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郭樹根病重,想見聶大郎和雲朵,聶蘭頓時警惕起來。目光不善的看着郭二丫和楊進,不過沒敢亂說話。當初他們自己把大哥送出來,這麼多年不管不問的,大哥看病抓藥都是他們家的事兒。現在看大哥有錢了,考中功名了,想過來佔便宜了。
“…哥!爹他,快不行了。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了!”郭二丫淚眼看着聶大郎。
聶大郎神色沒有一點變化,還是他們來的樣子。楊進想從他臉上找到一點悲傷難受,卻發現連一點憐憫都沒有。他有些失望,看向雲朵,見她眉頭微蹙着,跟她說話,“四郎才十三,過了年才十四。現在也只能用這個辦法了。爹對大郎的事兒,一直都很愧疚,十幾年都沒有好受過。他只想臨終之前,見見你們。沒有別的想法。”
婦人家容易心軟,雲朵也一直很和善。雖然打過劉氏,不過他覺得那劉氏本就欠打。換成是他,也會打的!
郭二丫看聶大郎不爲所動,期盼的淚眼也轉向雲朵,“嫂子……”
雲朵以前覺得他們有苦衷,一點小忙,能幫他們擺脫艱難的日子,畢竟生了聶大郎,幫也就幫了。只是現在她發現自己心態變了。上次郭樹根生病,郭二郎來借錢,她拿了二兩銀子借給他。他們一直在說掙了錢就還,到現在她都沒有見到。
二兩銀子不算什麼,如果真週轉不過來,不還她也能理解。嘴上說着還,還到現在都沒見還上。她之前有心幫襯,還準備給郭二丫說媒,都讓聶貴芝捎了信兒。他們說和顧家結親,怕他們在中間難做,也是攀高顧家。可是郭二丫卻嫁到了白石村來。
面子上的走動,雲朵不會說旁的。只是現在她心態變了,她更心疼聶大郎!郭家的事兒,她不會幫着說話!
聶大郎察覺到她的目光,看她皺着眉有些不悅,大大的杏眸流轉着對他的擔憂心疼,心裡一暖,眸光緩和,看向楊進和郭二丫,“然後呢?”
倆人都愣了,楊進問,“啥然後?”
“說想見見,見了之後呢?”聶大郎抿嘴問。
郭二丫淚珠掉下來,“希望爹見了你,能夠好起來!”
聶大郎看着倆人,沒有接話。
楊進心裡有些着急,聶大郎說然後,是不想認回去,不想出一分力!?
“擺飯!”聶大郎收回目光,吩咐羅媽媽。
羅媽媽瞥了眼郭二丫幾個,應聲,把湯舀好。
郭二丫有些愕然,“……哥?”
“我們剛從縣城趕回來,顛簸了一路,還沒吃飯。”雲朵洗了個帕子遞給聶大郎。
聶大郎結果又擦擦手,遞還給她。
郭二丫抿着嘴,低着頭流眼淚,“那哥,嫂子先吃飯吧!”
龐仁皺着眉,不悅的擺手,“你們都先出去吧!我們飯還沒吃,你們在這哭哭啼啼,晦氣!”他剛看聶大郎神色不對,沒敢說話。不過那郭家都把聶大郎扔出來了,現在還想要回去,讓他龐仁的妹子去給他們盡孝哭靈!?哼!臉大啊!
郭二丫之前來清園學識字,見過他幾次,對龐仁這大少爺很是有些畏懼,看他喊話,忙想後退了兩步。
她還懷着身孕。楊進扶住她,皺着眉看聶大郎。
聶大郎拿了筷子,遞給雲朵,又拿了自己的,端了碗吃飯。
聶蘭看着郭二丫兩人不屑又有些得意的撇撇嘴,大哥問然後,就是不想回去,不想讓郭家佔便宜!打小把他扔出來,他心裡不怨恨纔怪呢!之前大哥病在牀上的時候不見他們來,現在看大哥發家了,成舉人老爺了想佔便宜了!沒門!
龐仁有些不耐煩的扭頭看郭二丫,“外邊哭去!”
郭二丫頓時住了哭,看看聶大郎又看看雲朵,兩人都沒有說啥,咬着脣不敢再出聲。
楊進有些着急擔心,又有些憤惱的情緒。
雲朵的吃飯速度一直不快,不像村裡的人一碗麪條呼嚕嚕轉眼就吃完了。聶大郎也動作不快,龐仁從小養成的習慣,雖然後來吃胖,速度快了,但這半年多又被雲朵給糾改過來了。不吃慢點也不行,就那點飯菜,吃快了感覺像沒吃飯一樣。
三人一頓飯吃完,楊進已經快沒耐心了。看三人漱了口,換了茶,忙問聶大郎,“你們還是先去看看吧!爹他那情況很嚴重,郎中已經說,沒多少日子了!”
聶大郎看着倆人,沒等他問,聶蘭替他問了出來,“看完了之後呢?不會讓我大哥出銀子給他治病吧?再把他接過來在清園養病!?”
“…不…不是的!爹他病的嚴重,就是想見見哥和嫂子!”郭二丫紅着眼搖頭。
楊進之前還準備了一肚子的說辭,聶大郎要是有意,礙於聶家那邊,他會勸他。他要是生氣,心裡還有怨氣,他也會勸他,還準備了一堆質問他不管親生爹孃的話。只是他沒想到聶大郎是這樣不冷不熱的態度。
“那就去看看吧!”聶大郎淡聲說着,起了身。
雲朵點頭,跟着他回了屋。
外面羅媽媽客氣的跟郭二丫楊進兩人說讓雲朵和聶大郎換件衣裳。
屋裡雲朵摟着聶大郎的腰,緊緊的,貼在他懷裡。
聶大郎回抱着她,揉着她的頭,“不是說大白天不讓親近你,怎麼又過來抱着我不撒手?”
雲朵擡頭,看他帶着促狹的笑意的眼神,墊了腳親他……。只夠親到下巴。
聶大郎輕笑,低頭吻上她的小嘴。
見倆人還不出來,楊進皺着眉,看向羅媽媽,“你去問問看換好了沒有?”
羅媽媽早養成了習慣,聶大郎和雲朵在屋裡的時候,不傳喚,沒吩咐,她不會進屋去。
屋門打開,聶大郎身上的衣裳沒還,在長袍襖外面加了件直裰。雲朵換了綿綢掐腰通袖襖,聶大郎給她拿了件斗篷披上。
楊進看着倆人,催了一句,“快些吧!”
龐仁讓趕了他的馬車。
趕車換了萬廣,羅媽媽隨侍在側。
楊進回家招呼了一聲,和郭二丫也一塊坐上馬車。
巨石村離河灣村還有差不多二十里路,馬車速度快,也快大半時辰纔到。
還沒進村,就見村口靠山邊一塊巨大的石頭,幾個小娃兒在大石頭旁玩耍。
看到有馬車進村,都矚目過來。幾個小娃兒跟着馬車,一直跟到郭樹根家門口。
萬廣把馬車停在楊進指的一院門口旁。
聶大郎下了車,扶雲朵下來。
屋裡郭大郎郭二郎,郭四郎等人都涌了出來。
李氏沒有見過雲朵,聶大郎也是鎮上遠遠的見了兩次。只有郭二郎媳婦兒馬氏和郭二丫去過白石村,不過看到雲朵穿着素黃色繡蘭花草斗篷,亞青色的頭髮綰起來,戴了支玉片花釵,漂亮貴氣,也訝異的差點有點認不出來。
李大妮看到倆人來,激動的眼淚頓時就出來了,一句‘三郎’在嘴邊轉個彎,終究又改了口,“……大郎,雲朵!”
雲朵客氣的笑了下,點頭。讓羅媽媽把帶的點心攢盒送上。
馬氏上來伸手接了,看了眼外面的馬車,再沒有別的,忙招呼倆人進屋。
郭家的院子也不小,三間堂屋,左右各兩間廂房,土瓦房,有些破舊。家裡養了豬,餵了雞。
李大妮看倆人光鮮乾淨的穿着,歉意道,“家裡有些腌臢,味兒也不好…”
“爹吃了半個多月的藥,屋裡有些藥味兒不太好聞。”郭二郎解釋,伸手讓兩人進屋。
屋裡有很濃的藥味兒夾雜着難聞的味兒,郭樹根躺在炕上,面色暗黃髮青,面容枯槁,很是憔悴。顴骨凸起,眼窩深陷。蓋在兩條顏色發暗的陳被褥裡。見聶大郎和雲朵進屋,伸出手,“三郎!?”目光渾濁的看着聶大郎叫他。
聶大郎站在不遠處沒動。
郭二郎示意他上前去,“爹在叫你。”
李大妮看他不上前,也不好催他,擦着眼上去,給郭樹根掖了掖被子。
郭樹根伸手,“三郎!你回來了!”
“你們還有什麼話說?”聶大郎上前一步,開口問。
郭二郎看看他,再次示意他上前,“爹現在有點耳背,離得遠了,聽不太清。”
聶大郎眸光幽深的看了他一眼,走到炕前,看着郭樹根,“說吧!”
“三郎!”郭樹根眼眶涌出淚水,“爹快不行了!我知道是我上輩子作孽了,才讓我們父子分離。把你給了聶家,我就後悔了!後悔了十八年!我知道你也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我和你娘都想把接回來,可那聶家是你舅母的孃家,我們也沒辦法!”
“十八年了!我也快撐不住了!我撐着這口氣,就是想跟你說,對不起!爹不該把你給人家!讓你受那麼苦累!都是爹的錯!你怨恨爹嗎?”他說着期盼的望着聶大郎。
聶大郎低聲開口,“十九年。”
郭樹根臉色有些頓住,眼眶裡的眼淚涌的更多。
“爹已經病的快糊塗了。”郭大郎看着聶大郎道。
郭樹根嗚嗚一聲,“三郎!你怨恨爹嗎?”
李大妮也在一旁擦着眼睛哭起來。
郭大郎和郭二郎幾個都看着聶大郎,等他說話。
聶大郎看了眼雲朵微動的大眼,抿着脣,轉過頭,淡淡的搖頭。
見他搖頭,郭二郎神色一喜。馬氏和李氏臉上眼裡也帶了喜意。
郭大郎過去拉着郭樹根道,“爹!三郎明白家裡的苦楚,體諒爹孃,他是爹孃的兒子,又咋會怨恨爹孃呢!”
“三郎!三郎!”郭樹根招呼聶大郎近前。
聶大郎沒有動。
郭樹根看他不過來,動了動身子想坐起來。
李大妮和郭大郎忙扶着他起來,在他背後墊了兩個枕頭。
“三郎!”郭樹根喘口氣,“你不怨恨爹就好!不怨恨就好!爹也是沒有辦法,想讓你過好點!爹不行了!我這一口氣吊着,苦苦撐着,就是想看看你。我臨死前,還有最後一個遺願,就是,希望你能認回祖宗!認回郭家!你是我們郭家的子孫啊!”
馬氏搬了板凳過來,好意的笑着請雲朵坐,“凳子有點髒,你別嫌棄。”
雲朵看她一眼,沒有坐。屋裡的氣氛有些悲傷,一個頻死的老人殷殷切切的流着淚,期盼着分散十九年的兒子認祖歸宗,一聲聲悲慼的呼喊。讓人心裡難受,眼眶酸澀。她心裡卻有些憤怒。
郭家真想認回聶大郎,怎麼不在聶家子女俱全之後,把聶大郎接回來!?就算爲了聶貴芝。聶家要聶大郎就是爲了子孫,他們已經有了兒女,接聶大郎回來也沒什麼說的。就算聶大郎病了,郭家窮的揭不開鍋,沒錢給聶大郎治病,不敢接他回來。
分家之後呢?她和聶大郎分家出來,住在村裡借來的小屋裡。他們怎麼不說讓聶大郎認祖歸宗!?怕人說聶家把兒子養大,娶了媳婦兒,他們又要回來!?那現在又算什麼!?
馬氏看她不坐,看了眼她身上乾淨華麗的衣裳,有些訕訕的放了手,把另一把凳子放在聶大郎身旁,讓他坐。
聶大郎看了眼,撩了衣襬坐下。
見他坐了,馬氏鬆口氣。
郭二郎幾個也都鬆口氣,既然坐下,那就是準備好好說話的。
郭樹根有些歡喜道,“你放心!讓你媳婦兒也放心!我只是想讓你認祖歸宗,認回郭家,並沒有別的想法!我常常跟大郎二郎他們說,不讓去找你們!全家,都不能學那奸猾惡毒的人,惦記你們的東西!你們能有那麼一片家業,是你們辛辛苦苦掙來的,和旁人都沒有關係!”
“爹說的話,我們都記着呢!”郭大郎和郭二郎都應道。
楊進看着也很是有些高興。聶大郎要是認祖歸宗,那以後就是郭家的人了。他是郭家女婿,和聶大郎才真正是兄弟!是一家人了!
“手伸出來。”聶大郎看着郭樹根。
郭樹根聽話的連忙伸出手去握他。
聶大郎卻不是握他的手,而是手指捏住了他的脈搏。
郭樹根詫異,李大妮幾個也都很是驚詫。
“我快不行了,藥吃了多少,都沒用了!三郎就不用爲了操心了!就剩這一口氣,我再咬牙撐一撐,等你認祖歸宗,我也就可以沒有遺憾的走了!”郭樹根哭道。
聶大郎給他把了脈,站起身,“你不會死的!”
郭樹根看着他擦擦眼淚,“沒有用了!我也不想死,想看着你越過越好,兒女成羣。可是我真的撐不住了!我快不行了!”
“我說你不會死,是你的病沒那麼嚴重。”聶大郎看了眼李大妮和郭大郎郭二郎幾個人一眼,抿起嘴,“我病了十幾年,早已久病成醫,醫術不能治病,卻也能看出病情。村裡的郎中醫術不行,鎮上藥鋪的廉價藥材也沒用,你們還是找個醫術好的大夫看看,抓點好藥吃吧!”
說完,拍拍衣襬,轉身叫了雲朵出門。
郭大郎郭二郎一衆人都愣了。
郭樹根連忙叫,“三郎!三郎!我真的快不行了!三郎你別走!我就一個遺願,只要你能認祖歸宗!你畢竟是郭家的子孫啊!”
楊進攔住聶大郎,怒聲質問,“你就算心裡有啥怨恨的,都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初家裡窮的揭不開鍋,把你給聶家,也是想讓你吃飽穿暖活下去!他們是你的親爹孃!不指望你多孝敬,連自己親爹孃都不認嗎?!”
郭二郎紅着眼,“三弟!爹他都快不行了!就最後這一個心願了!你忍心看着他遺憾離世嗎!?”
“三郎!就只是認祖歸宗!只是認回郭家!三郎!”李大妮哭着也追出來。
“看來你們不信我的醫術。”聶大郎說着擡眼,叫了萬廣,“明兒個你趕了馬車去縣城,請個縣裡的大夫來!”然後交代他讓大夫帶哪些藥草過來。
雲朵抓着聶大郎的胳膊。
聶大郎扶着她上了馬車。
“三郎……三郎啊……”郭樹根在屋裡哭喊,下了炕,爬在門口叫。
聶大郎回頭冷眼看了一眼,上了馬車。
羅媽媽看倆人神色,沒有坐到馬車裡,坐在了門口。
萬廣也沒有管楊進郭二丫,直接趕着馬車離開巨石村。
郭二郎幾個追出村子,郭樹根爬在大門口呼喊,李大妮哭個不停。
雲朵伸手摟住聶大郎的胳膊。
聶大郎扭頭看她,雙眸漆黑,深邃,幽暗。
雲朵摸摸他的手,心疼的親他,坐到他腿上,摟着他的頭,抱在懷裡摟着他。
溫暖的懷抱,緊緊的擁抱着他,滿懷心疼,聶大郎目光稍霽,緊緊的攬着她抱住,貼在她懷裡閉上眼。
到了家,羅媽媽搓搓手,搬了腳蹬,放好,沒有叫。
聶大郎擡頭,親親她的下巴,“下車了。”
“嗯。”雲朵應聲,從他腿上起來。
聶大郎先下來,扶着她下了車。
龐仁看看倆人的神色,心裡嘀咕了一句,問,“去了有啥事兒?”
倆人都沒說話。
萬媽媽端了熱茶上來。
雲朵接了遞給聶大郎。
聶大郎喝了一杯熱茶,“再倒點。”
雲朵又給他倒了一杯。
龐仁這急性子,“到底說了啥事兒?死了沒有啊?”見倆人還都不講,指着聶大郎怒道,“聶引!爺先把話兒給你撂在這了!你要是想去那什麼狗屁郭家,你自己去!別扯爺的妹子!一個婆家就夠我妹子受委屈了,還敢再搞一家!?是個人都敢當我龐仁的妹子的公公婆婆了!?比老子的臉還大啊!”噁心的公公婆婆都該去死!去死!去死!
雲朵無奈的看着他笑了笑,“沒有事兒!聶大郎把了脈,找大夫瞧瞧不會死的!”
“個老東西!想以死要挾爺我的妹子妹夫!”龐仁拍了拍桌子。
聶大郎擡眼看他,“歇息過了吧?”
“啊?”龐仁不解。
“一天沒訓練,你想明兒個補回來?”聶大郎挑眉。
龐仁臉色刷的一下就不好了,看向雲朵。
雲朵看着他笑,“大哥!兄長!爺!你這些天的肉好像掉的有夠慢的啊!”
這倆人心情不好!想抓着他出氣!龐仁嘿嘿一笑,頓時溜了,“我去訓練!去訓練!”
聶大郎把茶杯放下,看着雲朵,“想不想上山?”
現在天已經不早了,今兒個陰天,外面冷的很,他這次回來又抓了不少藥。雲朵看着他猶豫了下,點了頭,“想去!”
聶大郎帶着她出門,拉着她上了山。
羅媽媽讓羅平遠遠的跟着,別靠近。
龐仁又返回來,叫了羅媽媽問話,“那郭家想幹嘛?”
看他臉色不好,目光沉着,羅媽媽想了下,沒有隱瞞,把在郭家的事兒都說了。
龐仁冷哼一聲,“想得美!”又叫了萬廣吩咐,“你明兒個你早就趕着馬車去縣城,到濟世堂的大夫請過來!跟他們說,診費藥錢爺出了!”
萬廣看了眼羅媽媽,應了聲。回屋把聶大郎交代的那些藥材都記在紙上。
聶大郎拉着雲朵翻過山坡,爬到山上。看她額頭浸出了細汗,把斗篷給她裹上。
山上除了枯草枝幹林石,已經沒有什麼景色。但從山上往下看,卻不一樣。
幾個種着花木藥草的山坡,拾掇的齊齊整整的,連綿的竹林,旁邊是他們家。前面泛白的清湖,冰面折射着太陽光,再往前是南山坡,有幾株梅樹開了花。
見天色不早,雲朵拉着聶大郎,“我們去湖邊吧!”
她兩個大大的眼睛閃着流光,聶大郎笑着捏捏她的耳朵,跟着她又下了山。
今年還沒下雪,天氣格外乾冷,清湖上的冰層很厚。
雲朵想上去站站。
聶大郎瞪眼,撿了石塊給她。
雲朵扁了下小嘴,嘟囔一聲,“冰那麼厚,我那麼輕,根本不會有事的。”
她聲音雖小,卻也全部落在聶大郎的耳中,“你怎麼知道沒事?要不我上去試試?”
雲朵看他那自己說話,睜着眼瞪他。
聶大郎抿嘴笑,拿了石塊砸在冰面上。
砰的一聲,簌簌的聲音拖着長長的尾巴,石塊把冰面砸出一片白印子,滑向湖中央。
雲朵也拿了石子往裡面砸。
聶蘭遠遠的過來,看倆人砸的起勁兒,不滿道,“剛纔娘過來,你們都沒在家。你們上山幹啥去了?”
雲朵瞥她一眼,沒有理會,拿着石塊繼續砸。
聶蘭看倆人都不理她,心裡氣憤,又追問,“你們去郭家有啥事兒?他們說啥了?要你們幫着瞧病,還是要住到清園來啊?還是別的啥事兒?”那郭家不是賣豬雜已經掙了不少銀子,還算計!
“問你們話呢!咋不說話啊?你們不會給銀子了吧!?還是答應了啥事兒啊?”聶蘭更加不滿。
雲朵冷眼看着她。
聶蘭也看着她,“你們到底幹啥了?”
雲朵眸光冷淡,輕啓小嘴,“關你屁事!”
聶蘭臉色難看。
“還有!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喝問長兄長嫂!?沒有規矩,不懂事兒,就找個懂規矩懂事兒的學學!”雲朵沉聲道。
聶蘭臉色漲紅,難看,“我哪有不懂規矩不懂事兒了!那郭家已經把大哥扔出來,看你們發跡了,又想來佔便宜,我還不能說一句了!?”
聶大郎轉過身,看着聶蘭打量,“十三了?”
聶蘭不知道他問這個幹啥。
聶大郎突然道,“郭四郎也是十三,他正準備娶個媳婦兒沖喜。”
聶蘭驚的睜大眼,立馬跳了起來,“誰要去沖喜!他們沖喜關我啥事兒!他們是啥人家,哪裡配叫我過去!還讓我去沖喜!?”
聶大郎看着沒有說話。
聶蘭被他清幽的眼神看的心裡發毛,臉色隱隱發白了。現在他是舉人老爺了,是讀書人,爹孃都聽他的話,尤其奶奶,總說要對他們恭敬點,對他們好點。他要是非得讓她去給郭家沖喜,二房那不要臉的經常罵她是丫頭片子賠錢貨,說不定奶奶還真有可能答應把她嫁過去沖喜了!
“郭家算個啥東西!想讓我沖喜,想都別想!爹孃不會答應的!奶奶也不會答應的!你們別打我的主意!我死都不會去!”聶蘭尖聲喊完,拔腿就往村裡跑。
看她嚇的臉色發白的跑回了家,雲朵抱着聶大郎的胳膊咯咯笑。
聶大郎看她笑的靠在自己身上,眼裡也起了笑意,拍開她的小手,“髒兮兮的!”
雲朵伸手看看,上山下山出了汗,又撿了石塊往冰面上砸,纖細白淨的小手這會的確髒兮兮的。雲朵不管,還笑着在他抹了抹。
聶大郎嘴角僵了一瞬,眸光一轉,拿着她的小手往她自己臉上抹,把自己髒兮兮的手也給她抹上,把她白淨的小臉抹了幾塊灰印子。
他哈哈大笑,雲朵滿臉幽怨的頂着一張小花臉拽着他的胳膊回家。
羅媽媽看看倆人的神色,笑着打了熱水來伺候倆人洗漱,“今兒個天冷,昨兒個少奶奶說想吃烤肉,萬媽媽燉了羊骨湯,準備了菜,等會就烤肉吃吧!羊排這一會就烤上!”
“還有雞翅膀沒?也烤上幾個。”聶大郎看雲朵使勁兒搓洗小臉,笑了笑,問羅媽媽。
“雞翅膀沒有了,雞爪還有一些,要不滷上幾個?”羅媽媽回話。
“明兒個再滷吧!有羊排就行了!”雲朵擦着臉道。
羅媽媽應,“是。”等聶大郎洗了臉,讓萬森萬淼把水倒掉,她到廚屋裡幫忙。
這邊準備着吃飯,聶家老宅那邊炸開了鍋。
聶蘭小臉發白的跑回家,把聶大郎要送她去郭家沖喜的事兒一說,立即引起了老宅的波瀾。
郭樹根病重不短時間了,郭二丫和楊進常去探望,郭二郎也來找過聶大郎,只家裡沒人,聶大郎和雲朵不在家。
這事兒聶家老宅是知道的。
聶蘭晌午回家一說,聶大郎和雲朵去了郭家探望郭樹根,張氏就心裡不安。
等倆人回來,她到清園去,聶大郎和雲朵又去了山上,也沒問出啥話來,等了一會只好又回來了。
這會聽到聶大郎要讓聶蘭嫁到郭家去沖喜,張氏驚的滿身冷汗。
劉氏幸災樂禍,“就你這樣的,有人要就不錯了!你還指望攀個高枝兒啊!?那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都娶了千金小姐了,一個鄉下丫頭片子,連人家的下人都不如,還想當少奶奶啊!?”
“其實嫁去郭家也好!要是沖喜成了,那郭樹根死不了,就是你的功勞!你在郭家就成老大了!咋說那郭四郎也是聶大郎的親弟弟啊!到時候你再嫁過去,兩家成了親家,你那好大哥好大嫂還不幫你們發財發家!?”
但要是把郭樹根沖喜衝死了,那這小賤丫頭就有的受了!她要嫁出去,至少不在家裡礙眼了!天天盯着她,頂撞她,嘴裡沒個好話,趕緊找個不中用的嫁出去吧!
“要嫁你去嫁啊!我纔不嫁呢!郭家算個啥東西!?我死都不去!”聶蘭兩眼紅着,噙着淚。
“這話是大郎說的?”甘氏皺着眉問。
聶蘭想到他那讓她心裡發毛的打量,死死抿着嘴。
聶二貴眼珠子一轉,跟甘氏說話,攛掇她,“娘啊!你不是覺得大郎和雲朵跟咱們不親嗎?現在那郭樹根病了,眼看快要死了,大郎他們一回來就立馬趕過去探望了!還不知道說了啥話呢!那郭家要了多少東西不知道,但肯定裝可憐了!大郎說讓聶蘭嫁過去沖喜,那就是心裡向着郭家了!這心偏那邊去了,哪還有咱們家的好兒啊!說不定連咱們家的養育之恩都不記得!還是記着他親爹孃呢!”
“把聶蘭嫁過去,要是郭樹根被沖喜衝好了,兩家關係好了,大郎也會記着咱們的好不是?”
“娘!?”張氏有些驚疑的看着甘氏。
甘氏看向幾個人,目光落在聶蘭身上,“大郎是咋說的?”
聶蘭睜大眼,“奶奶不會也想叫我去沖喜吧!?”
“我是問大郎咋說的。”甘氏皺眉。
聶蘭抿了抿嘴,憤怒道,“他說我十三了,郭四郎也十三,要找人沖喜。要把我嫁過去給郭家沖喜!”
甘氏沉默下來,郭家的閨女嫁到村裡來,終究還是起了作用。大郎……他心裡終究還是跟老宅疏遠了,慢慢偏到郭家那邊去了。
郭家需要衝喜的人,那郭四郎既然十三,和聶蘭同歲,大郎提出這樣的事兒,怕是也有意兩家關係結好。要是真能結好……她看着聶蘭憤怒的小臉,眉頭皺的更緊。聶蘭…嫁過去也好。
起碼以後郭家的日子,有大郎幫着,應該不會太差了。
她現在擔心的是,郭家藉着這個機會,要讓大郎認回郭家。到時候大郎就變回了郭家的郭三郎。於他們……不是好事兒啊!
“奶奶!?你還真打算把我嫁去郭家沖喜!?”聶蘭氣憤的全身都抖了起來。
外面柳氏來了。今兒個雲朵和大郎回來,勢必對郭家那邊的事兒做出反應,他們當時就去了郭家,她先來看看老宅。進門就聽到聶蘭有些尖銳的聲音,要給郭家沖喜,她驚詫的挑了挑眉。
甘氏看向聶大貴,問他,“你的意思呢?”
聶大貴看了眼張氏,道,“都聽孃的!”
張氏呼吸微窒,欲言又止,“娘!蘭兒她……”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能讓她一個小娃兒當家了!?”甘氏見聶大貴都聽她的,叫了柳氏,“你覺得這事兒咋樣?”問她的意思。
“沖喜的話,是家裡的決定,還是大郎雲朵提的?”柳氏看了眼氣得發抖的聶蘭,問道。
“大郎提了句。”甘氏道。
柳氏眸光閃爍,說實話,聶蘭的性子並不討喜,人太靈泛,貪嘴還有點懶。大郎應該知道她,現在提出讓她去郭家沖喜……難道真的是他有意認祖歸宗,又怕人說嘴,聶家這邊找事兒,所以讓聶蘭嫁過去沖喜,聶郭兩家結親,以後成一家親戚走動!?
要是這樣,也就說的過了。聶家現在的女娃兒,嬌兒還是小娃兒,聶梅嫁了,也就只有聶蘭,沒有別的選頭了。
現在怕是婆婆和大哥家也擔心大郎要認祖歸宗,到時候名動鄉里的舉人老爺,就和老聶家沒有關係了。他本來就是郭家的兒子,要認回郭家,別人也說不了啥話的。
她把自己的看法跟甘氏說了,“……大郎既然提了一句,可能就是有意。沒有跟娘和大哥大嫂說,怕也是留個緩轉的餘地。要是聶蘭回來一說,都不同意,那這事兒可能就算了。要是家裡同意…”還是主動示好一下比較好。
甘氏聽她這麼一說,也覺得是。大郎沒有直接跟他們說,怕是就等着他們想好答應還是拒絕,別一口說出來,沒有緩轉的餘地。到時候答應不答應,都不好看。
“我不幹!我不幹!我不幹!你們誰要嫁你們嫁去!別想打我的主意!那狗屁郭家,我死也不嫁!”聶蘭哭着怒喊。
“蘭兒!”張氏叫她。
聶蘭嘭的一聲關上門,躲在屋裡哭。郭家算啥狗屁東西,還敢讓她嫁過去沖喜,真是懶蛤蟆想吃天鵝肉!她憑啥要嫁過去沖喜啊!劉氏那個賤婆娘!還說她沒有當少奶奶的命!難道她就得過窮苦日子!?那雲朵還不是當上了少奶奶!?她長得好也不過就是白了點,穿的衣裳好。她擦了粉,穿着綾羅綢緞,照樣也好看!不會比她差多少了!
聽她在屋裡哭,張氏心疼,可是這事兒婆婆都已經說了。而且,大郎那邊……如果他要是回了郭家……
柳氏看着就道,“要不等吃了飯,我跟娘一塊去清園看看?”
甘氏點了頭,是得去看看。
“幹啥現在不去啊?”現在過去,正好也一塊吃飯!劉氏有些不滿的嘀咕,“他們剛從縣城裡回來,肯定帶了不少好東西。”
聶老漢一聽,想到大魚大肉,嘴裡口水就出來了,“我先過去看看!”
“回來!”甘氏冷喝一聲,“你那老臉還要不要?郭家那邊出事兒,現在這個情況,你還敢過去搗鼓事兒!”
“我也是老太爺了!過去一趟有啥!”聶老漢不滿道。
劉氏嗤笑一聲,“爹!要是人家認祖歸宗,你就不是老太爺了!那郭家的人才是老爺太太!”
“我們聶家把他養活大的!又給他治病,又給他抓藥!家裡都拖累窮了!他敢忘恩負義!我讓他們過不下去!”聶老漢怒哼。
“你給我閉嘴!”甘氏怒斥劉氏。
劉氏撇撇嘴,不以爲意。
“你也給我閉上嘴!”甘氏又斥了聶老漢一聲,攔住了他。
柳氏招呼了一聲,“現在他們心裡肯定也不乾淨,還是先別多事兒的好。”轉身回了家。如果聶大郎真的要認回郭家,她可要先打算打算了!
清園這邊擺飯上桌。
龐仁高興的直笑,“烤肉好吃!這羊排不錯!”吃的滿嘴油。
雲朵舀了一碗羊骨湯遞給他,又舀了碗給聶大郎,“別光吃乾的,喝點湯。”
羅媽媽也給她舀了一碗湯。
雲朵讓她自己去吃去,不用管他們,“吃烤肉就得自己動手。”
羅媽媽笑着應聲,去了廚屋。不過正廳這邊還是注意着動向。
龐仁吃滿意了,聶大郎吃撐了,雲朵倒是沒吃多少,烤了肉不斷的夾給聶大郎,又被龐仁搶了些。不過喝了碗湯,吃些青菜也飽了。
這邊吃了飯,雲朵就拉聶大郎遛食,剛在湖邊轉一會,那邊柳氏和甘氏來了,後面跟着張氏,劉氏,聶大貴和聶二貴,還有聶老漢。
柳氏本想說探探話兒,也商量一下這事兒看咋辦,結果都來了。看聶大郎和雲朵在湖邊,笑着打招呼,“吃完飯了吧?”
傍晚過後夜幕降臨的時刻,看得清人,看不太清楚神情。聶大郎淡聲開口問,“有啥事?”
見他沒把他們往屋裡請,柳氏眼神閃了下,笑道,“你奶奶是想來跟你們商量商量聶蘭和郭四郎的事兒。”
兩家成了親家,不管聶大郎是不是會認祖歸宗,關係都不會斷的太絕。當然不認祖歸宗更好,那聶蘭嫁過去,也表了老宅的心意,示了好兒,也讓聶大郎心裡更加感動。甘氏還沒來得及說話。
聶二貴就笑着呵呵道,“真要是聶蘭嫁過去,聶郭兩家以後成親家了!”
聶大郎挑眉,“讓聶蘭嫁過去沖喜?誰的意思?”
幾個人愣了愣,張氏問,“不是…不是你的意思嗎?”
聶大郎抿嘴,“我只說了句‘郭四郎也是十三歲,他正準備娶個媳婦兒沖喜’,幫着家裡。不像聶蘭,翻過年就十四了,一點不懂事,喝問長兄,對長嫂不敬,是時候該學學規矩了。”
擡眼看幾人驚愕的樣子,“誰讓她去沖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