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涵正坐在鏡子前梳頭,剛理好篦子,就聽外面昊兒拖着嗓音喊道:“孃親,還沒換好嗎?”
她最後整了整衣襟,低頭左右打量了一□上的淺藍色襦裙,覺得萬無一失了,方踏出門去。
堂屋裡的三個人在看到素涵之後,紛紛神色奇妙了起來。
藍悠大力的揉了揉眼睛,走過來拉着素涵的手,上上下下掃視了一個遍:“素涵,真的是你吧?不就是換了一件衣服麼,怎麼倒像是變了一個人?”
天氣剛剛回暖,素涵換下穿了許久的笨重棉衣,如今一身水藍的淺色襦裙,發間再配上一個雕花的銀簪子,當真是大變了模樣,任是朝夕相處的人,也不禁要驚歎一番。
素涵穿着的水藍襦裙,上繡着暗花,腰間處還被仔細的改良過,整件衣裳寬鬆卻不失線條,恰巧可以遮擋住她還不那麼纖細的部位。頭上的銀簪子如畫龍點睛之筆,素雅卻不張揚,極適合素涵的氣韻。田桂花雖然原來是個農婦,但卻還是個地地道道好吃懶做的主兒,平日裡也不大做農活,又因着肥胖的緣故,於是皮膚還算白嫩。這下素涵瘦下來之後,膚色白皙的優點算是被完好的繼承下來了,另的臉上還多了幾分健康的紅潤,的確是與從前判若兩人。
“怎麼不是我?瞧你那誇張的模樣,不就是換了一件衣服麼,至於這般大驚小怪嗎?”
“怎麼不至於。”藍悠誇張道,“你自己瞧不見,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
素涵苦笑,她怎的瞧不見,方纔已對着鏡子仔細的收拾過了,但古代的銅鏡效果不佳,她照着,也看不真切,被藍悠這麼一說之後,她纔有了點自覺,也許,這麼久以來的努力,終於是見了成效。但她又感慨,人靠衣裝馬靠鞍,她今天襯得不同了,這身打扮亦是幫了大忙的。
“素涵,你這一身,真好看。衣服好看,簪子好看,人也好看。想我半年前遇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肥嘟嘟的胖子呢,可現在,真真不算胖了,不算胖了。”
藍悠的直爽,有時也很傷人。素涵來這個世界之前,絕不會想到她這輩子竟還有機會被人說成“肥嘟嘟的胖子”。她暗自嘆息,這往後,總算是不用再頂着過去的皮囊過活了。田家一家已搬到了無人相識的白蓮鎮,尹長卿和昊兒也早就放下了對她的芥蒂,而她身邊還有個個性單純直接的藍悠,以及一隻懶趴趴,只會睡覺的“大臉花貓”,如此,也算是熱鬧了。
素涵朝尹長卿望去,竟見他正看着自己發愣。在與她目光相對之後,尹長卿極不自然的別開了視線,耳根子,紅了。
素涵也是一愣,這尹長卿素來只在她和他有過親密接觸之後纔會臉紅,平日裡見她,皆是目光坦然直接,今日怎的卻是連眼睛都無法對視了。
“長卿,這身衣服……可是好看?”素涵不確定的問了,而尹長卿那邊卻沒有回答。
素涵悶悶不解,是誰曾經說過“一直便很好看”的?莫不是扯謊於她?否則爲何眼前不吱聲了,還看都不看她一眼,真是令人鬱悶。
“孃親,好看。”說這話的是昊兒。
昊兒揚着小臉,面上的神色恍然,但卻很是仰慕的樣子,忽地,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回憶着,思索道:“孃親……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素涵拍了拍昊兒的腦袋,心下受用,臉上卻不顯,只問道:“昊兒乖,這話……是誰教你說的?”
昊兒瞪着大眼睛,使勁的搖了搖頭:“不能說。”言罷,他一轉頭,望向了尹長卿。
素涵立即明瞭了,笑笑:“不能說便不說吧。”
小老虎的傷勢好的很徹底,素涵也不知道它是怎麼和那隻巨虎商量的,總之,它一直賴在田家沒走。而這麼多日相處下來,素涵對它,從一開始的小心防備,到後來的偶爾逗弄,心中早就卸下了間隔,若是這時,巨虎再來管她要走琥珀,素涵恐怕還會極爲不捨。
最近逐漸變得不同了的是,巨虎夜裡來襲的次數少了,它可能也是害怕被鎮子上的人撞見,所以便減少了往來的次數。好在琥珀年齡小,巨虎每每帶來的獵物分量又大,所以倒夠它食用。
眼前,素涵決定先把它當花貓寵着,往後事情再有什麼變故,便往後再合計。
藍悠的手臂好多了,她的恢復能力極強,再休息半個月,估計就能完全傷愈了。這個冬天可是把藍悠給憋得夠嗆,木弓、木槍已不知做了多少件,素日裡和昊兒比比劃劃的,還不知足,總想着回上山打獵。素涵也不懂,這打獵究竟有什麼有趣的地方,能讓她如此着迷。
這不,剛吃完午飯一小會兒,藍悠便帶着昊兒又出去和鄰居家的一羣小孩子瘋鬧去了。
素涵瞧着他們兩人邊往外跑邊興奮的比量着的模樣,不由得無語,苦笑着,好久之後纔對屋裡的尹長卿說道:“這藍悠年齡也不小了,十六、七歲在這裡都可以做孃親了,她卻還是一副長不大的樣子,整天淨想着和昊兒胡鬧,真真是讓人頭疼。”也不知,像藍悠這樣的姑娘,最後會相中怎樣的兒郎。
素涵居然是自說自話,尹長卿一直沒有回答。
素涵見此,走近尹長卿身側,到底是要研究研究,這個一直垂眸看書卻不翻一頁的男人,是在神遊何方。
她雙手輕合,上下相疊着抵在尹長卿的肩膀上,微低頭,探在他的耳畔:“什麼書,竟讓我的夫君看的如此着迷?”
尹長卿睫毛一顫,終是放下手中書,很是彆彆扭扭的“嗯”了一聲,眼神閃爍道:“沒什麼……”
素涵側過身,繞到他正面,與其雙目相對:“今天是怎麼了?從早上起便一直這樣怪怪的……長卿,你不是說,我們是真正的夫妻嗎?那麼有什麼事情,就不要弄得這麼不明不白……”如此突然就被他躲避視線了,素涵心裡極是不舒服。
“不是,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只是……”尹長卿突然苦笑,“怎麼也沒想到,你會變化的這樣大……”
“變化大也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我已經來這邊這麼久了……”素涵垂首,她一直在努力減肥,就是希望有一天,這“肥婆”二字能離她遠遠的。現在,她依舊不能算是纖細,但憑誰也不可能再說她是肥婆了。
“是麼,但是看着,還是很突然,有點嚇了我一跳。”尹長卿笑着握住了素涵的手,似乎是想了一會兒,才極慢極慢的說,“真的…變得很漂亮了……”
素涵輕笑,蜜意驟然浮現於臉上,所謂女爲悅己者容,她減肥雖不是完全爲了尹長卿,但很大一部分的原因仍是爲了讓他的心中能對她有個徹底的改觀。素涵知道尹長卿一直將她和田桂花分得很清楚,可她們頂着一個共同的皮囊,她總覺得極是不甘心,彷彿自己做再多努力,身上也總揹負着某個人的影子,如論如何都躲避不及。
現今,這幅容貌,漸漸與原主相差開來,她們將一點點再無相似之處。
素涵看着尹長卿,他也和素涵初來時相差了很多。尹長卿的皮膚不再是病態的蒼白,黑漆的眸子亦不再是暗淡無光的,經過這段時日的調養,他的身子也逐漸和正常人無異了,但無奈的,卻總是不能根除病痛,每隔幾日,他氣悶、胸口劇痛的老毛病還是會犯上一犯,素涵於此,愛莫能助。
素涵覺着,他的身子能好起來,是歸功於之前服用的那隻野山參的。可野山參極其難尋,能得到一株都是難得的緣分,而她又被尹長卿禁止再出入山林,所以也不可能再尋來幾隻供他服用。
素涵暗自嘆息,或許是她太過貪心了,尹長卿身子一直不好,能恢復成這般,已是福澤了。如今能一家人平安相守在一起,確是奇蹟,她還有何貪求。治病這事,不若減肥,不可速成,還是要慢慢調養的好。
素涵換了個話題,問道:“我看,上回來家裡商談教書之事的人裡,似乎還有些是成年人?”
“嗯,是的。”尹長卿點頭,“有些早過了年齡的人也想來學着認幾個字,好多條出路。”
“那你會收留他們嗎?”
“無妨,若是想來,不差那麼一個兩個。”
束脩的銀錢大約是每人一個月三百錢,教上十個人,便是三兩銀子,這教書先生的活計,卻是比旁的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所做的活兒賺得多。
素涵來到的這個國家,重文輕武,舞文弄墨之人一直極受尊敬。平常百姓,能會寫一兩個字,都要被親戚朋友高看一眼,更何況是飽讀詩書的人,那是要被敬到天上去的。
素涵其實一直不敢問他,像他這種本該處在雲端之上的,爲何最後,會甘願把自己弄到這般田地。她覺得很蹊蹺,數月的相處告訴她,尹長卿不是個任人宰割之人,當日,難道面對田桂花的刁難,他就真的束手無策了嗎?
“長卿,田桂花……你覺得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想和他談一談田桂花的事情。
尹長卿一滯,原本柔和的神色,即刻被寒冰包圍,他生硬的回道:“她是昊兒的生母,如此而已。”
“她在時,言行跋扈,你對她,心中可是有恨?”
尹長卿閉上眼睛:“她於我僅僅是昊兒的生母而已,恨?她還不配……”
素涵一哽,這真是好生高傲的回答。不過的確,一個你完全不在乎的人,即便是做了再讓人無法忍受的事情,你也只會冷冷一笑,抱臂而觀,嘆其愚蠢,笑其愚癡。但能做到這點,心中又需要多少的冷漠和不削?
“然而……”素涵沒想到,尹長卿還會繼續開口,“你未來時,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將死之身,呵……”他淡淡一笑,“我苟且的活着,不過是貪圖着,想多陪着昊兒幾年。我早已託付好了過去的舊友,等我撒手而去,便讓他來收養昊兒,撫育他直至成人。說到底,是我自私了,也許早該送走他,可是我還是拉着昊兒跟我在這裡受了這麼多年的苦……”
尹長卿的臉上一如既往的風平浪靜,淡淡然的,沒什麼表情,但素涵只覺得這番話甚是沉重,彷彿一瞬間,她便已觸到了他心尖的糾結與掙扎。
“做父母的,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長長久久的留在自己的身邊……”素涵嘆息着笑道,“我上輩子,雖未成家,但也有父母。我的父母親,何嘗又不是如此,即便什麼也不說,我也懂得的,他們是希望我能多陪在身側的。父母之心,大多若此。長卿,這是人之常情,並非自私。”
尹長卿睜眼,一剎那眸中劃過一絲傷痛:“我不是個合格的父親……”
素涵一頓,他這是在爲了昊兒而內疚嗎?
“長卿,人無完人,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便……不要多做無用之想了吧。”素涵說這話時,心中揪痛的厲害。她懂得的,對於尹長卿來說,昊兒的存在,便是這麼多年來他心中唯一的寄託。若是沒了昊兒,尹長卿恐怕也早就沒了生的意志。
“素涵……不用再安慰我了。”他脣角微揚,“我之一生,做過很多錯事,怕是都是無法彌補了。能像如今這樣繼續活下去,已是我從前根本無法奢望的福氣了……”
“長卿……”
尹長卿的笑,竟看起來很是幸福。
——難道如此,他便滿足了嗎?
田桂花一個人站在冰冷的墳頭前,神色怪異。她手中拿着供奉的物什,想要祭拜,自己的腿腳卻只能僵直的立在原處,動都不能動彈一下。
她肥胖的臉頰上頓時浮現出了一抹蠢呼呼的困惑,伸出手去,在墳頭前做了個類似撫摸的動作,卻不想,渾身竟突然顫抖的厲害。心中仿若空了一塊,什麼地方被撕扯的生疼,卻偏生說不出口那痛楚,只得空洞的呆立着。
想哭,卻哭不出來。
她微縮的瞳孔好似被定住了,眼眶乾枯,一滴淚水都流不出來。
想要說話,喉嚨卻無法發音。
曾經再簡單不過的幾個音節,如今卻成了壓在心頭的巨石,每每張口,說出的,竟徒是嘶啞。
她在墳頭前站了一下午,什麼也沒做。
第二日仍是如此。
第三日,第四日……
忘了是從第幾天開始,田桂花纔不再來此。但每年每年,每到這個時候,田桂花便會莫名的從田家小院消失一個下午。昊兒不敢問她的行蹤,只知道每年這個時候,他的孃親的脾氣便會暴躁的很;而尹長卿則從不關心她去了哪裡。
畫面被蒼涼的定格在了之前的墳頭前。
隱隱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男孩的背影。
田桂花伸出手去,極盡本能的想要夠到那抹虛幻的身影,卻發覺一切只是徒勞。他終是漸漸離去。
“不——”素涵在心中大喊了一聲,從夢魘中驚醒。此時天剛矇矇亮,轉頭望向身側的尹長卿,他還在熟睡中。
素涵氣喘着,心中的劇痛真切的讓她恐慌,眼淚亦不受控制的往下流淌着。
她方纔是做夢了,夢到的人是田桂花。
那塊墳地葬着的,是田桂花早已逝去的雙親。素涵不知,原來田桂花每年都會去探望她的父母。她過往沒有翻看過田桂花的這段記憶,若不是這偶然的夢,她真真沒法發覺,那生性潑皮的田桂花竟會如失了魂一般的站在雙親的墳頭前。
田桂花再說不出口的,是“孃親”和“爹爹”。
素涵翻了個身子,背手擦去臉上的淚珠,心裡突跳着。
人有七情六慾,或許,憑他再是惡劣之人,亦會有感傷的一面。可素涵卻不覺得田桂花值得同情,當是時,若不是她自己吝嗇於那點銀子,怎麼會逼得田父不治身亡,怎會逼得田母懸樑自盡?
自作孽而已。
然而因着共享記憶,素涵卻也不可能完全不動容。那份悲涼來得太過真實,真實到讓人無望。
素涵不明,這田桂花怎就會一毛不拔至此,被逼到絕境了,都不肯輕易的交出手中的銀兩,她究竟是在執着些什麼?
更令她不解的是夢中的那個背影。
素涵回想了一下,實在是記不得田桂花在哪裡遇見過這個男孩。她只隱隱的直覺着,那時,田桂花也並不認得那個男孩,只是腦海中靈光一閃的影像罷了。
素涵被這個夢擾得夠嗆,吃罷了早飯,便出門買了壺酒和紙錢,打算代替田桂花回上華村看看。
田父生前素愛喝酒,是個憨厚卻糊塗的漢子。素涵雖不是他的女兒,但她既然接了人家的身體,某些良心之事,也該去做做。
到了上華村時,正是農戶在地裡農忙之際,素涵繞開田埂,想極力避開別人,但不料還是和幾個農婦撞了個正着。
擦肩而過之時,幾個農婦說笑着,向她投來了一個好奇而陌生的眼神。
——她們,竟是完全沒有認出來她是“田桂花”?
素涵一愣,她有變化這麼多麼?這上華村的住民,竟都不認得她了。
可想想也是,自她來這個世界起,便沒和秦嫂子以外的村民們打過交道,而此時已過去了半年多了,她又的確變了模樣,人瘦下來的很多,另外,她的舉止氣質和田桂花本就大不相同,這下,這些村民們能認出她來可不就是件難事麼。
沒被認出來也好,省得麻煩,素涵吁了口氣,默默想道。
後山的西面有一塊荒地,這塊地皮是專門給附近的村民埋葬死人用的。即便此時是白天,但獨自來到這麼一出陰森之所,素涵還是覺得後背有些微微的發涼。
定定神,既然人都來了,也不能再打退堂鼓,趕緊把該做的事情了了,盡一份心意,便回吧,素涵決定道。
墳地的路有些不好走,素涵集中精力看着周圍的地形,卻忽地發覺有一人影迎面從前方走了過來。
素涵手中的東西倏地落在了地上,她嚇了一跳,正想喊有鬼,前方的人影卻笑出了聲:“大白天的,瞅你慘白着臉的模樣,一個人來這種地方做什麼?”
素涵安下心,仔細一看,那人竟是子朔:“子朔,怎麼是你?真是……剛剛嚇死我了,我還以爲這大白天的鬧鬼了呢。”
“哈哈。”子朔居然還好意思笑,“喂,我說,該被嚇到的應該是我吧,你一個人無聲無息的埋頭就往裡闖,我還以爲我招來了個女鬼呢。”
“真是胡說。”素涵嗔道。
“不過,就算是個女鬼,也值了,誰讓這女鬼漂亮的不得了呢。”子朔眯眯眼睛,笑着緊盯着素涵,好不忌諱的讚揚道,“桂花姐,許久不見,真的都快認不出你了,竟然變得這麼美了,我真是快嫉妒死你家的那個藥罐子了……”子朔戲謔的說罷,臉上真的擺出了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眼眸裡也委委屈屈的,寫滿了不滿。
“子朔,你要是想開玩笑,也還是分分場合吧,這裡,可是死者沉眠的地方。”素涵避開子朔的眼,道。
子朔聞言,嚴肅了臉,聲音低低的說道:“的確,死者爲大,這裡是不適合開玩笑。”
“子朔,你爲什麼一個人來這裡?”素涵困惑。
子朔摸摸後腦勺:“早上睡迷糊了,不知道怎麼了,就想來這看看。”他突然壓低了嗓音,“說不定,真的有亡魂在召喚我呢……”
“子朔!都說了不準再開玩笑了。”素涵怒瞪他閃着惡劣光芒的好看眼眸,斥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