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采薇此時確是滿心的煩憂,而令她煩憂之人,正是她未來的婆母,曾太太。
在太夫人的壽宴上見到曾太太,於她而言簡直就是意外之喜,只是當時人多,並不能夠說上幾句梯已話,曾太太也只是在她過去見禮時,拉着她的手再三謝了她去年送給自己的壽禮。
那時的曾太太看向她時還是和顏悅色、滿臉笑意。可等到後來她找着個機會走過去想和曾伯母再敘幾句話時,卻發現曾伯母看向她的眼神中再沒有了之前的親切與慈愛,取而代之的是懷疑與冷淡,和她說話時也是欲言又止,沒說上幾句,便藉故走到了一旁。
這不過短短的半日功夫,怎的曾伯母待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這其中到底是什麼緣故?
她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就見宜菲帶着柳姨娘走到她身邊,笑嘻嘻道:“薇表姐怎麼站在這大太陽底下發呆呢?表姐不是過來找曾太太的嗎?這是沒找着呢,還是找着了卻被人家給了個沒臉,不願搭理你呢?”
采薇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該不會……
就見宜菲笑得越發得意,“方纔我見那曾太太一個人坐在這裡,便過來陪她說了會兒話。聽說這位太太是從長安來的,表姐的嫁妝裡不是還在長安有一處宅子一塊地嗎?該不會周姑父給表姐訂下的那戶人家就在長安吧?”
采薇面色一沉,“還請表妹慎言,這些話豈是我等閨閣女兒說得的?”
“哼!”宜菲不屑道:“表姐連外男都私會過,還在這裡裝什麼假正經?”
采薇懶得再理她,轉身便走,就聽宜菲在她身後咯咯笑道:“表姐這就走了,就不想知道我和那位新科會元的親孃都說了些什麼嗎?”
看着周采薇匆匆而去的背影,宜菲心裡只覺說不出的暢快得意,她身後的柳姨娘忍不住埋怨道:“姑娘跟她說那些話做什麼,若是被她猜出來什麼,總是——”
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她女兒打斷道,“怕什麼?就是被她知道了又能怎樣?她一個孤女,無依無靠的,還有誰能替她撐腰做主不成?便是告到太夫人跟前,只要我一口咬定什麼也沒說,是她故意要誣陷我,這沒憑沒據的,太夫人還能責罰我不成?”
“再說了,我就是要讓她早些兒知道,她知道的越早,就擔心的越早,還不知她這會子心裡頭害怕着急成什麼樣子呢,哈哈哈,真是想想就讓人開心!”
柳姨娘一想,這說出去的話,那就是潑出去的水,再想挽回補救可不是那麼容易的,料那周丫頭就是知道了也是無計可施,便忙誇她女兒聰明。
被人在未來婆母跟前說了壞話,采薇心中如何能不擔憂,雖不知宜菲到底跟曾伯母說了些什麼,但想來斷不會是什麼好話,只怕多半又是拿她的名聲來做文章,看曾伯母方纔的面色,怕是已然聽信了宜菲所言,這可如何是好?
香橙跟在她身側,見她面色越來越不好,不由出聲道:“姑娘也別太擔心了,興許五姑娘是故意那麼說,想嚇唬姑娘呢!未必她就真跟曾太太說了什麼,畢竟她一個大家小姐的,在背後說親戚的閒話,也太沒有教養了!”
采薇苦笑着搖了搖頭,“只怕這等無禮少教之事,她是當真做得出來的,她一向視我爲眼中釘,處處針對於我,如何會放過這等中傷我的好時機呢?只是聽她話裡的意思,她竟是已經知道了曾伯母會是我……,這纔有意到她跟前去說了那些話。可她又如何會知道我同曾家的關係?”
香橙被采薇這一問,臉色也有些發白,忙道:“我們幾個雖私底下也曾提過幾句,但絕不曾跟外人說起過的。”
“你們幾個都是我從眉州帶過來的,咱們打小兒一處長大,是萬不會賣了我的,只怕是你們說笑時一個不留神,被那有心人給偷聽了去。”
香橙立時想到兩個人來,“姑娘是說咱們屋裡的小丫頭墜兒和環兒兩個?”
“我也只是猜測罷了,並沒有真憑實據。你回去也別提此事,只悄悄叮囑甘橘她們,尤其是枇杷和芭蕉兩個,往後日常說話時都留心一二,千萬不可再漏了什麼出去,對墜兒和環兒兩個也多留些心。”
香橙忙答應了,跟着又問道:“可是眼下可怎麼辦,要不然姑娘再去跟曾太太解釋解釋?或者我去跟銀環姐姐說一聲,再請她跟曾太太去說……”
采薇擺了擺手,“不妥,若我此時貿然去跟曾伯母解釋,只怕反會越描越黑,讓人帶話就更是不妥了。”
“那,那咱們該怎麼辦?”香橙急得都快哭了。
采薇反安慰她道:“我還沒怎的,倒把你先急成這樣?咱們也不用太過擔心,流言止於智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還有一句話她沒好講出來,縱然曾伯母不是個智者,可是曾哥哥該當不會被這些流言所矇蔽吧?
雖這樣自我寬慰了一番,到底心中仍是有些忐忑不安,這女子嫁爲□□後,若想日子過得舒心,除了和夫婿琴瑟和諧外,最要緊的就是要得了婆母的喜歡。若是曾伯母從此對自己有了成見……
因了這一層擔憂,她一晚上也不曾睡好,次日起來強打精神的去太夫人跟前侍候,幸而這一日宜菲不在,和宜芳一道被鈞大奶奶帶到安順伯府去赴宴了,不然還不知她要怎生嘲笑奚落采薇一番呢。
太夫人如今倒是有些喜歡采薇這外孫女,見她臉色不好,用過了午飯便讓她回去歇息。
采薇躺在榻上卻怎麼也睡不着,仍在左思右想,只覺心緒紛亂難平,索性便從榻上起來,拿過一方要做給太夫人的抹額繡了起來,想讓自己暫時先不去想這憂心之事。
她剛繡了幾針,忽然她奶孃捧着個盒子進來,臉上神情既是歡喜又有些不解,“姑娘,您猜我方纔見到了誰?先前後角門上劉婆子的孫女兒來喊我說有個人在後角門等着要見我,我見姑娘正在午睡,便沒敢打擾姑娘,跟杜姐姐說了一聲就去了。不想那等着我的人竟是銀環,就是曾太太身邊的那個大丫鬟,說是她家太太特意做了幾樣點心,命她送來給姑娘嚐嚐。這好端端的,怎麼忽然就送了點心過來,那曾太太不是昨兒還到過咱們府上的嗎,怎麼不昨兒順便帶了來,今兒又讓人多跑這一趟的?”
采薇聽了也是心中疑心大起,依昨日曾太太對她先熱後冷的態度,怎麼過了一晚上就命人送點心來了,這當中難道有什麼深意不成?
此時郭嬤嬤已將那點心盒子打開,見裡面放着五綠一白共六塊點心,那綠的是綠豆糕,白色的卻是長安的特色名點水晶餅。
郭嬤嬤見采薇盯着這六塊點心發呆,想起來銀環囑咐她的那句話,忙道:“銀環還說了,說是當日在長安,姑娘最喜歡吃這水晶餅,因此她們太太特意做了這一塊送過來請姑娘嚐嚐。只是,這既然知道姑娘愛吃,怎麼不多做幾塊呢,只送了這一塊過來。”
采薇眼中一亮,隱約想到了什麼,忙拿起那塊水晶餅,並不往嘴邊送,而是兩手一掰,就見那餅中果然藏着一物,似是個油紙小包。
采薇忙將那油紙小包取出來,小心翼翼的慢慢打開,見裡面包着的並不是什麼字紙一類,而是一塊只有巴掌大的白紗,上面半個字也沒有,只繪着幾筆圖畫。
郭嬤嬤也湊過來看那白紗,奇怪道:“怎的這裡頭還藏着個東西,那曾太太給這點心裡放這麼塊白紗做什麼?這紗上面畫得都是些什麼東西,左邊這個像是塊石頭,邊上還長了兩棵草,這幾筆又是什麼……”
采薇手捧着那一方白紗,脣邊的笑意一點點的綻放開去,越來越深,這哪裡是曾太太命人送來的,在她看到那白紗上的畫的剎那,她就已經知道這是誰特意送來給她的了。
她奶孃的眼力很好,那畫中的確有一塊石頭,但卻是一塊立在湍急河流中的方方正正的頑石,邊上那兩株小草,也不併是隨手畫出來的什麼野草,一株是萱草,別一株則是薇草……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采薇忽然低低的念出這八個字來,眼中一時竟有些模糊起來,心中滿滿的都是感動與甜蜜,真真是歡喜無限!
“姑娘在說什麼?”郭嬤嬤沒聽清她說的那句話,有些疑惑的看着她,頓時就更疑惑了,“這好端端的,姑娘眼睛怎麼就紅了?”忙從袖子裡取出塊乾淨帕子來就想替采薇拭淚。
采薇接過帕子,擦了擦眼角,微笑道:“媽媽別慌,我不過是太過歡喜罷了。”
太過歡喜?不過就是畫了塊石頭和幾根草,怎麼就能讓姑娘歡喜成這樣,先前還愁眉不展的,無論問她什麼都不肯說,這會子一見了這幅畫就愁容頓消,還歡喜成這樣?唉,這姑娘大了啊……
郭嬤嬤神情複雜的看着自己一手帶大的姑娘,采薇卻半點未覺,仍是看着那方白紗上那兩株緊靠在頑石上的萱草和薇草。
難道曾伯母已經對曾哥哥說了什麼,所以曾哥哥才特意命銀環給自己送了這些東西來,就是爲了告訴自己,他待自己之心一如磐石,絕無轉移。
甚至他還怕自己擔心曾伯母會對自己有什麼誤解,特意畫了這兩株相依在頑石上的萱草和薇草,萱草者,謂高堂也,而薇草,可不就是指自己嗎?他這是說只要有他從中說和,自己和曾伯母之間定然會誤會盡消,和睦相處。
采薇忽然覺得自己何其有幸,竟能得此良人終身爲伴。不但不因從母親那裡聽來的流言而對自己生出半點猜疑,反而甘冒私相傳遞的風險急吼吼的就給自己送來了這塊匪石圖。
要知道再過三日可就是殿試之期,這般要緊的時候,他還怕自己會憂心不安,費盡心思的親筆畫了這畫兒,來跟自己剖明心跡,以畫相慰。
采薇忽然盼着這時光能快一點再快一點,最好下個月便到了她的及笄之日,好讓她能快些離了這裡,只要能和曾哥哥在一起,便是竹籬茅舍,她也甘之如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