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遊, 有一種別樣的悲傷在心頭。容軒跟在漫羅身後走進官燕侯府的時候,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看着那個瀟灑如風的少年,而他始終默默地走在後面, 目光冷然地掃過院內的每一個角落。
曾經他也生活在這裡, 偌大的府邸雖是富麗堂皇, 只是華麗外表之下,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漸漸腐爛。娘死的那一年, 他才只有十歲,在那之前他剛剛得了一場大病,有幸死裡逃生, 卻也因此失去了世子的身份,當時他並不恨, 只是覺得有些難過罷了。
而在那段時日裡, 容昂不止一次地說過, 要把“世子”這稱呼還給他,而他卻總是搖搖頭, 說不要。當時他們還是多好的兄弟,手足情深,偶爾他會憶起那段日子,覺得那時候就算不得寵,時而被爹責罵, 但只要有孃的呵護和弟弟的鼓勵, 生活仍是可以很美好, 可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 一切都變了。
娘染病臥牀一月有餘, 爹只來探望過一回,那時還是孩子的容軒日日夜夜地守在孃的身邊, 常在午夜夢迴之時,聽到娘低沉而壓抑的抽泣聲,他總會假裝沒聽到,將臉埋入臂彎裡繼續睡,只是不知不覺間淚水便溼了衣袖。
一月之後,娘終於因久病不醫而亡,那天她明明答應好了的,說只要病一好,就帶他去看夕陽,可是轉眼,她卻一個人先走了,離開得無聲無息。那一瞬間,容軒沒有哭,只是感覺周遭的所有都染上了悲絕的味道。
雖然那一刻固執而堅強的他堅持着沒有掉一滴眼淚,可是在之後的連續數夜,他都會在半夜從夢中驚醒,而一摸自己的臉龐,竟是一片淚水。
生活突然變得絕望起來,世間的顏色也似乎只剩下黑白,他還是會常常與容昂聊天,只是再也沒有那種被人保護的感覺。有時獨自一人看着夕陽,同樣是一片金光漫天紅雲,卻似乎再也找不到當初的感覺。
走在官燕侯府裡,腦子裡迅速轉過許多個場景,那些快樂的,或是悲傷的,卻都已回不去了。
容祀卿見到漫羅和容軒二人到來,感到甚是驚訝,可他僞裝得很好,起碼讓人表面看上去很冷靜。笑着迎上前去,他衝着漫羅有禮地道:“七皇子殿下大駕光臨,下官未能遠迎,還望殿下見諒。”
漫羅聞之,亦是微笑着擺了擺手,“侯爺言重了。”
容祀卿一展臂,說道:“七皇子,請坐下說話,來人,上茶!”而後目光掃過容軒,眼神中竟透着幾分鄙夷。
復將視線移回到漫羅身上,他故作不解的姿態淡然而問:“不知七皇子專程來我侯府所爲何事,可是犬子在您府上爲殿下添了麻煩?”
漫羅含笑瞥了身旁的容軒一眼,心中暗想:這官燕侯還當容軒是兒子嗎?而後復又啓口,“容軒他很好,不僅沒給我惹麻煩,還幫了我不少忙,侯爺能得如此一子,實乃你的榮幸。”言下,脣邊的笑容越發深刻,她淡淡地望向容軒,柔聲道:“而我有容軒這樣有能之士助我一臂之力,亦是榮幸。”
容祀卿聽後不禁一怔,面上的神色顯得有些尷尬,後又刻意扯開一絲僵硬的笑容,揚聲道:“如此就好,容軒在您府上,還要七皇子多多指點。”
漫羅微微抿脣,輕然地一頷首,然而那脣角上揚的弧度卻好似在嘲笑對方當年選擇捨棄。她側首凝望容軒,問道:“你沒有什麼話想對你爹說嗎?”
容軒愣了愣,遲疑地吐出一個“我”字,隨後就再沒有聲音,也不知該接些什麼纔好。與容祀卿遙遙相望,在那個老人的臉上他看到了歲月的痕跡,只是那些皺紋間所隱藏的輕視又喚起了他內心深處的仇恨。
他厭惡被這樣的目光上下打量,厭惡被看不起。搶在漫羅開口之前,他突然揚聲,“我有話說。”他用最凌厲的目光對上容祀卿的眼——那個應該被他稱之爲“爹”的男人,“我只是很想知道,爹,沒有了娘,沒有了我,您的生活可還愜意嗎?”
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氣勢,容祀卿聽後大怒,憤然地拍案而起,怒叱道:“大膽,逆子,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容軒平靜地坐在椅子上,對他的憤怒不以爲然,“我只是問問而已,爹何必發那麼大火呢?難道在您心裡,也覺得愧對我們母子倆,所以纔想逃避這個問題,也因此才爲我的話怒不可遏嗎?”他不屑地冷笑,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才最可悲。
無意中與漫羅眼神交匯,在對方的眼中,他看到了一絲讚許。而後忽聞漫羅開口,“侯爺,容軒也說了,他只是好奇罷了,您又爲何不乾脆解了他心頭疑惑呢?”
容祀卿皺了皺眉,坐回位置上,才寒着聲道:“我的生活如舊,你只管顧好你自己便是,千萬別給我惹出麻煩來。”
容軒的雙眸忽而黯淡下來,似乎蒙了一層濃郁的憂傷,自嘲地勾了勾脣,他垂下眼瞼,“您放心好了,就算真惹出什麼事來,也由容軒我一人承擔。”這話之後,他卻別過臉去,不再看容祀卿那邊,不看總好過看了悲傷。
氣氛頓時顯得有些冷僵,漫羅不想繼續在這個話題上火上澆油,於是立刻切入正題道:“侯爺,不知世子可在府裡?”
容祀卿一驚,不明白七皇子找容昂會有何事,卻也不敢有所隱瞞,只問道:“不知七皇子找犬子有何要事?”
漫羅低頭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幽幽啓口,“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就是有幾個問題想來請教一下,若是世子在府,就請侯爺派人帶我去見他吧。”她的口吻中透着一絲不容拒絕的強勢,容祀卿思忖了半晌,方纔喚了兩人來。
他對其中一個下人吩咐道:“你去請一下公子,說有貴客來訪,讓他到書房去。”那人領了命而去,隨後他又對另一人道:“你帶七皇子殿下去書房。”說罷,他又客套地對漫羅說道:“下官已爲殿下安排,您就先去書房候着吧!”
漫羅點點頭,從座位上站起,邁着悠閒的腳步往外走去,而容軒則跟着也站起身,正欲隨之離去。卻忽聞身後傳來容祀卿的聲音,“你跟去作何?”
容祀卿是打心眼裡瞧不起容軒,覺得他不過是個以色事人的男寵,如今七皇子與容昂談話,又豈容得他旁聽。或許,在容祀卿的心裡,容軒早已不是他的兒子。
容軒聽到身後傳來的那問話,回過頭去冷冷地相望,然而話未出口,門邊的漫羅卻先開了口,“容軒是我的人,他自然跟着我,怎麼,侯爺覺得不妥麼?”
容祀卿一聽漫羅這麼說,自然不敢有異議,立馬低下頭,“下官不敢。”
漫羅得意地一笑,隨後衝着容軒喚道:“還愣着作何,快點跟上來。”語畢,一回身,繼續朝着前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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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那引路的下人來到書房,繼而那人便退去了。書房內空無一人,顯然容昂還沒有到。漫羅在太師椅上坐下,這纔對容軒表現出不悅,“剛纔的那番話你不應該說的。”
容軒明白漫羅所指的是哪一句話,“爲何不該,您沒瞧見方纔他那暴怒的樣子嗎?他分明連自己都覺得他愧對我們母子,只是他不敢承認罷了。”
“那又如何?就算他真的對不起你們母子倆,你又能拿他如何,他終究是你爹,你剛纔的態度只會讓你們之間的關係更惡劣。”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容軒啊,就算你恨他怨他,可你們的體裡終究流着相同的血。”
容軒冷然一哼,“您現在是在爲他說話?哼,漫羅何時竟開始學人裝善了?”他的話中透着不滿,而話音剛落,卻得到漫羅的責罵,“是,我好心勸你,而你卻不識好人心。”
猛然從椅中站起,她冷眼望着容軒,神情越發冷漠,“你要是真能恨得徹底,剛纔就不該表現出卑微,別以爲我看不出來,容軒,之後你爲何不敢看官燕侯?”一步步地走到他面前,漫羅深深地望進容軒的眸中,繼而沉聲說道:“因爲在你的心裡,你始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爹,莫怪我沒有提醒過你,想證明你自己,若總是這樣自卑,你終將一無所成。”
房門瞬間被推開,漫羅和容軒紛紛側過臉去看向門外,容昂站在門邊望着相對而立的二人,不羈地笑了笑,“我似乎來得不是時候啊,沒打擾到兩位吧?”
容軒望着他,心中一股怨氣全部發泄到了他身上,語氣中滿是漠然,周身被傲氣包裹,“沒有,進來,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