一方破舊的屏風之後,放縱着自己、陪在母親身側。有時待上半個時辰,有時,孤單了,待上兩三個時辰還捨不得走。
有一日,父親罕見的來了佛堂,隨後,我那相敬如賓的父母,竟是爭吵了起來。爭吵中,我才知道,原來,母親的心根本就不在這尹家,她,另有所愛之人。那個男人,是個年紀輕輕便名動一時的狀元郎,可惜天妒英才,終是要他英年早逝。母親嫁進這尹府,是爲家族利益所迫,她的心,早就死了,如今,人僅剩下個空殼罷了。
那一日,我看着母親冰冷淡漠的側臉,懂了,其實撫育我對於母親來說,只是責任。我對她,什麼也算不上;那一日,我那不苟言笑的父親,最終竟是赤紅了眼睛,一臉痛楚的怒瞪着我母親漠然的背影。我方曉得,他對母親,或許是動了真情的。
結髮之妻心裡懷揣着別的男人,這對於半輩子活在光環之中的父親來說,是天大的恥辱。他衝出佛堂後,徹夜買醉,一番糊塗,便和酒家的女兒有了苟且。父親除了母親外,並無任何妾室,是故尹家子嗣一直單薄。那女人因着一夜纏綿,有了身孕,尹氏的宗親長輩,自是不能坐視不管,便責令父親,把人接回了府中。
我並不怪父親行事不檢點,相反的,我只覺得他可憐;我也不怪母親絕情,只因那日父親離去後,母親抱着經書,顫抖着,竟是哭泣到窒息。那,畢竟是我的生母,我看着,還是心疼了。
酒家的女兒初入府時,我便見過她一眼。長相一般,穿的很土,素面朝天的,可一雙眼,卻很是淳樸清澈。她很拘謹,說話時連嘴脣都打着抖,可唯唯在瞧着父親時,便像是突然有了勇氣似的,整個人都光彩熠熠的,眼神裡也瞬時染滿了濃濃的愛慕之情。
十月懷胎,那女人產下了一個男孩。尹氏的宗族長輩們很高興,要父親給那女人一個名分,然,父親卻不準。他說,這個孩子是他的恥辱。
父親讓那母子倆住在了一處離母親的佛堂極遠的偏院裡,而他自己也很少去探望他們。酒家的女兒沒有強有力的孃家做靠山,活在這偌大的尹府裡,舉步維艱。連帶着長恆,他們母子倆,日子過得還不如一個下人。
我已不再奢望得到母親的憐惜,但我仍舊沒有頹廢,而是更加努力的靠自己獨自在這尹家裡活下去。我愈發文武雙全,無論是尹氏的宗族裡,還是整個旬州的大家族中,所有人都對我刮目相看。
我去尹府後頭的偏院裡看望那對母子,站在蕭索的小院子外頭,正巧撞見牆根下,尹長恆正縮着身子,被一羣狗奴當做馬來騎壓。我登時怒從心起,儘管長恆來的並不光彩,可他總歸是尹家的骨血,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我走過去,提手把正壓在尹長恆背脊上的那個奴才拽下來,命人生生掰斷了他的一手一腳,才心中怒氣稍緩。
“混賬狗奴,他是我尹家的血脈,也容得你們這些賤種隨意欺辱?!”我冷冰冰的斥責着那些奴才,看着他們跪伏在我面前,嚇得抖如篩糠,幾近屁滾尿流,心頭厭惡至極。
我無法形容當時尹長恆看着我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在我說到“尹家的血脈”之後,他的身子顫了一下,隨後,他竟落下了淚來。我見此,更加惱火的發落那些奴才,直到地上染上了一層層嫣紅,才住了手。
我給他取名字、給他用最名貴的傷藥,還帶他去書塾進學,府里人見我如此待他後,通通轉了舵,對着偏院裡的那對母子倆,和顏悅色了起來。
在這尹家裡,除了二叔待我真情實意的親厚,其他人皆是人心隔層肚皮,不提也罷。然而,尹長恆卻是第二個真心與我的人。雖然那孩子太過木訥,又因着常年被人欺辱,故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好,但每每瞧着他誠惶誠恐的藏在角落裡,像望着天神一樣望着我的樣子,我便既覺得好笑,又覺得憐愛。
對於長恆,我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抱着長兄的責任多一點,還是兄弟親情多一點。總之,那段年少時一同相處的回憶,很是美好。
時光匆匆,很多糾葛在經歷過時間的打磨之後,都會淡了棱角。
又一年杏花開了,父親偶的會來佛堂坐坐,眼裡已沒了當年的氣盛,多了些平靜。母親依舊還是老樣子,兀自揹着他,跪在佛像前,雙手合十,默默唸誦佛號。父親也不強求母親和他說話,只待不多時候,便自會離去。而我,也還是和過去一樣,會趁着沒人注意時,偷偷溜進佛堂,躲在屏風之後,靜心聽母親誦經。
這一年,父親終於把注意力稍稍挪到了尹長恆母子的身上,他有意要給那女人一個名分了。我本以爲日子就會這樣平淡下去,卻不料,尹家的鉅變,其實已近在眼前。
某日,長恆之母帶着幾個奴僕進了佛堂。那時,我剛好藏在屏風後頭。多年不見她,想不到那個女人居然已經蒼老至此。依舊素面朝天的臉上,幾道深深的皺紋甚是明顯,如失了色澤的果子,乾癟而醜陋。反觀我的母親,不施粉黛的容顏,仍是和當年一樣姣好。
她恭恭敬敬的給我母親磕了頭,一臉平靜,根本就看不出來有要毒殺我母親意圖,雙目微空洞,笑道:“我守了多年,也盼了多年,好不容易纔等到老爺回頭瞧我一眼了,心裡卻也曉得了,老爺之所以同意給我名分,是因爲他終是放棄,不再等您回頭了,所以這纔有意要納妾……不止我,林家的小女兒,下個月也要入門了。呵呵,當然,您不會在意這個。”她笑着拿手絹抹了抹眼角,“我自十三歲那年在酒樓裡瞧見老爺,一顆心,便再也容不下旁人。像您這樣金貴的人,大概是無法理解我這種無望的相思之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闔上眼,睜着眼,處處都是他的影子……可我不敢嫉妒您,因爲我知道我不配。我只羨慕您,羨慕您擁有了我所想要的一切……”
母親垂眸聽着,手裡攥着佛珠,面色淡淡:“人活着,想要的,不一定就能得到。誰都是如此。”
長恆之母下了地,再次給母親重重的磕了一個響頭:“是,我知道,我終其一生也不可能在老爺的心裡留下半分念想。但就這麼了無生息的去了,我不甘。”
母親不語。而我默默聽着,因爲年少,心下只覺得這對話詭異,卻不懂兩個女人的言語後頭,是什麼意思。等我回過神來,兩個奴僕已壓着母親,給她灌下了毒藥。我大叫着衝出屏風,卻已經來不及了。
母親死時沒有喊痛,也沒有掙扎,反而像是得了解脫似的,一臉寧靜。
“長卿,你要…好好的活下去……”母親咳着血,費力的撫上我的臉龐。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在她柔靜的眸子裡,尋到了某種別的、暗藏着的濃烈感情。
佛珠散了,落在地上,空留一陣短暫的脆響。
直到多年以後,我才知曉,每晚我讀書時的宵夜,都是母親親手做好了,後命人送來的;教我功課的先生,也是母親拜託孃家花了大力氣尋來的;就連屏風後多出來的軟墊,都是母親親手一針一線繡好了,故意擺在那裡的。
母親無法面對我與父親甚爲相似的眉眼,便以另一種方式,暗暗的關愛着我。爲了我,她儘管已了無生趣,卻還是在這尹家裡苦熬了十多年。可當我發現了一切的真相之後,母親也已經不在了。
我恨極了那個姨娘,在我眼裡,母親只是個一心拜佛、無爭無求的女人,可那個姨娘爲了一己私慾,竟硬是毒死了她。
父親他明知道母親是被那姨娘害死的,但僅憑着一句“家醜不可外揚”,就把這事情給壓下了。不過,長恆之母不久之後即被趕回了偏院,我猜,父親是想等着過了風頭,再關起門來慢慢發落。
因爲母親的死,父親一夜之間生了不少白髮出來。他把母親這一輩子對他的不理不睬,都歸咎於尹家的有名無權,不抵那狀元郎家勢雄厚,自此之後,他便愈發行事偏執,亦開始大肆的結交權貴。
我那時因爲受到的打擊過大,失了聲,無法開口說話。父親不來看望我,二叔人又去了益州,尹家上下,每天都會出現在我房門前的,就只有尹長恆。
那個單純的孩子還不知道自己的孃親做了什麼事情,但我看着他無辜的雙眼,只覺得恨意凜然。我狠狠的揍了他,打得他口鼻處鮮血直流,可他也不反抗,竟然任着我打。我用嘴型問他爲何,他說,他知我剛沒了孃親,心裡難過,若是打他能出氣,便由着我出了這氣。
我不知天底下居然還有這般的賤骨頭,於是他來一次,我就打一次,倒要看看他能挨多久。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他帶着一身的傷痕累累,但不論颳風下雨,依舊還是會來看我。有時,他會拿來一些糕點,想討好我,孰不知他手裡的點心對於我這個尹府的嫡長子來說,簡直廉價到可笑。我毫不留情的將其打翻在地,一腳踩在了上面,然後背過身去,不再理他。他蹲身撿起被碾碎了的糕點,默然退出了屋子。
那天雨下得極大,我透着窗縫,瞥見他被困在我屋檐下,蜷着身子,手捧着沾着灰塵的糕點,竟哭得像個稚兒。雨聲譁然,我聽不真切,但看着他的嘴型,我讀懂他是在一邊哭,一邊喊“大哥”。
闔下窗子,腦子亂哄哄徘徊着多年來的兄弟相處,一晚沒睡,第二天,我豁然明瞭,即是那狠毒女人做的孽,就該一人做事一人當。
半年後,當我終於能開口說話之時,朝廷的局勢已然微妙了不少。康王黨勢大,而父親竟有意要追隨他們。我年齡漸長,自是也憂慮起尹家的未來。二叔急忙從益州趕回來,勸阻父親勿魯莽行事,可此時父親已被權欲蒙了眼。
朝中之事迫在眉睫,我專心於思量利弊,個人的恩怨,便暫且擱下了。家族裡,對於康王之事,一半的長輩贊同父親的做法,另一半的,則不置可否。
轉眼春去秋來,我觀康王黨行事暴戾張狂,遂不贊同父親參與到皇權紛爭的渾水裡。我長跪在書房前,頭磕在石階上,聲聲作響,但到底也喚不來父親回心轉意。
我只得聯絡二叔他們,悄悄轉移尹家的資產,一點點中空尹家……
我得逞了,至少,尹家從表面上看,像是跨了。然後,我找上了那個賤婦。
那個女人身上暗藏着無數病痛,我知道,這是父親做的。她等着我,只想要我給她個瞭解,可我萬萬不能就這樣便宜了她。我給她喂下了假死藥,我和父親一樣,都要留着她的命,再慢慢向她索債。不曾想,她吞下毒藥後,竟是血崩而死。
我大仇得報,心裡卻沒有絲毫的快感,眼前倏地浮現的,是尹長恆寫滿了崇敬的眸子。
我命人查其死因,才發現自己已身中奇毒,而那假死藥也是被人掉了包的。原來,康王黨不滿我“報復”尹家、奪了他們可利用的棋子,便要毒害我以泄其憤。尹長恆對尹家內裡的彎彎繞繞,向來不知,他尚且年幼、心思又太過單純,是被人煽動了,纔會對我投毒的。但康王黨哪可能信得過尹家之人,便另派了他人對我同時下毒,於是,儘管長恆投毒失敗,我最後還是染上了難以醫治的怪病。
尹長恆跑來與我對質。看着他那雙清澈的眼睛漸漸被仇恨所侵蝕,最後變得像條毒蛇一般陰狠憤怒,我的心頭,竟是一顫,再無法與他對視,只能背過身去,默然無語。
爲了自保,也爲了不讓尹家受到牽連,我獨自離開了旬州。康王黨到底忙於爭權奪位,見我自行離去,便也不下力氣追究了,只仍舊留意着尹家。
路上,我途徑一間寺廟,進了裡頭,但見一尊阿尼陀佛聖像,正面容慈悲莊重的垂眸而立,彷彿早已洞悉了紅塵衆生的一切苦楚磨難。
我忽地便憶起了母親。時過境遷,晃神一算,才發覺她爲了心頭所愛,過往每日在佛前誦經禮拜,竟是誦了半生有餘。
我苦笑了下,突發奇想的自問道,會不會將來也有個女子,讓我願意爲她在這佛前,就如母親一般,虔誠祈禱,一生亦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