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陳家是個大族,溯其根源,或許沒有趙肅所在的趙家來得久遠顯赫,卻絕對要比趙家大許多,百年來繁衍生息,開枝散葉,子孫旁支早已不勝其數,許多人連陳家人自己也喊不上名,更勿論旁人。就如早先趙肅訂親的人家,雖說是陳洙二叔的女兒,其實也不是嫡親二叔,算起來只能叫堂叔,這中間還隔了幾層。
陳家人數衆多,自然也出了不少有功名的,除開陳洙之外,還有其他幾名陳家子弟也在外地爲官,所以在長樂的陳家,是無人敢輕侮的望族。
但人一多,難免心思就多。
與趙肅訂親的陳氏小姐病逝之後,當陳洙那位二堂叔提出將庶女許趙肅爲妾,家族中便有不少背地裡等着看笑話的人,有說他攀龍附鳳出賣女兒的,也有說妹妹死了,倒讓姐姐佔了便宜的,一時之間,在陳家內部,風言風語多了起來。
而這些,遠在京城的趙肅都不知曉。
景王宮變,嘉靖駕崩,新皇登基,改朝換代,這一切的變化,都只在一瞬之間。朝廷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員,都忙着計算如何保住自己的位置,揣摩新皇的心思,趙肅因是裕王府潛邸舊人,也有不少事情要幫忙,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壓根就沒空思考,恰逢母親陳氏從老家來了信,說自己身體日益不好,催着他成親,趙肅思來想去,便想到長樂陳家上面。
先前陳家小姐早夭,親事因此擱置,據說陳家還有意將庶女嫁給他爲妾,但趙肅不是土生土長的明朝人,對嫡庶這種名分看得不重,既然反正都要娶妻,倒不如聘那位庶出小姐爲正妻,反倒是兩全其美,不單自己對母親有了交代,陳家那邊想必也是歡喜的。
他主意一定,便寫信給母親,讓她去向陳家提親,殊不知因他這個決定,陳家一下子炸了鍋,其中最不忿的,莫過於陳洙二堂叔的正妻。
陳府內室,一名少女正低着頭站在牀邊,手裡抓着一副還沒繡完的花開富貴圖,與八仙桌旁的少婦相比,她顯得太樸素,也太不起眼,一襲淡藍色襦裙,身上無任何墜飾,頭上也是素淨無比,只挽了一根碧玉簪,玉質也不算上佳。
“見過姐姐。”少女的聲音很小,兀自垂着頭,興許是長久以來的身份,讓她連說話也是小心翼翼,不同於大家小姐的輕聲慢語,反倒有些委曲求全的意味。
“妹妹免禮。”見她這副模樣,少婦幾不可見地微微皺眉,又舒開,她穿着粉色馬面裙,外頭罩着嫩黃色直領對襟短襖,梳了個雙螺髻,插着紅珊瑚石探梅含英白玉簪,端的是明豔動人,落落大方,與少女不可同日而語。
“我今日回孃家省親,順道來看看你。”陳雪坐下來,含笑道。
這府上的主人叫陳頻,正是陳洙那位二堂叔,膝下四個女兒,當初與趙肅訂親,後來又病逝了的陳家小姐排行最小,陳雪是二姐,對面的少女陳蕙排第三。
除了陳蕙之外,這府裡其他陳家小姐都是嫡出。
陳雪兩年前出嫁,夫家在隔壁縣城,平日裡也難得回一趟家,更少與這個庶妹說話,今日難得大駕光臨,陳蕙心中卻無歡喜,只有忐忑。
“多謝姐姐來看望。”她訥訥說完,便再無話可說,姐妹倆相對無言,一時有些尷尬。
陳雪心下略略輕視,面上卻笑道:“我倒是聽說了個好消息,特地來恭賀妹妹的。”見陳蕙愕然,她繼續道:“上回,你還記不記得,爹爹說要將你許配給趙家爲妾?”
“是,妹妹記得。”
“趙家今日託人上門拜訪,想聘你爲正妻。”
陳蕙大吃一驚:“姐姐這是何意?”
陳雪嫣然笑道“你當我誑你不成?我是聽孃親說的,信和冰人我也見過,確有此事,爹爹高興得很,已經應下此事了。”
“……”陳蕙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話。
她想不通,她一個不受寵的庶女,對方如何會看上自己。
她也想不通,這種好事怎麼就落到自己頭上了。
就算這府裡再沒有嫡出未嫁的女兒,族裡總歸還有的,而男方……她曾聽僕婦婢女們私下說起過,那人少年得意,高中探花,在京城爲官,前程無量。
兩人之間的鴻溝,就像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陳蕙木然半晌,既無異議,也無歡喜,只餘下無邊的不安。
陳雪心道這樁婚事本該是落在自己嫡親妹子頭上,結果倒好,便宜了這個平日裡唯唯諾諾的庶女。
如此一想,便越發覺得她上不了檯面,笑容也帶了幾分鄙薄。
“妹妹真是好命,可憐蘭兒福薄,沒等過門就走了,莫不是她的好運氣轉移到了妹妹身上不成?”
陳蕙嚇了一跳,連神情也映上惶恐。“沒,沒,我沒……”
這種女子,怎麼上得了檯面,沒的丟了陳家的顏面!
“聽說那位趙大人的親生母親,也是婢女出身呢,後來母憑子貴,才升爲妾室,說不定他看到妹妹的身世,感同身受,所以想娶回家呢,離出嫁還有兩個月,這段時間妹妹可得好好學學規矩,可別讓人家說我們陳家的人家風不嚴。”
雖是笑容燦爛,卻句句綿裡藏針,字字帶刺,陳蕙臉色蒼白,卻不敢反駁。
她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冷言冷語,家裡總算開明,庶女也允許讀書習字,可是出身擺在那裡,畢竟是有差別的,更何況她的生母曾是主母陪房,據說還是用了手段才受孕。這讓家中其他嫡出姐妹看陳蕙的目光每每多了幾分異樣,久而久之,陳蕙就養成了沉默寡言,膽小怕事的性子,遇事先躲讓三分,也從來不和任何人傾吐心事,相由心生,眉間自然也總帶了一股抑鬱憂愁,讓人見之不喜。
陳雪見她不答話,說着說着也覺無趣,便先走了。
但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和陳雪一樣,這府裡乃至同族,許多人都覺得陳蕙是撿了死去妹妹的大便宜,若不是妹子早死,這種好事怎麼輪得到她?
閒言碎語一多,難免會傳到陳蕙耳朵裡,她縱然鎮日躲在閨房裡不出去,也沒法讓人們失去討論的興趣,反倒愈演愈烈,直到出嫁的日子越來越近,這才慢慢平息下來。
若換了個性格剛烈的女子,興許會想你們越盼我不好,我就越要過出個樣子來給你們看,然後高高興興嫁過去,因爲這些議論聲中,大多是嫉妒,對付嫉妒最好的辦法,就是強大到讓對方只有膜拜的份兒。
可性格決定命運,陳蕙並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日復一日,她只有更加沉默下去,所有背地裡的竊竊私語,都成爲壓在她心上的一道沉重枷鎖。
嘉靖皇帝駕崩,因爲還沒過年,所以新皇登基,沿用的還是嘉靖年號,須等過了農曆新年,纔會用上禮部已經擬好的年號——隆慶。
如今嘉靖年的最後一個月,雖然寒風刺骨,可仍舊能感受到一股新意,原本暮氣沉沉的紫禁城裡,來往宮女太監,步伐匆匆,彷彿也帶了股子之前沒有的忙碌。
將方士道士驅趕一空的皇宮,確實清淨了許多。
趙肅攏了攏袖子,快步走到乾清宮西暖閣門口,守在門口的太監見了他,笑道:“趙大人早,皇上正在裡面等着您呢!”
趙肅笑着道了聲謝,從袖子裡掏出個錦囊遞過去,對方一愣之後伸手接過,眉開眼笑,低聲道:“陛下這會兒心情正好,趙大人只管進去。”
進了門,果然瞧見新上任的皇帝正坐在御案後頭,拿着毛筆,對着一堆快沒過頭頂的奏摺愁眉苦臉,趙肅看得好笑,行禮道:“微臣見過陛下。”
朱載垕由苦轉喜,連忙道:“少雍快快免禮,朕還得恭喜你一聲呢!”
見趙肅摸不着頭腦,他便道:“聽說你不日便要返鄉成親了,難道不是?”
原來是這個事情,那會兒張居正問起,自己便說了,沒想到轉眼之間,連皇帝都知道了,趙肅苦笑:“陛下神機妙算,此番正是來與您辭行的,臣這一走,得年後方能回京了。”
朱載垕擺擺手:“成親是大事,朕許你假就是,山高路遠,朕就沒法子去喝你的喜酒了,回頭把朕的賀禮一併捎上。”
“多謝陛下。”
“還有個事兒,你立了大功,本不應止於這個品級,可朕想,升得太快,也許別人會有閒話,對你自個兒也不大好,所以待你年後回來,再給你提一提,你別放在心上,唔,說起來,太僕寺卿的位子正好空着,前些日子徐階才說起推舉人選的事……”
新皇登基,提拔了一干潛邸舊人,陳以勤、張居正入了內閣,趙肅升爲國子監祭酒,從從五品一躍而至從四品,以他的年紀來說已經是平步青雲,幸而這個官職清貴,不算有什麼實權在手的,否則御史一封彈劾,就能讓趙肅沾上麻煩,可朱載垕總覺得這個官位對趙肅來說有些委屈,還琢磨着給他升官。
趙肅聞言,連忙推辭:“多謝陛下好意,臣能力有限,願多歷練幾年。”
“好吧好吧,朕不逼你,反正你是鈞兒的師傅,身份擺在那裡,也無人敢小看的,如今身爲國子監祭酒,更是名正言順……”
朱載垕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趙肅聽得既好笑又感動。
與嘉靖帝相比,這位新皇更顯得宅心仁厚,與他說話亦如在裕王府時一般,沒有任何壓力。
又閒話了幾句,皇帝這才放人。
趙肅行禮告退,走到門口處,冷不防前面一個人衝過來,兩人哎喲一聲,撞成了一團。
他定睛一看,卻是朱翊鈞,臉上怒氣衝衝,不知所爲何事。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447651、、tangmy1127童鞋的地雷,謝謝大家的回帖和支持!
寫趙肅的婚事不是想寫bg,只是很多事情要交代清楚,後面發展纔會順理成章,至於包子長大還要過幾章,我不會一年年寫,到時候有法子自然過渡的,心急的童鞋可以等幾章後再看。
俺國慶出門,1-6號,會帶着電腦,但期間未必能上網,所以只能說盡量有條件就更新哈,6號之前如果沒有更新的話,俺會回來補上,特此敬告。祝大家國慶節快樂!吃得開心,玩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