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薛夏聞言,有點不以爲然。

在他看來,這場仗不算小,傳到北京,也足夠震撼,不說能不能對北面的戰爭起到什麼作用,起碼已經達到了預期的目的,既驅逐了外虜,外朝廷掙了面子,也可體現出水師的重要性,讓那些原本唧唧歪歪非議水師光吃銀子的聲音閉嘴,連帶他們這些或多或少參與了戰役的人,也皆是有功之臣,以皇帝陛下對趙肅的器重,加上這次戰功,必能風風光光重返朝廷。

他想不出還有什麼令趙肅眉頭緊鎖的理由。“大人可是爲了善後而掛心?這些瑣事自有侯、晏二位大人處理,朝廷那邊自有陛下,大人不必過於憂慮。”

趙肅沒說話,手指沿着地圖上的東南海域緩緩移動,神情陷入沉思。

薛夏見他在想事情,也不敢再打擾,悄悄退了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趙肅突然道:“竹石?”

一邊擡起頭來,卻發現站在他後面的是侯繼高,嚇了老大一跳。

“龍泉,你在這裡站了多久了,怎麼不喊我?”

侯繼高哈哈一笑:“戰事已畢,末將整軍之後回來稟報,見大人想得入神,便不敢打擾,薛大人早就出去了,可要末將喊他回來?”

“不必!”趙肅大爲高興,“來得正好,我就想讓他去看看你回來沒有,坐坐!”

“謝大人!”侯繼高拱了拱手,並未急着坐下,而是先將此番海戰的過程和傷亡情況扼要敘述一遍,當說到假扮漁民的蘇二等人戰死時,饒是他身經百戰鐵石心腸,也禁不住目光黯了黯。

趙肅嘆道:“過些時日,朝廷就下撥撫卹銀子,務必把這些銀子都用在死傷將士及其家眷身上。”

侯繼高肅然應諾。

趙肅又道,“兵卒職位雖小,可戰死沙場,爲國捐軀,卻是許多人望塵莫及的,我打算上奏朝廷,在南北各立一座英魂碑,將每場戰役裡因爲抵抗外敵而戰死的將士姓名鐫刻在上面,讓世人祭奠,也爲大明子民所傳頌。”

侯繼高一愣,細想之下,卻覺得熱血沸騰,他身爲一個武將,自然也希望能夠名垂青史,趙肅這個提議,無疑是鼓舞人心的,千百年後,若有子孫後代,能夠在英魂碑上找到自己先祖的名字,那是何等光榮的事情。

“此舉大善,從此必有更多的將士捨生忘死,奮勇拒敵!”

“此事還得從長計議。”趙肅點點頭,轉了話題:“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侯繼高想了想:“大捷方歇,不若趁此機會,一鼓作氣,收復濠境?”

趙肅沉吟道:“你有幾成勝算?”

侯繼高道:“濠境雖無強兵,但有三座炮臺,且佔地利之便,嚴格算來,約有六七成左右。”

趙肅搖搖頭:“若無十足勝算就不可動手,否則前功盡棄,意義全無,倒不如先以另一件事爲主。”

“請大人示下。”

“駐防流求。”趙肅的目光停留在地圖上的臺灣位置。“這回實際上,是我錯估了敵情,那些紅夷人,明顯想直取流求,造成既定事實之後,借鑑佛郎機人佔據濠境之事,向朝廷提出‘租借’,若不是侯大人指揮得當,此番後果不堪設想,等他們在流求上站穩腳跟再想趕人,就難上加難了。”

侯繼高忙道:“大人何須自責,紅夷人有幾分狡猾機智,令人始料不及,末將等人也未能及時發現,只不過如今已有澎湖巡檢司的兵馬,加上水師日夜巡防,末將以爲,小小一個島嶼,孤懸海外,似乎也不必花費太多心思。”

這幾乎是當時所有人對於臺灣的認知,在沒有意識到海疆重要性之前,大多數人都覺得臺灣可有可無,就連歷史上,幾百年之後的清朝康熙時期,康熙想要收服鄭氏統治下的臺灣,當時也有不少人認爲沒有必要,小小一個島嶼,統不統一都無所謂,這種閉關鎖國的想法,一直影響到後來,中日甲午戰爭失敗,臺灣被割讓日本,成爲一段難以磨滅的屈辱往事。

既然現在天賜良機,趙肅自然希望能夠加強海防。

“龍泉此言錯矣,流求雖然孤懸海外,對於中土來說卻再重要不過,且不說島嶼上物產豐饒,若能有一支強盛水師常駐於此,往西,可制轄南洋諸國,往東,則可監視日本的狼子野心。紅夷和日本看重這裡,正是因爲它乃大明的東南門戶,對我們來說,亦是一樣,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鼾睡?”

侯繼高不愧爲久經沙場的名將,經趙肅一說,立馬反應過來:“大人的意思,是擔心紅夷人賊心不死,捲土重來,佔據此地,一旦開戰,便可直接針對我大明的東南沿海?”

趙肅點頭:“不僅是如此,眼下海禁已開,內地不少船隻往來南洋各地,若這裡不安全,也會影響到商民的安危和朝廷的利潤,如今大明水師還不夠強大,更該把刀用在刀刃上,流求駐防之事,刻不容緩,也是百年大計。不久的將來,有流求水師在,東南一帶方可高枕無憂。”

侯繼高亦被他說得十分興奮:“若大人打算在流求組建水師,末將願前往!”

趙肅笑道:“不,不單是水師,我想上奏朝廷,在流求建省。”

侯繼高瞠目結舌:“這,建省?”

放眼整個明朝,也就兩京十三省,這還是在宣宗皇帝年間就定下來的國策,如今輕描淡寫幾句話,就提到建省,這位趙大人手筆未免也太大了。

趙肅笑道:“龍泉何故如此吃驚,流求地域所限,讓福建或廣東來管轄它都不算合適,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自行建省,由朝廷直接管轄,所以不單要有水師駐防,還需要巡撫、布政使等官員,此事一時半會也說不好,等我上奏陛下之後,再行定論,若能成真,只怕免不了要龍泉你多加操勞,奔波於兩岸之間了”

侯繼高道:“假使大明能兵強馬壯起來,末將區區賤命又何足惜,任憑大人驅使就是!”

趙肅哈哈一笑:“好,龍泉此言壯哉!我大明開疆拓土,保家衛國,最需要的就是龍泉這等名將勇士!”

侯繼高也笑了起來:“大人再誇下去,只怕末將都要無地自容了,論起功勞,那些在前線戰死的將士,才當得起勇士二字。”

趙肅的手摩挲着地圖,目光流連不去,看了半晌,才轉而擡起頭,直視着他:“大明積弱太久,要強盛起來,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可能需要十年,又或者幾十年,朝廷裡的許多官員能力再強,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真正落實建設的,還要靠你們這些身在地方的人,不管如何,此戰意義甚大,你做得很好,我代陛下,代朝廷,代東南百姓,謝謝你們了!”

說罷拱手,彎下腰,鄭重一揖。

明朝武將地位低,就算到了侯繼高這個位置,去到京城,照樣也要夾起尾巴做人,幾時曾有文官向他低頭彎腰,更別提堂堂帝師了,侯繼高眼眶一紅,連忙扶住趙肅,強笑道:“大人折煞我了!”

趙肅微微一笑:“往後你爲國爲民,便當得起我這一拜,否則咱們以後無法常常見面,我便是想拜,也沒機會了。”

侯繼高問:“大人,那末收復濠境的事情……”

趙肅道:“現在還不是時候,我本以爲紅夷衝着濠境而去,我們正好坐山觀虎鬥,再趁機坐收漁人之利,收復濠境事半功倍,但現在經過這場海戰,我們固然需要休整,他們暫時也不會去打濠境的主意了,只怕還得過幾年,等時機成熟了,再看看,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勤練水師,加強海防爲主。”

這是在爲未來幾年作計劃了,侯繼高聽得很認真,末了點頭:“是,末將都記下了。”

論戰場上指揮作戰,趙肅不如戚繼光、侯繼高這樣的名將,但若論大局調控把握,侯繼高等人,又不如趙肅了,這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東南海戰勝利的消息傳至京師,果然讓朝野人心振奮,原先那些擔心兩線作戰,大明無以爲繼,又或者覺得明朝指定要吃敗仗的人,這下子暫時都沒了聲音。

皇帝親自下旨,褒賞有功將士,不過因爲北方戰事還未停,所以規模並不大,如鑄英魂碑等事宜,都暫且押後不提。

等到八月末的時候,一直處於膠着狀態的戰事終於有了逆轉,不僅傳來賀子重詐死,潛伏在平壤城內與明軍裡應外合,以少勝多的消息,接二連三,又有大捷的喜訊傳來,勝利在即,人人歡天喜地。

到了九月初,隨着戰線拉長,糧草無以爲繼,加上瘟疫橫行,日軍損失不少,開始有了休戰的念頭,豐臣秀吉通過朝鮮方面,嚮明朝提出停戰議和,並將地點定在日本名古屋,朱翊鈞應允議和,但只同意在鴨綠江畔的義州進行議和,並且要在日本稱臣,且承諾永不侵犯朝鮮的前提下,才能進行議和。豐臣秀吉憤而拒絕,再次開戰。

這一次,明朝新政改革的優勢就逐漸顯示出來了,明君越戰越勇,且軍備火器糧草等,源源不斷從國內輸出,爲了應對朝鮮瘟疫,朱翊鈞也不惜代價,以保住明君將士安危爲前提,寧可多花錢,少冒險。相比之下,日本方面一開始的銳氣逐漸喪失,在疾病、傷勢的雙重摺磨下,士兵戰鬥力急劇下降,加上明軍方面在火器上非常捨得花錢,常常用大口徑的火炮頂上,先轟炸一番再說,孰優孰劣,高下立見。

豐臣秀吉咬牙堅持了兩個月,最終頂不住,再次提出議和。

這一次,朱翊鈞沒有鬆口,直接把明朝的條件列出來:稱臣、納貢、賠款。

否則繼續開戰。

十一月下旬,日本方面終於同意全部條件。

這一回,趙肅倒不急着北上了,因爲他發現沒有自己在身邊,朱翊鈞也同樣能夠施展自如,而且逐漸顯露出作爲一個帝王真正的手段和氣魄。

既然如此,他便越發想看看朱翊鈞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被自己一手調教起來,既是戀人,又是師生,看着他在帝位上綻放着自己的光芒,趙肅心中實在有說不清的欣慰和喜悅。

所以他一面在家裡閒居,一面密切關注朝鮮戰事,北京那邊幾次派人來催請,他只以身體不適爲託詞,延遲了進京的時間。

福建氣候宜人,縱然是十一月,只要有太陽的日子,便不會冷到哪裡去。

趙肅讓人搬了藤椅茶几,坐在院中,看着京裡來的邸報,周遭綠意不減,啾啾鳥鳴,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照得人昏昏欲睡。

忽然臉上似有手指劃過,從顴骨往下,將他下巴挑了起來。

清淺睡意被驚破,趙肅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前背光站着一人,不由眯起眼睛辨認。

“小師兄?!”

元殊好整以暇:“我們在京城忙死忙活,你在這裡倒是好夢正酣。”

趙肅把身上薄毯掀開,拉他一併坐下。“我是偷得浮生半日閒。”

元殊哼道:“我看你是日日閒,難爲陛下天天催問我們,你什麼時候上京,你倒好,累得我千里迢迢跑來宣旨!”

趙肅挑眉:“宣旨?”

元殊冷不防道:“趙肅接旨。”

他肅然起身下拜。“臣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太子太傅趙肅,入朝十數年有餘,宇量凝邈,志識明劭,果敢任事,政術有聞,戰功卓著,宜進太師,贈上柱國,加丹書鐵卷,着即日進京,總攝國政。欽哉!”

趙肅有些回不過神。

丹書鐵卷,說白了,就是免死金牌,當然不是所有罪責都可以免除,但只要不是謀反大罪,只要明朝沒有亡國,一旦拿出鐵卷,就可以抵消刑罰。

但這也就罷了,還進太師,贈上柱國,瞧那模樣,若不是封了公侯之後不能干預政事,只能領兵,皇帝只怕也會再加封個公侯之類的爵位在他頭上。

“這封賞,是不是太重了些?”他接了旨,起身拿過元殊手裡的手諭,看了又看。

“以你的功勞,這些封賞,並不爲過。”元殊如是道。

趙肅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京城裡出了什麼事?”

元殊笑起來:“能有什麼事,你這人就愛多想,陛下的旨意可拖延不得,收拾收拾,趕緊和我上京!”

趙肅想了想,道:“那先去福州拿點東西。”

元殊道:“在哪兒拿,派人去不就得了?”

趙肅笑道:“還是自個兒去比較好。”

元殊欲言又止,終是沒有說話。

收拾行囊不費什麼功夫,趙肅本身要帶的東西不多,都有趙吉等人在忙活,但母親陳氏不捨得他又要遠行,準備了不少土儀,也給元殊備了一份,如此耽擱下來,到了第三天才準備妥當上路。

一行人先到福州,趙肅拉着元殊,直奔城中一間玉器鋪。

掌櫃的見了趙肅,忙過來招呼:“趙爺,您的東西早就備下了,今早剛剛纔送過來。”

趙肅也笑道:“看來我來得正巧。”

掌櫃忙讓夥計拿出一個錦盒。“你瞧瞧,可還滿意?”

元殊不知什麼東西,竟勞動趙肅如此重視,見他打開錦盒,便也湊過來看。

只見綢緞之上,放了一根冰糖葫蘆,紅得晶瑩剔透,光華天成。

“這是……?”他忍不住伸手一摸,冰潤圓滑,竟是玉石雕刻而成,如果不仔細辨認,竟似真的一般。

掌櫃見他吃驚,也有些得意:“這是用上等和田白玉,縫在剛出生的小羊皮下,等過幾年它長大了,再把玉取出來,這時候玉石已經浸透了羊血,所以才能呈現紅色。”

元殊不可思議:“好好一塊血玉,你竟用來雕成冰糖葫蘆?”

趙肅但笑不語。

出了鋪子,趙肅道:“你很多年沒回到福建了,不若我帶你去逛逛街市,明兒再啓程。”

說罷就要走。

元殊拉住他:“你就快跟我回去罷!”

趙肅停住腳步,看着他。

元殊眼看瞞不住,咬咬牙,沉聲道:“陛下病重,情形只怕有些不好。”

趙肅本已料到他有事瞞着自己,卻萬萬沒想到是這樣的噩耗,腦海一片空白,一時竟有些站立不穩,險些絆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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