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徐階的嫡系學生,張居正承受的壓力是巨大的。
雖然他在老師的羽翼護佑下,受到這場政治鬥爭的衝擊很小,可這並不代表他可以置身事外。一日爲師,終生爲父,撇開師生情份不說,徐階與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假如徐階落敗,那麼張居正可能也要跟着一蹶不振,永無翻身之日,所以當嚴黨對他們下手時,張居正不得不站在徐階左右,幫他應付對方層出不窮的詭計,還要想盡辦法反擊,如此耗神費心,不累纔怪。
他沉默半天,終於吐出一句無關緊要的開場白:“……聽說陛下龍體欠安,至今仍不見好。”
趙肅幾乎想笑,還是忍住了,一本正經地跟着話題嘆息:“算起來,王爺進宮也有一個月了,這府裡沒有主人,實在是太冷清了些,連高師傅他們也不常來了。”
兩人又東拉西扯說了幾句閒話,朱翊鈞早就聽得不耐煩,自己跑開去玩了,張居正這才道:“入秋之後,天氣就開始轉涼,什麼魑魅魍魎都趁機跑出來了。”
趙肅微微一笑:“京城的冬季要比南方長些,長夜漫漫,冰冷刺骨,可無論再怎麼長,冬天也終有一天會結束,到時候春回大地,一切就都重見光明瞭,大人不必憂心。”
張居正挑眉:“就怕春天到來之前,天地就已經被寒風肆虐得一片狼藉了。”
兩人不緊不慢地打着機鋒,說着似是而非的話,趙肅坐在那裡,一身青竹色直裰襯得面如冠玉,神色舒展,直似神仙中人,他不像張居正那樣要鎮日奔波於勾心鬥角之中,心境放得開,當然就更瀟灑些,難怪張居正會羨慕。
“天行有道,不以堯存,不以桀亡。上天既然創造了四季,自然不會讓其中一方打破平衡。”趙肅話中有話,張居正知道他指的,自然不是頭頂青天,而是紫禁城裡的那片“天”。
“假如這‘天’尚且自顧不暇呢?”張居正有意爲難他。
“這就不是下官能夠揣測的了。”趙肅頓了頓,又道:“當此之際,徐閣老身負重任,必然會奉召入宮的。”
張居正一笑:“少雍如不嫌棄,喚我一聲太嶽便可。”
趙肅也不客氣:“大人比我年長,應喚兄長才是,太嶽兄。”
二人相視而笑,換了稱呼,距離一下子拉近許多。
“你有所不知,現在陛下誰也不見,不僅是老師,連嚴閣老求見,也被拒於宮門之外。”張居正湊近了些,略帶無奈地道。
趙肅一愣,隨即明白過來,皇帝這是在表明態度:內閣的人,包括滿朝大臣,他誰也不信。
在此之前,嚴嵩剛剛去職,徐階又被彈劾,嘉靖一怒之下,索性把嚴嵩重新召回來,互相牽制,這是對嚴嵩和徐階二人的警告。
但內閣畢竟是除了皇帝之外,有權處理核心事務的帝國最高行政機關,將來無論裕王還是景王繼位,都不可能擺脫內閣獨立執政,更何況由於嘉靖的刻意壓制,這兩個兒子基本上很少接觸朝政,更別說上手了。
所以趙肅推測,嘉靖帝的譜兒擺不了多久,他的身體如果好轉倒也罷了,如果惡化下去,肯定是要召內閣進宮交代事宜的。
因此,嚴嵩和徐階誰也不急,他們都在等皇帝先開口,這也算是皇權與內閣的一種博弈,在這一點上,嚴嵩與徐階的立場是一樣的,這三方之間,最終維持了一個微妙的平衡。
趙肅道:“嚴世蕃的守制,到明年就滿二十七個月了?”守喪期滿即可返京敘職,到時候嚴嵩的左臂右膀又回來,對付嚴黨會難上加難。
張居正頷首:“嚴家父子雖然作惡多端,但歐陽老夫人卻持身甚正,可惜了……”
趙肅卻不這麼看,嚴世蕃養成今日這種囂張跋扈的性子,歐陽氏也有管教不嚴的責任,嚴家的每一個人,包括孫輩的嚴紹慶等人,都沒有完全無辜的人。只是在這個時代,許多人雖然痛恨嚴家父子,但對嚴家老夫人歐陽氏的態度還是頗爲同情惋惜的。
他接道:“只可惜嚴世蕃既沒有學到其父的才氣,也沒有學到其母的仁厚,只餘滿腹奸狡,爲禍不淺,他是嚴黨的中流砥柱,想倒嚴黨,就必須先倒嚴世蕃。”
話說到這份上,徐階與嚴黨的人必然是要死磕到底,不死不休的,張居正是徐階的學生,自然也是站在對立面上,趙肅沒有再避開話題。
張居正讚許地看他一眼:“不錯,我也是和老師這麼說的,只不過如今他返鄉守孝,要抓到他的把柄,實在是千難萬難。”
趙肅心念一動,突然覺得自己彷彿在許多雜亂無章的線團裡摸到了線頭,豁然開朗。
“我看不難。”
嚴黨喜歡無中生有,捏造罪名誣陷別人,他自然也可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至於罪名,還得下一番功夫,像貪污受賄,結黨營私這種,是不可能讓嘉靖動容的,只有動搖到皇權統治的根基,纔會引起皇帝的警惕和忌諱。
只要在這一點上做文章,就算嘉靖帝奄奄一息,也估計會立馬爬起來收拾嚴世蕃。
徐府書房。
“他是怎麼說的?”
天氣窒悶難耐,饒是把內閣當家來過的徐階也受不了,時辰一到就趕緊回府,書房裡擺上幾個冰盆,又有侍女左右扇着扇子,總算稍解悶熱。
“他說嚴世蕃生性跋扈,就算守喪在家,也不會甘於寂寞,建議我們派人查一下,說不定會有什麼發現。”
徐階嗯了一聲:“那你怎麼看的?”
張居正沉吟道:“依學生看,趙肅說的也有幾分道理,這種事情,只要查到點風吹草動,也足以成爲我們扳倒嚴黨的有力佐證。”
徐階露出饒有興致的笑容:“趙少雍這是在給我們出主意,順便還人情呢。”
張居正奇道:“什麼人情?”
“上回我推薦你與他一起進裕王府,他必是還記着這份人情。”
張居正明白過來,也微微一笑:“老師,這不是好事麼,說明趙肅是個聰明人,又知情識趣,和這樣一個人打交道,總要舒心很多。”
徐階睨了他一眼,心道,官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現在是好事,將來就未必了。
“老師可要派人去查?”
“自然,先前你我當局者迷,只顧着應付陛下與嚴嵩那邊,忘了還有個嚴世蕃,趙肅這一提醒,倒是讓我想起來了,嚴世蕃有個心腹叫羅龍文的,從他身上着手,定能查出不少東西……”
那頭趙肅陪了朱翊鈞半天,直到下午才離府,結果剛出門,就碰見陳以勤。
“大人這是來看小世子的?”
陳以勤咳了一聲:“……算是吧。”
趙肅:“……”什麼叫算是吧,這位大人還真不會說謊。
“你這是要上哪兒去?”
“想回翰林院去找點書冊。”
陳以勤一把拉住他:“不忙,先和我進去看看小世子吧!”
趙肅無奈:“大人,我剛從裡頭出來。”
“那有什麼,再陪我去一趟吧,回頭我有事和你說。”陳以勤呵呵一笑,不由分說拽住他就往裡走。
趙肅只得陪着他又進去轉了一圈,一一見了半刻鐘前纔剛剛見過的人。
待得兩人離開,他忍不住問:“大人是有什麼事要和我說?”
陳以勤欲言又止,慢吞吞道:“還是找個僻靜的地方再說吧。”
見他這副神色,趙肅也有點狐疑起來,心道莫非是和裕王或嘉靖帝有關?
兩人進了醉仙樓,挑了個人少的角落,陳以勤叫了幾個小菜,又與他說起醉仙樓的來歷,東拉西扯了半天,才終於進入正題:“少雍今年也有十九了吧?”
趙肅點頭應是,心裡莫名其妙。
陳以勤上下打量,直到對方毛骨悚然,方笑道:“少雍在老家訂了親事沒有?”
趙肅感覺不太妙,卻仍道:“不曾,男兒志在四方,當先立業後成家,是以我讓家母先不要爲我訂親。”
陳以勤先是點點頭,又搖搖頭:“這話就不對了,你想做出一番事業,也是理所應當的,只是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不該讓父母因此掛心。”
他啼笑皆非,敢情這是來給自己說親的?
“大人教訓得是,只是您把我喊到這裡來,是爲了……?”
陳以勤拈鬚笑道:“老夫膝下有一嫡長孫女,年方十四,雖非國色天香,可也知書達理,賢淑大方,少雍既然尚未婚配,也不曾訂下親事,不如考慮一下?”
趙肅愣了一下:“少雍出身寒門,又是庶子,只怕有損老大人的門風。”
隨着話語,他流露出恰如其分的爲難,話又說得坦誠,並不讓人覺得是在推搪。
陳以勤面容一整,語重心長:“你這話就不對了,這朝中上下官員,也有不少是庶子出身,只要品行好也就可以了,陳家向來是不會看重這些的。”
實際上趙肅自從來到這邊之後,就很少想過這方面的事情,在這個時代,但凡有點身份的大家閨秀,都不會成日拋頭露面,像那種英雄救美一見鍾情的戲碼,最多也只能在話本曲子裡出現,除非對象是青樓女子。趙肅於感情上是有點潔癖的,既然不願意去窯子裡找一夜情,那麼可供選擇的途徑就更少了。
一對男女,事先沒有見過面,成親之後纔開始相處,最好的情況,就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要說那種耳鬢廝磨感情很好的夫妻不是沒有,畢竟少數,更多的就像這世間無數平凡夫妻那樣,雖然沒有太深的感情,可彼此相處也算融洽。
古代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妻子作爲當家主母,通常會得到丈夫的尊重,而不是寵愛。娶妻娶賢,娶妾娶色,是這個時代默許的規則。再慘一點的,就是像海瑞的三任妻子那樣,在一個強勢母親的主導下,要麼被休,要麼暴死。
他之所以很少去考慮過自己的婚姻大事,也是因爲覺得在這裡很難找到情投意合的人,倒不如先把心思放在仕途上,對於男人來說,還是事業要更重要一些。
可如今,陳以勤提起結親的意向,對象還是自己的嫡親孫女,這就不由得他不考慮了。
論情份,他不僅是自己的房師,還是同僚,又有點忘年交的意味,趙肅絕不能隨意敷衍了事。
趙肅沉吟片刻,拱手道:“實不相瞞,在大人開口之前,少雍很少考慮過婚姻大事,俗話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雖年幼喪父,可家母尚在,且讓我修書一封,問問她老人家的意思再說。”
迫不得已,只好用母親大人來當擋箭牌了。
他說得合情合理,陳以勤本也沒指望他能馬上答應下來,便沒再多作爲難,答應了下來。
結果時隔一日,讓趙肅更爲頭疼的事情發生了。
上午在翰林院碰見張居正,對方朝他曖昧地笑了半天。
下午徐府就派人送來帖子,請他過府一敘。
趙肅本來還以爲上次他給張居正出的主意在徐階那裡碰到什麼問題,結果徐閣老和氣地接待了他,卻隻字不提此事,話題反倒一直在無關緊要的小事上打轉,甚至問起他家裡還有什麼人。趙肅總不至於自戀到徐階也想把孫女許配給他,可這情形又分外詭異。
徐階聽他被逼得連祖宗八代都差點報了出來,面上露出笑容,方道:“少雍啊,不如由老夫來給你做個媒如何?”
趙肅滿頭黑線,自己這是走了什麼桃花運?可惜這桃花運來得太突然,他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