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出聲還好,這一出生,兩個小孩兒齊齊轉頭往後看,接着眼睛一亮,撲上來,一人抱住趙肅一條大腿。
“叔,你回來了!”
“叔,我們好想你!”
面對兩個活潑過頭的侄子侄女,趙肅的經驗顯然比朱翊鈞豐富多了,也淡定很多,他微笑着摸摸他們的腦袋,說了一句:“剛纔回來的路上碰到你們孃親了。”
兩人臉色大變,趙元嘉搶先問:“娘說什麼了!”
趙肅笑眯眯:“她和我說,如果瞧見你們在這裡,就讓你們趕緊回家,如果她酉時回去還不見你們的話,就要家法伺候了……”
話還沒說完,就見趙元嘉拽了趙元貞的手往外跑,一面回頭嚷嚷:“叔,我們回家了,你記得和孃親說我們很乖!”
年紀較小的趙元貞沒反應過來,就被哥哥給扯走。
這兩人人小鬼大,古靈精怪,出生那一年,趙暖的生意已經大有起色,他們生活的環境優渥,趙暖又百般寵溺,連帶女娃娃趙元貞,憐其年幼,也沒有用那些條條框框來束縛她,結果養成兩人上躥下跳,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唯獨對母親俞氏敬畏有加。一旦俞氏發怒要懲治他們,老爹趙暖也攔不住,說來稀奇,別人家是嚴父慈母,趙家卻是慈父嚴母。平日裡除了俞氏之外,也只有趙肅才治得住他們。
趙肅哪裡碰到俞氏,不過是誆騙孩子罷了,見兩人出去,就讓趙吉跟在後面護送,免得出岔子,然後才轉身向朱翊鈞見禮。
“陛下怎的屈尊至此,卻不提前說一聲,臣也好迎駕,如今居室簡陋,卻是臣大不敬了。”
早在他回來之前,朱翊鈞就已經細細打量過這院子,跟記憶之中自己來過的一模一樣,彷彿不曾有絲毫變化,也勾起了不少往事,聞言便笑道:“哪裡不敬了,這樣很好,和以前一樣。”
趙肅微微一笑,目光卻落在他懷裡那個小孩兒身上,看了一會兒,又望向賀子重懷裡那個。
賀子重把孩子遞給他,淡淡道:“毫髮無傷,安全抵達。”
趙肅不忙着接過嬰兒,卻先向他施了一禮,鄭重道:“子重,辛苦你了。”
賀子重一身風塵僕僕,臉上依舊鮮有表情,但趙肅知道,不是他故作高深姿態,而是他本身確實是一個心性簡單之人。
因爲答應跟隨你,從此就天涯海角,矢志相隨。
因爲對你有承諾,所以只要力所能及,就在所不辭。
但正因爲這樣,趙肅才更覺得虧欠他良多,這幾年來,跟着自己到處奔波,他自己卻連個家都還沒成,如今又護送兩個孩子上京,這份沉甸甸的恩情,賀子重或許沒當回事,但他趙肅卻不能視若無睹。
賀子重奇怪地看着他:“謝我做什麼,你娘就是我娘,你孩子自然也是我孩子了。”
趙肅早就習慣了他這種說話方式,只點點頭笑道:“是,你說得對。”
心頭一動,忽然有了個主意,只不過朱翊鈞還在旁邊等着,也不必急於一時。
“陛下微服出宮,太后娘娘那邊……”
若換了旁人這般詢問,朱翊鈞早已不耐煩羅嗦,可對方是趙肅,無論他說什麼,朱翊鈞都願意去聽。
“你放心,朕與母后說過了纔出來的。”這個母后指的是陳皇后,而非李貴妃。
但趙肅不知,聽得他已經報備過,放心下來,笑道:“眼看天色也晚了,陛下想出去吃,還是留在家裡吃?”
朱翊鈞對“家裡”這兩個字非常受用,眉開眼笑:“那就在家裡吃罷。”
趙肅轉頭吩咐廚娘準備晚飯,在孩子被接來之前,他考慮到屆時家中會多出幾口人,便多置了幾名僕婦下人,光廚娘就多了兩個,又讓趙吉使人把裡裡外外都打掃乾淨,朱翊鈞這一來,趙宅上下有條不紊,沒見過他的下人見這少年公子華貴不凡,卻也沒多想。
賀子重畢竟是個大男人,這一路上京,孩子身邊沒有細心穩妥的人照料也不行,所以陳氏讓牡丹和連翹都跟了過來,海棠留下伺候陳蕙。
趙肅囑咐了幾句,讓她們先抱着孩子進去安置,又讓賀子重先去洗漱休息,就領着朱翊鈞進屋子。
家眷沒跟着來,趙肅就常常在書房辦公休息,索性就把書房和寢室合成一間,特地做了一張大牀,鋪上厚厚的褥子,上面搭了一張矮榻,可以直接靠坐在牀上,就着案牘寫字,書架則擺放在牀榻旁邊,觸手可及,十分方便。
屋裡沒有薰香,卻擺了好幾盆小盆栽,趙肅特意選了一些比較耐寒的植物,屋裡溫度又要高些,所以屋外落葉紛紛,一片蕭條的時候,這幾盆植物倒還綠意盎然的模樣,架子上沒有時下流行的瓷器擺設,全是這些小盆栽,還有一些矮瓷盆,栽了不少懸崖菊,順着架子邊沿垂下來,饒有生趣。
朱翊鈞起居的宮室,無不色調紛繁,華麗到極點,難得見到這般清淡雅緻的佈置,不由多打量了幾眼,這一打量,才發現屋裡佈置,雖遠遠不及皇宮的奢華,但論起舒適,只怕比乾清宮還要強上幾分。
趙肅是一個實用主義者,也是一個不會委屈自己的人,只不過不會過於注重排場面子,所以在所有內閣宰輔中,他竟成爲比較低調的那一種人。
年不過三十就入了內閣,又是高拱的學生,卻沒有受到言官太多的攻訐,這固然有他用心經營的好人緣,但做事低調,不搶那些華而不實的功勞,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大家每次看到趙肅,第一個印象是:哦,工部尚書。第二個印象是:這個人還可以。至於他內裡的城府與心計,沒有真正領教過趙肅厲害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所以少年皇帝如今逐漸長大,身上漸漸顯露出扮豬吃老虎的趨勢,未嘗沒有某人的影子。
“這是什麼?”朱翊鈞指着書桌上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問。
“原本想做些東西出來,看能不能幫國庫增加點收入,後來還是失敗了。”
朱翊鈞很好奇:“什麼東西?”
桌子上堆滿了各種石頭,還有一盞琉璃燈,一疊畫滿了許多奇怪符號的紙。
少年皇帝想起來了,這盞琉璃燈還是當年先帝送給趙肅的賞賜之一。
趙肅沒有回答,只笑了笑:“是臣想法太簡單了,這東西不是輕易就能做出來,等以後臣找個佛郎機人問問再說。”
他想做的,其實是玻璃。
中國早在幾千年前就有玻璃了,但這種玻璃是鉛鋇玻璃,材料問題導致玻璃雜質較多,而透明無暇的玻璃,則是由歐洲人最先製作的,在這個時代,已經有了像後世那樣光亮透徹的玻璃鏡子,但這種技術被牢牢掌握在意大利人手裡,所以一面玻璃鏡子,比金子還要珍貴,是被歐洲上層貴族拿來炫耀的資本。
趙肅當然知道如果一旦能夠造出玻璃鏡子,將帶來多大的利潤,所以在掌管工部之後,他也費了不少心思,還詢問了很多工匠,可後來才發現,玻璃鏡子的製作並不是那麼簡單。
除了材料之外,還要掌握分量比例,溫度火候,一旦稍有不對,練出來的就絕對不是想象中的樣子,而他所寄希望的那些工匠,壓根也不可能光憑他的描述就能夠把材料找全燒製出來,因爲幾千年來,人們已經習慣了用鉛鋇兩種材料來燒製玻璃的定向思維,趙肅又想不起其中幾種重要的材料,於是只能作罷。
他悲慘地發現自己就算多了幾百年的知識,也不是無所不能的,一個人總有自己擅長與缺失的地方,所以像燒玻璃鍊鋼鐵這種一下子讓科技大躍進的事情,是不用想了。
但是想要讓中國追上同時代歐洲的腳步,卻不是虛無縹緲的夢想,即便沒有出現超前的科技,然而只要能夠找到一個合適的契機,打開一扇合適的窗戶,接納外面的東西,總有一天也能與世界同步,以中國人的智慧和能力,崛起復興只是遲早的事情。
這個時候,歐洲正是文藝復興時期,自然科學有着巨大的進展,而趙肅也已經制定了一系列的計劃,來慢慢實現這個藍圖。
但這些事情,他沒有辦法與任何一個人說,包括朱翊鈞。
朱翊鈞看到他略帶憂思的笑容,就知道他又走神了,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像小時候那樣捱過去。
“你有什麼難處,告訴朕,朕已經長大成人,可以幫你分憂解難了,如果是張先生爲難你,朕也……”
話沒說完,嘴巴已經被趙肅按住。“陛下,張閣老對臣很好,並沒有爲難之處。”
“知道了。”朱翊鈞把他的手抓下來,卻沒鬆開。“你是怕朕心裡對他有怨懟,當不好一個明君?放心吧,公事與私事,朕分得清,他人是霸道了些,但做的事情,確實是於國有利的,只是在你和他之間,當然是你比較重要,要是他對你不好,朕自然要爲你說話,站在你這一邊。”
說完又湊近了些,髮鬢微微蹭了蹭趙肅的頭髮,略帶討好地笑道:“肅肅感動吧?”
這番發自肺腑的話,饒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動容,何況趙肅不是。
他終是伸出手,摸了摸朱翊鈞的髮絲。
“陛下待臣這樣好,臣消受不起。”
“消受得起,怎麼消受不起!”朱翊鈞忙道,他知道老師吃軟不吃硬,都要扮柔弱扮可憐,使勁眨眼,硬是夾出溼潤的感覺:“你教我讀書,教我寫字,教我做人的道理,這世上,除了父皇,你就是朕最親近的人。”
“還有兩位太后娘娘,臣不敢與之比肩。”趙肅沒被他的話衝昏腦袋。
朱翊鈞低下頭,微微以嘆:“宮中規矩所限,朕能見到兩位母后的時間,其實也不多,若是朕在母后那裡逗留的時間長一些,別人不敢說,母后也會趕人,讓朕跟着張先生多多學習。”
趙肅想想也是,心又軟了些,想着自己中間還有六年沒在他身邊,這個自己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無人傾訴,該有多寂寞,不由伸手撫着他的背,輕輕拍打。
朱翊鈞順勢將他的腰抱住,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在對方看不見的角度,露出一個勝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