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蒙換了簇新的一身靛藍長袍, 手腳都上了藥,裹上層層繃帶,束髮於頂, 攢了個髻。
纖瘦的一截脖頸從領口伸出來, 皮膚泛着一層薄紅。趙洛懿從自己脖子上取下個東西, 掛到李蒙的頸子上, 紅繩下面墜着一個指環, 是李蒙他娘給他留的那個。
摸在手裡還帶着趙洛懿身上的溫度,李蒙心頭一暖,擡頭看趙洛懿一眼。
趙洛懿即刻把頭低了下去, 李蒙抱着他的脖子,在他頸側層蹭了蹭臉, 才湊過去接了個吻。分開時他有一些微微喘息, 胸中燒着一團火。
也許是和趙洛懿在一起之後, 兩人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漫長的分別,包括在南湄的時候, 也是馬上就追了過去。而這次在李蒙的腦子裡留下太多空白,這些空白在李蒙的感受裡,是相當漫長的,因爲未知,所以恐懼, 帶來不踏實的心虛感。
李蒙又一直病着, 趕路, 生病, 到了許老三這裡, 更沒有一刻可以徹底放鬆下來,甚至李蒙許多時候能感受到自己皮膚下面的血肉在不由自主時時跳動。
李蒙喘息片刻, 眼中浮出一層霧濛濛的水氣。
趙洛懿又低下頭去,扳起他的下巴,輕輕親吻他的嘴脣,順勢握住李蒙的脖子,手從才整理好的衣襟滑了進去。
就在李蒙有點發軟要滑到椅子下面去時,趙洛懿握住他的肩,讓他站了起來,從身後抱着李蒙。
鏡子裡李蒙的臉紅得不成樣子。燒得也太厲害了。李蒙舔了舔被吻得紅潤的嘴脣,模模糊糊地想。
他看見趙洛懿湊在自己耳畔親了親耳廓,一股電流鞭碎他的脊骨。李蒙尷尬地將袍子往外提,趙洛懿就低下頭去替他整理,最後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牽起李蒙的手,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許老三早已等在屋前,看見李蒙就笑迎上來。
“方大怎麼說?”
村婦們在壩中架起數十口大鍋,臘味飄香,引得人食指大動。她們一面揮舞着手中的大勺子,在大鍋裡攪動,一面偷偷打量這兩個外鄉人。
“師父!”曲臨寒帶着兩個人過來。
“許大叔,這兩位都是我的好友,請您一併也照看着。”李蒙說的是托勒,托勒則理所當然地受了,也不說什麼,對許老三點點頭。
“你放心。”許老三吩咐人把驤賢跟他娘帶過去,驤賢嘴裡還一直唸叨許三妹,他每多念一聲,托勒的臉就多黑一分,直似塗了厚厚一層鍋底灰。
“放心,我就是去把她給你帶回來。”李蒙鄭重其事地拍了拍驤賢的背,讓人把他帶走。
就在這時,一聲巨大的爆炸拔地而起。
煙塵滾滾自東方宛如游龍騰上天空,日頭本來西斜,此刻被滾滾濃煙籠罩,彷彿夜晚提前降臨。
許老三不由色變,連滾帶爬的一個人奔到他面前,擡起臉來,卻是正在安排佈防的於四。於四不住聲咳嗽,半晌才抓着許老三的胳膊,疾言厲色:“橋幫炸了出山的路,他們想從上面下來。”
許老三提起雙腿發軟的於四,往外走,李蒙等人緊隨其後。
隔着相當的距離,許老三擡頭東張西望。
漫過眼界的荒草叢生,斜刺刺從陡峭的山壁上生出,葉片枯黃,遍目荒涼。
隱沒在草叢後面的,是烏黑冰冷的兵器,士兵沒有刻意隱瞞,號衣上的紅色布條滿懷惡意彰顯出來。
“看來是熟人。”一個人影在李蒙清澈的眼底掠過,雖然隔得很遠,但他看的很清楚,也很確信,就是他來了。
“東面、南面是朝廷的人。”於四急道,“看來方大已經報官,狗官不值得信任,我早就說過……”
許老三大掌一揮,“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你有退敵之法?”
霎時於四將嘴閉了個緊。
“無妨,於四哥,方大說怎麼談?”
“他們會從上面放下繩梯,在咱們的地方上談。”一抹狠絕閃過於四帶着傷疤的臉,“在咱們的地盤上,再不濟還有一個人質。”
“你別忘了,他們手裡也有一個人質。”一旁許老三的親信說。
“他們準備了滾油,看,那些是油桶。”李蒙指給周圍站着的人看,另外一邊,□□手匍匐在地,箭在弦上,“要是我們輕舉妄動,現在出去的路被堵死,就是甕中捉鱉。不想當王八,就好好談。”
於四臉色鐵青。
許老三看了於四一眼。
“知道了。”於四粗獷的聲音答。
誰也沒想到,會是方大一個人下來,知道是在村子裡談,李蒙稍微安了點心。他不擔心真的會自上而下發動總攻,他們是要東西,不是要屠村。於四不知道這個,李蒙卻知道得很清楚,何況他看見了一個久違的仇人,印象裡還殘存被他派人追捕的記憶,雖然很是模糊。
可能是因爲當時將趙洛懿給的定情信物交了出去,纔會記得那麼清楚,是把玉佩交給了蔡榮。趙洛懿的玉佩,是皇家之物,蔡榮必然認識,再派人來追查自己。
當年蔡榮要李家都爲他的兒子償命,李蒙就已經明白,他不會放過自己,人的執念沒有那麼容易打敗。
這次不管是巧合蔡榮也來了,還是他是爲殺這世上最後一個被遷怒的李陵的兒子,有趙洛懿在身邊,李蒙並不覺得害怕。
想到這裡,李蒙側擡起頭。
趙洛懿杵在他的身後,像是有所感應,低下頭來看他。
看趙洛懿靠前了一步,李蒙連忙擺手。
室內還有許老三、曲臨寒,許老三的四個親信,幫許老三說話的老頭,李蒙可不想現在被趙洛懿親,太不好意思了。
方大好整以暇地坐下,他一個隨從也沒帶,無視衆人的敵意,安然入座。
婦人端茶過來,方大接了,並不喝,只是笑着以蓋子撇去浮沫,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隱藏在熱騰騰的白霧裡。
“想不到,久別重逢,你老兄可是老了很多啊。”方大擡起眼,只看許老三一個人。
“返璞歸真,田園之樂,有另一番自在。”許老三道。
方大擡起手,手中抓着茶碗。
“方大!你不要太放肆!”於四提着刀倏然起身,雙目怒突。
方大一邊眉梢短促地揚起,旋即恢復如常,只是連蓋帶碗,於一聲脆響之中摔了個粉碎。
“滋滋”聲響,地面激起一片白沫,迅速翻騰。
“於四!”許老三臉色難看至極,指向門簾,他微有了肚腩的腰身不住震顫,聲音也失了平穩:“給我出去!”
“失禮了。”待於四不甘心地走了出去,許老三向方大抱了抱拳。
方大漫不經心摸出一方絲帕,顯然是女子所有的東西,他的手指在上面緩慢摩挲,輕慢地擦了一會兒,方大抖開那帕子,重新疊好。
短短片刻,許老三已經變了臉色。
“方幫主,半月不見,不知道三妹情形可還好?”
方大轉過頭來,佯裝疑惑的眼神將李蒙從頭打量到腳,猛地一拍後腦勺,“是你啊,侄女婿。”
李蒙笑了笑,也不辯駁。要不是看方大和許老三還沒進入正題就要幹起來了,他纔不惹這身騷。
“別說,許老三,你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就是得了瓏妹。瓏妹又給你生了個標緻的閨女,還心靈手巧的。”方大將手帕收起。
許老三嘴脣動了動,憋出一句話來:“承你吉言。”
“侄女婿,我看你情形可不大好,要不是你手腳慢,我那侄女也不會關心則亂,帶我們找到這裡來。”方大看許老三,慵懶道:“老三哥,這個事情也是時候大家平均分配。你放心,兄弟我不會佔你半點便宜,也沒有那個必要佔你的便宜。”
“我早知道你惦記着,是我找你來的。”話說到這個份上,許老三也不再隱瞞,“聽說你爲了找我過去,很費了一番功夫。既然現在故人重逢,大喜之日,就該先給李小兄弟解了毒,再談別的。”
“不急,還有好幾天纔會全身爆血而亡,在那之前吃下解藥都行。還是咱們倆的事先了結再說。”
“方幫主說得是,這山裡的人現在要出去無門無路,還能不由得幫主說了算?”
聽見李蒙說話,方大轉過去看他。
“許三叔已命我同方幫主交涉,我代表他的意思,閒話就不要多敘了。”李蒙看向許老三,許老三拱手相讓,直接帶着千元村的人出去了。
方大對着許老三還有些劍拔弩張的氣勢,想必舊仇沒了,又添新怨。李蒙對這個不感興趣,等人都出去了,李蒙讓趙洛懿去吩咐茶,片刻後,茶上來。
“這次是好茶。”李蒙先喝了一口,打趣道。
方大根本不把李蒙放在眼裡,也沒了先前的敵意,輕呷了一口,眉心微蹙,接着放平。
“山裡是出不了什麼好東西。”
“是嗎?”李蒙笑道,“我倒是覺得,山裡的野趣很有意思。方幫主千不該萬不該,把朝廷的人也叫來,您是不是忘了,東西還在許老三的手裡,除了他誰也不知道在哪裡。”
方大臉色一變。
“您應該已經換了少說百八十種方法,拐彎抹角也好,直截了當也罷,也沒能從許三妹那裡問出來她孃的墳在哪裡罷?”看方大的難看的神色,李蒙知道自己猜對了,又道:“因爲這件事,只有許三叔一個人知道,他的保命符,會讓別人握着?連親閨女都不行,何況是背叛過弟兄。”
“我今天來,不是來聽這些屁話的。許老三叫你和我談,是想讓我死了心而已嗎?我就不信掘地三尺,挖不出瓏妹的墳來。”方大咬牙切齒道。
“爲什麼,千元村避世在此,農耕狩獵,自給自足,還要留一條通道通往外界呢?許三妹這十數年,從來沒有離開過千元村,那這條通道,是給誰用的?”李蒙頓了頓,喝了口茶,給方大想清楚的時間,斟酌着差不多了,才直視對方,說:“要是就在千元村裡,我相信幫主有掘地三尺的能耐,要是壓根不在此地呢?”
方大兩枚眼珠頓時亂轉起來,半晌,他生硬地擠出話來,“即便找不到,大不了是不要這個錢。”
“你沒找到蔡榮之前,這是個好路子,千不該萬不該,你找了條吸血螞蟥。蔡榮爲人,無賴潑皮,朝中無人膽敢招惹。他可是睚眥必報的人,當年他的兒子死了,瑞州知府爲保城中百姓沒給他開門。這個知府,後來升任刑部尚書之位。”看方大臉色一忽兒白一忽兒青,李蒙慢吞吞地問:“攝政王時候那個李陵,什麼下場,你不知道嗎?”
方大呆若木雞地坐着。
“要是蔡榮找不到他要的東西,當年做了假的許老三固然可恨,連一個幫派頭目都敢驅策起他來了。”李蒙抿着脣笑了笑,後話不便再說,只是垂下了眼皮,當講完一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