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瞳是一名樂師, 從某種角度來說,確實可以這麼認爲。當年蕭珏最初遇見寐瞳的時候,寐瞳還未及冠, 那一年他坐在城南小溪邊的柳樹上, 吹着他最愛的那支曲子——亂紅。那天蕭珏就坐在柳樹下, 望着水面倒映出的楊柳翩翩, 聽着那支略顯憂傷的蕭曲。
後來蕭珏問寐瞳, “你可願跟我回去?”
寐瞳依然坐在楊柳樹上,高高地看下來,見蕭珏擡頭望着自己, 他好奇地偏了偏腦袋,“回去哪裡?”那年他並沒有今時今日的霸氣與邪佞, 那一眼之間給人的感覺很美好, 絕色的容顏配上那一雙靈動的眼睛, 是那樣的楚楚動人。
蕭珏說:“跟我回宮裡去,皇宮裡有很多好吃好玩的東西, 我都能給你。”
寐瞳淺然笑起來,那笑容猶如陽光一般溫暖和煦,他說:“那你能讓我當官嗎?”當時那話放在如今,他或許不會說,可當年他卻問得那樣理所當然。
蕭珏好笑地看着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男孩子, “當然, 你想當什麼樣的官?”寐瞳想了好久, 而後回答道:“樂官。”
寐瞳跟着蕭珏入宮的那一年, 他才十七歲, 而眨眼之間,卻已過了七八個年頭, 他從似水年華一路走來,從掌管歌舞樂音至只爲陛下一人辦事,這些年來,他早已褪去了那年的青澀,如今朝中再沒有那個年輕溫和的樂師,只有一個手段強硬,辦事雷厲風行的國師。
然而在蕭珏的心裡,他卻始終記得那一年,那個笑得溫暖和煦的尹寐瞳。甚至有時候,他會後悔自己當日的決定,後悔讓他當國師,似乎從那以後,他便極少聽到寐瞳吹簫,只是偶然間,他會說:“寐瞳,給朕吹一曲吧!”
寐瞳說:“好。”可是同樣的旋律中再也找不到當年的感動,蕭珏說不清那是爲什麼。
段則逸帶着百人箭仗圍攻漫羅的那一日,寐瞳助其逃走,而接下來的殘局,幾乎是由他一人解決的。
“全部退下。”伴着寐瞳的一聲令下,手下精騎紛紛收兵退到他的身後,而他只是站在站在原地,冷漠地望着不遠處的段則逸與罹湮,輕笑着說:“段大人,今日這事兒便就此散了吧,寐瞳不奉陪了,告辭。”言下轉過身,右手一揮,那支精騎則沿着原路返回。
怎料是時段則逸突然怒喝:“想逃?沒那麼容易,尹寐瞳,你既然放走顏漫羅,就該承擔起責任。”說罷,手指向寐瞳,冷然啓口,“我要你償命。”
精騎隊伍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停了下來,而寐瞳卻突然說:“不準停下來!”語畢他舉起玉簫,吹了一個短促且尖銳的音,那些馬兒卻似都能懂他的意思一般,飛奔着朝前而去。而後他回過身,望着百人手持弓箭對着他拉滿了弓弦,他不屑地笑起來,“段大人可是打算謀殺朝廷命官?這可是誅九族的死罪啊!”
段則逸陰惻惻地笑起來,“陛下若是知道你放走了顏漫羅,想必會被誅九族的人是你吧?”
寐瞳的笑意更濃了些,“寐瞳孤身一人,縱然被誅九族也就這麼一條爛命,不像段大人,家有妻小,殺了我怕是要連累他人。”他微眯了眼,笑容越發邪佞,當真如妖孽一般,隱隱中透着一股妖氣,“不如,讓寐瞳來救您全家一回吧!”
他突然將手中玉簫舉起,放置脣邊,而下一刻,一段尖利刺耳的音調頓時響起。罹湮聞之大駭,一把拉住段則逸的手臂,道:“大人,莫與音殺之術硬碰,待回去從長計議吧!”說着,他攜其縱身躍起,施展輕功而去。
罹湮輕功了得,三兩下便逃了很遠,因而並未爲音殺所傷,而剩下的那些侍衛,卻無一倖免。
事後段則逸將此事上報聖上,指責寐瞳私自放走顏漫羅與容軒,並傷其百人箭仗。金鑾殿內,寐瞳表現得極爲淡定,冷眼瞥向段則逸,他反問道:“難道段大人私自圍攻顏漫羅就是沒錯了?”他巧笑嫣然,“段大人,您似乎將自己的地位看得太高了,未得皇令擅自行動,敢問您將陛下置於何處?”
此話他問得極爲刻薄,同時將段則逸推到一個不利的局面上,後者不禁蹙起眉頭,銜恨道:“你少含血噴人,顏漫羅乃初柔之女,她非死不可!”
寐瞳冷笑一聲,“證據呢?沒有證據你說什麼都沒用?但顏漫羅是蒼蘅七皇子,這卻是我們大家都明白不過的事。”他一步步地逼近段則逸,終是寒着聲問:“你明知此事存在着隱患,可能引起兩國戰爭,卻仍置之不顧。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而你偏偏反其道而行,又是安得什麼心?”
“你……”段則逸氣急,怒指着寐瞳欲反駁,而此時座上蕭珏卻突然開了口,“全都給朕閉嘴!”眯起眼,他看着座下二人,終是深深地嘆了口氣,“段愛卿先退下吧,此事朕會設法解決。”
既然陛下都如此說了,段則逸自是不好再繼續逗留,只狠狠地瞥了寐瞳一眼,便恭敬地跪安了。
而後偌大的金鑾殿內突然只剩下了蕭珏與寐瞳二人,他們彼此對望,那種眼神竟出奇的相似。
“你可知道你這麼做將會給朕帶來多大的麻煩?”蕭珏的嗓音顯得很低沉,而寐瞳卻絲毫不畏懼地回道:“陛下,微臣不過是以玄漪的安危爲重,難道做錯了嗎?”
蕭珏微眯着雙眼冷冷地看着他,“寐瞳啊,你何時變成了這樣?”他不禁又嘆了一聲,“想我當年將你帶回之時,你可沒有如今這般牙尖嘴利。”
寐瞳淡然地笑了笑,“陛下過譽了,不過,人總是會變的。”他稍稍一頓,繼而接着啓口,“其實從您將我帶回宮的那一刻起,您就該知道,寐瞳不可能永遠是當年那個青澀得除了吹簫什麼都不懂小孩子,在這宮裡,又有誰還能保住那樣一份純真?”他冷笑着,言下之意便是,陛下,我之所以會變成今時今日這般模樣,全是你一手造成的。
蕭珏聞之大怒,拍案喝道:“尹寐瞳,你好大的膽子!”
寐瞳掀過衣襬跪下身來,“陛下若真要爲此事責罰我,寐瞳也無話可說,然而我所做的一切皆是爲了這玄漪的太平,若是陛下還願意相信我,就將這件事交由我來辦,我會盡快打探到顏漫羅與容軒的下落,一旦確定了顏漫羅便是初柔之女,我定會親手殺了她。”他不再自稱“微臣”,而是以“我”來代替,只是言辭間仍是透露着無比的認真。
蕭珏平靜地凝望着他,沉默了須臾,突然問:“只要顏漫羅一死,蒼蘅那邊必會有所行動,你今日爲保玄漪太平,可以不顧一切私自放走顏漫羅,如今你又要朕如何相信,若是確定了顏漫羅乃初柔之女,你便能做到手刃她?”
寐瞳輕輕地搖了搖頭,“若是可以,我當然不想殺顏漫羅,但倘若她真是初柔之女,那便是玄漪的一大威脅,聖女一族若再度復活,即可顛覆王朝,到時候怕是受苦得亦是黎民百姓,與其那樣,還不如我親手殺了她,然後……”他抿了抿脣角,復又道:“然後,所有的罪責由我一人承擔。”
那一日,蕭珏終是允了他。事後寐瞳問罹湮,“你究竟想如何?”他自是知道罹湮不會出賣漫羅,也知當日一切皆是段則逸一人的陰謀。
而罹湮卻答他,“我想和漫羅回到過去,哪怕當時只是個男寵,也好過如今被她誤會。”他眼底滿是哀傷,最終道:“若是別無選擇,我寧願親手去終結這段感情,至少不必給自己留下遺憾。”
那個午後,寐瞳望着罹湮眸子裡的堅定,許久頷首而道:“好,我答應你。”
兩日後的黃昏,容軒從破廟中走出來,忽見寐瞳站在廟前,淡漠地望着他。他亦平靜地看回去,久之問道:“你這次來是爲了什麼?殺漫羅,還是帶她回去?”
寐瞳微微揚起脣角,笑得極爲淺淡,“今日我來,並非爲了漫羅,而是想拜託你一件事。”
容軒一怔,又道:“當日你助我與漫羅脫離險境,我曾承諾這個人情他日必報,所以只要不是強人所難,我一定答應你。”
寐瞳沉默了一會兒,沉聲道:“我要你一個人回蒼蘅去。”
“不可能。”容軒拒絕得很是灑脫,他不可能丟下漫羅不管,寐瞳的這個要求顯然已觸犯到了他的底線。
而寐瞳卻說:“那我問你兩個問題,”頓了頓,他復又啓口,“你爹病重危在旦夕你救是不救?你弟弟被冤入獄秋後問斬你救是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