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沉默之中,周離從那一具屍體上擡起眼睛,坦然的迎接着所有人的目光,或者是震驚,或者是畏懼,又或者是忿恨……
周離的視線落在孟碧的臉上,看着他微微顫動的神情,什麼都沒有說,眼神漠然而冰冷,直到良久之後他隱去了眼中的忿恨,屈辱的低下了頭。
一陣雷鳴從漆黑的雲層之中驟然迸發,暴雨加驟,所有人的身影都在濃厚的雨幕之中變得模糊不清。
他們看不清周離模糊的輪廓,但是卻能夠感覺到那一雙蒼青色眼瞳中的堅定和漠然。
“好了,收拾屍體吧。”
他低頭最後看了地上的屍體一眼,有些無趣的說道:“這一場鬧劇,應該結束了吧?”
雲叔摘下嘴角已經溼透的半截菸捲,有些索然的丟在凝固的海面上。
所有人都收回了目光,開始有條不絮的開始進行搜索和回收。很快就在一塊破碎的船艙碎片裡,找到了那個足足有半人度高的鐵箱——上面已經在靈能的扭曲之下出現了崩裂的痕跡,看起來已經從正方形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一直在所有人最後面沉默着的侏儒黃鳳仙從直升機裡取出一條黑色的長條形布袋,無聲的蹲在屍體旁邊,將朱升還殘留着某些野獸特徵的沉重屍體裝進其中。
這些髒活累活,還有後勤工作,都是由他來做的。這是不知何時就開始的慣例。
開始的時候,還有人說‘黃鳳仙。去把水倒了’之類的話,後來就再也沒有人說了。他總是會把那些事情默默的做好、或者搞糟之後沉默的承受別人的怒火。
似乎被剛剛那一場殘忍的對決嚇壞了,他的動作有些狼狽和無措,老是裝不好,最後被憤怒的孟碧一手推開,踉蹌的倒在雨水中。
孟碧彎下腰,低聲的哽咽。認真的爲自己的朋友收屍,最後看了朱升恐懼的神情一眼,緩緩的拉上拉鍊。
被推倒在旁邊的黃鳳仙一個人從地上爬起來,有些畸形的脊椎令他的動作分外艱難和滑稽。沉默的爬起來。他什麼都沒有說,繼續去收拾戰場上的殘骸了,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在遠處,隔着雨幕,周離的視線緩緩的從黃鳳仙的身上收回,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看到一樣,回到了機艙中。
當雲叔不堪大雨瓢潑,回到機艙裡的時候,卻看到了早就等待在那裡的周離,忍不住露出詫異的神色。
坐在空空蕩蕩的駕駛艙裡。周離的溼漉漉的頭髮上往下滴着雨水,擡頭看着雲叔,忽然說道:“你不打算解釋一下?……朱升的事情。”
雲叔聽到了他的問題,微微的搖頭嘆息:“都是一些狗屁倒竈的政治原因吧。太噁心。”
“政治原因能夠把我也牽扯進去?”
“如果尋根朔源的話,這裡面還牽扯到這一屆局長選舉的事情……怎麼說呢,嘖。”
雲叔撓了撓自己滴水的頭髮,又重新從口袋裡掏出溼漉漉的菸捲,有些破費周折的點燃之,又在吸了兩口之後狼狽的咳嗽了起來。周離看着他的樣子。忍不住伸手幫他拍了一下後背,沉默的等待答案。
就在感覺稍微好了一點之後,雲叔才吐了一口吐沫,整理清楚心中錯亂的思緒:“前綴可能有點長,你需要耐心聽。”
周離認真點頭:“你放心,一旦事情聯繫到我身上,你會發現我的耐心總是非常優秀。”
雲叔看着他的眼神,忍不住無奈的低笑一聲,吸了一大口菸捲,狠狠的吐出來之後,啞着嗓子開始講:
“你知道的,一直以來,能力者的身份都有點尷尬,社會地位啊還有人權方面啊方面的事情,法律上還都是一片空白,可是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寫進憲法去。
自從二戰之後方便了,基金會建立,簽訂了《能力者自治條例》後大家開始‘能力者管理能力者’。所以,上頭想管也沒辦法插手。
問題是,上面不想管,可是也不能撒手啊。”
雲叔撓了撓亂糟糟的溼頭髮,繼續說道:“你也明白,能力者這玩意太過危害社會穩定了。
現在的‘有關部門’就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抓不住,也不能丟。老局長上任之後,一直都做得不錯,遊離在政治體系之外,卻還在體制之內,維護社會穩定,就像是一個特殊的警察部門,你好我好大家好,和諧得和那個什麼腎寶一樣。”
雲叔停頓了一下,神情複雜而抑鬱,沉默了片刻之後說道:“可是現在的局長已經老了,準備退休了。所以……”
周離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瞭然的說道:“他們要插手了?”
雲叔理所當然的點頭:“對啊,國.家總不能放任一個重要的暴力部門失去控制吧?雖然老局長上任後,幾十年裡大家相處得還是蠻不錯的,可是畢竟還是不放心啊,你需要理解。”
周離攤手,神情沉穩,不急不躁,只是淡定的說道:“我需要的不是理解,是事實。”
“好吧,你別急,我繼續說,就快到了。”
雲叔揮了揮手,示意他別打斷自己,然後繼續講‘有關部門’的複雜局勢,也令周離心中暗暗的有些震撼,他從來都沒有想到看似風平浪靜的能力者世界的背後還有這麼複雜的糾葛。
“局長退休,自然就要選新的局長,有資格上位的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你看那個,死胖子,我當年一手帶起來的傢伙。”
說着,雲叔指了指不遠處站在雨幕裡的吳江山,令周離愣了一下:“他也是候選人?”
雲叔無奈的撇了撇嘴:“他不爭氣,放棄了。他覺得自己不是那材料,上去也沒用。可惜我本來很看好他的……”
“沒看出來。”周離看着吳江山的背影,感嘆道:“這算是真人不露相?”
“好了,繼續說,剛剛說到哪兒了?”
周離有些無奈的提示他:“候選人。”
“對啊,候選人嘛,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雲叔嘴裡叼着菸捲,掰着指頭數道:“安無忌、陳南朝、於乘風、陸華胥……還有你跟前這個死胖子。剛好五個。”
周離的手指不着痕跡的在膝蓋上緩緩敲打起來了,他又聽到‘陳南朝’這個名字了。
“有些事情反正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我也不怕跟你說。”雲叔不想繞來繞去了,索性直接了當的開始講:
“安無忌是好苗子,可惜心性太毒,做事兒不留餘地,每一次行動獲益最大,可是得罪人也最恨……你別看我,他自己都說自己心裡陰暗的。
於乘風那個傢伙自從老婆去世之後,就幹什麼也提不起勁,好好的一個第四階段能力者,整天沒精打采的打瞌睡。每天晚上逛夜店倒是挺精神,誰都不知道他當了局長能把‘有關部門’變成什麼不靠譜的樣子。”
雲叔停頓了一下,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說道:“至於你見過的那個死胖子,自己不成器,放棄了,白瞎了那麼多人投了他的票。
再接下來……就是陳南朝了。”
周離忍不住低聲的笑了起來,“這算是終於到了重點了?”
“對啊,陳南朝。”雲叔神情複雜的感慨着:“南朝好啊,南朝是個好同志,辦事兒公道,爲人仗義。雖然我不喜歡他,但我也只能說陳南朝是條能打能拼的好漢子……其他的地方,也是一點錯處都挑不出來。”
聽到他這麼說,周離對腦中所形成的那個‘陰狠毒辣’的印象頓時有些懷疑,不解的問:“爲什麼我總覺得他是幕後黑手?”
雲叔白了他一眼,又狠抽了幾口嗆人的菸捲,發泄一樣的吐出一道煙氣。終於還是無奈的說道:“南朝做事確實不錯,性格和資歷都好,能力也不弱,可惜,就是太傲了一點,看不上眼的就是看不上眼,而且出身差了一點。”
“出身?”周離表示不理解,他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這玩意還需要出身。
雲叔點頭:“是啊,根正苗紅的紅三代。家裡好幾個將軍,文職的還有一個副國級……”
周離頓時覺得自己的耳朵出現問題了,忍不住問:“這還算差?”
雲叔聞言嘶啞的笑了起來,神情複雜的看着周離,一字一頓的認真說道:“在‘有關部門’裡,再沒有人比這個更差了。
就是因爲這個原因,他才永遠都不可能成爲局長。五個人裡面,就算是吳江山上位的機率都比他大,知道爲什麼嗎?”
周離搖頭,雲叔嘆息。
“能力者不得干政,反過來,你知道怎麼說麼?”
雲叔掐掉了燃燒殆盡的菸捲,低聲呢喃:“這是他最大的缺點,也是他最不能接受的地方。一個那麼驕傲的人,就因爲這種可笑的原因永遠都得不到局裡大部分人的信任,哪怕他做得比誰都好也一樣。”
聽到雲叔的話,就算是從來對其他人都很漠然的周離也忍不住點頭,爲那個未曾見過面,但是卻莫名其妙架了好幾道‘水泥鋼筋大鐵樑’的男人默哀。
有能力,有才幹,有資歷,看似什麼都有了,也比誰都要努力。
可是卻因爲自己的血緣,永遠都得不到其他能力者的認同,也無法跨越能力者世界和普通社會之間的鴻溝。
只能徘徊在中間,被雙方都看做異類……夾在雙方之間的感覺,恐怕也不會很舒服吧?
只不過,就算是這樣,聽雲叔話裡意思,他也依舊不願意放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