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捂住嘴脣已經淚流滿面,其餘幾人的眼圈也都紅了。
老洪頭道:“我帶着英子逃出津門,英子問我,爺爺,我爹呢?我娘呢?我不知怎麼回答她,我本該騙她的,可是我看到英子的那雙眼睛,我竟然哭了。”他說到做到這裡已經是老淚縱橫。
英子抽泣道:“爺爺,您別說了。”
老洪頭道:“我哭是因爲我愧對英子,如果不是我當年告訴我那三個兒子,做人要頂天立地的話,或許他們還都活着,我知道他們沒錯,我也沒錯,可是做人都會有私心,我時常在想,爲什麼死的都是我的兒子?”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能夠回答老人家的這個問題。
老洪頭道:“滿清亡了,民國成立了,都說從此以後老百姓有好日子過了,我也相信過,可是民國成立之後又幹了什麼?租界還是租界,該受苦的還是受苦,中國人還是受氣,我不知道現在和過去有什麼分別?”滿是滄桑的目光環視着眼前的五個年輕人道:“可能是我老了,越發珍惜身邊人,越發擔心你們這些孩子,我擔心你們中會有人重蹈我三個兒子的覆轍,我擔心你們的熱情和愛國心會被別有用心的陰謀家所利用。我的話,你們想聽也罷,不聽也罷,我只想勸你們,無論做任何事都要想想身邊人,都要想想家裡人,有些理想未必要付出生命才能達到。你們的生命不僅僅屬於自己,還屬於你們的父母,你們的親人……”
老洪頭說到這裡,情緒再次激動了起來。
葉青虹端起茶杯,小聲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其實如果每個中國人都能照顧好自己照顧好親人和朋友,這個國家就會有振興的一天。”
瞎子道:“我不懂得什麼大道理,可我也知道我必須好好活着,不能讓親人和朋友傷心。”
羅獵端起酒杯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活着就會有希望,我這個人最怕死!”
英子因他的話破涕爲笑:“我不怕死,可我不會讓爺爺爲我傷心。”說這話的時候她主動看了董治軍一眼,她在意的人中自然還會有他。
老洪頭的這番肺腑之言並非是源於他的自私,正是因爲太多傷痛的感悟,方纔讓他意識到有必要提醒這些年輕人,在他們熱血沸騰的時候,必須要保持理智,在他們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去爲理想而奮鬥的時候,別忘了他們的犧牲和付出會帶給家人怎樣的創痛,老人家絕非是要阻止他們,而是要提醒他們多一些考慮,多一些理智。
老洪頭之所以把羅獵叫過來並不是專程喊他回來吃飯,也不是爲了說這番話給他聽那麼簡單,老爺子想起了一件事,在整理儲藏間雜物的時候,發現了一隻木箱,那隻木箱卻是屬於羅獵母親沈佳琪的,其中多半是備課筆記,沈佳琪臨終前曾經委託老洪頭將這些筆記給燒了,老洪頭沒有來得及做這件事,後來他自己家裡又出了事情,匆忙帶着孫女兒背井離鄉逃難去了,等他再回民安小學已經是民國成立之後。
這個木箱和老洪頭的一些雜物都被堆在學校的儲藏間裡,那天羅獵來過之後,老洪頭方纔想起這件事,去儲藏間翻了個遍,方纔找到了這隻記憶中的木箱,還是將它交給沈佳琪的後人處理最好。
羅獵和瞎子一起將這隻油漆斑駁陸離的木箱擡到了葉青虹的汽車裡,辭別老洪頭一家,返回了旅館。
來到旅館前卸下木箱,羅獵讓瞎子一旁等着,繞到葉青虹一側的車窗旁,躬下身向她笑了笑道:“要不要上去坐坐?等我幫把箱子運上去,然後在送你回去。”最近津門並不太平,雖然羅獵知道葉青虹絕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可仍然還是表示了對她的關心,並沒有其他的用意,無論葉青虹此前做過怎樣的事情,身爲男人都要表現出起碼的風度。
葉青虹道:“我就在車裡等你,有些話,我想單獨對你說。”
羅獵點了點頭,先和瞎子一起將木箱架回房間,隨即就出門,重新回到副駕駛的位置坐下,向葉青虹笑了笑道:“我送你回去。”
葉青虹啓動了汽車,緩緩向馬場道的方向駛去,她今晚答應了閨蜜唐寶兒,要和她秉燭夜談,所以並沒有選擇回到自己位於意租界的別墅。
車輪啓動之後,葉青虹輕聲道:“白雲飛已經安全抵達黃浦。”
羅獵的雙目中流露出一絲驚喜的亮色,白雲飛安全抵達黃浦豈不就意味着方克文即將平安歸來,津門的事情總算可以告一段落。
葉青虹道:“明天上午十點,會有人將他送到你們所在的旅館,你接到方克文之後最好馬上離開津門,以免夜長夢多。”
羅獵點了點頭道:“好,我明天上午接到他之後,馬上帶他離開津門,乘火車前往北平讓他們一家人團聚。”
葉青虹搖了搖頭道:“火車上人太多,魚龍混雜,開我的車走吧。”汽車已經來到了唐公館的門前,葉青虹停下車,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羅獵也下了車,從葉青虹的手中接過鑰匙。
葉青虹道:“十天之後,我去北平找你,也就是下月五號,咱們暫定清晨九點,在圓明園附近的正覺寺三聖殿相見。”
“這麼久?”
葉青虹愣了一下,旋即就意識到羅獵絕不是因爲相隔十日不能見到自己的緣故,他十有八九是急着幫助自己儘快解決麻煩,了卻對自己的承諾,方纔好和自己了斷恩仇,相忘於江湖。她低聲道:“我還有些事要去處理,再說你也需要一些時間去安頓方克文一家。”
羅獵笑了笑:“進去吧,夜深了!”
葉青虹點了點頭,本想提醒羅獵千萬不要再去招惹無謂的麻煩,可話到脣邊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對羅獵也算是有些瞭解,以他的爲人和性情,自己說了也是沒用。
羅獵目送葉青虹走入唐府,直到唐府的大門關上,方纔轉身上了汽車,驅車沿着原路返回,行到中途,發現一輛摩托車從小巷內拐出,然後一路尾隨着自己。羅獵放慢了車速,摩托車卻加快了速度,從羅獵的這一側趕了上來,驅車和他並行。
鬆雪涼子一身黑色皮衣,夜色之中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微笑望着車內的羅獵。
羅獵將車在路邊停了下來,鬆雪涼子把摩托車停在了他的車頭前方,並沒有熄火。
兩人相對走了過去,在彼此距離一米左右的地方面對面站定,羅獵望着鬆雪涼子吹彈得破的俏臉,微笑道:“方夫人這麼晚來找我,也不怕人說閒話?”他本以爲仁慈醫院雙方談判達成共識之後,就可以暫時和鬆雪涼子井水不犯河水,卻想不到她居然陰魂不散又找上自己。
鬆雪涼子昂起頭,嫵媚動人的雙眸流連在羅獵英俊的面孔上,盈盈一笑道:“方康偉都不敢管我,你要管我?”
羅獵道:“我對夫人敬而遠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最好。”
鬆雪涼子輕聲嘆了口氣道:“我今晚來可不是爲了過來找你麻煩,只是想跟你敘敘舊。”
羅獵劍眉一揚,他可不認爲他們之間有這樣的交情,更不認爲有這樣的必要。
鬆雪涼子道:“你以爲自己的本領很大,可以那麼容易將小桃紅母女救走?我們連一丁點的反制措施都沒有?”
羅獵內心警惕頓生,鎮定如常道:“夫人的意思我並不明白。”
鬆雪涼子道:“我們抓住人質的時候,爲了防止中途被人救走,通常會在他們的飲食中摻入慢性毒藥,這樣的防範措施可以保證,就算人質被解救,他們在十多天之後也會毒發身亡。”
羅獵內心一驚,如果鬆雪涼子所說得都是真的,那麼這些日本人的手段實在是歹毒,可是也不能排除她故意危言聳聽的可能。
鬆雪涼子道:“我在前面的菊代屋等你。”她說完轉身上了摩托車,加大油門,風馳電掣般向前方駛去,轉瞬之間身影已經消失在夜色之中。
羅獵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決定去一趟菊代屋,鬆雪涼子和他在仁慈醫院已經達成了協議,按理說鬆雪涼子不會出爾反爾破壞他們之間本已達成的默契。
羅獵驅車來到位於日租界的菊代屋,門前一連串作爲招牌的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溫暖燈光的烘托下顯得極爲醒目。
羅獵將車停好,一位身穿灰色和服,鶴髮童顏的日本老婦人向他躬身示意,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羅獵還禮之後,掀開半簾走入其中,脫掉皮鞋,走上榻榻米。一陣悠揚嗚咽的簫聲從裡面傳來,這簫聲分明是在爲他引路,羅獵循着聲音來到簫聲傳出的房間,裡面簫聲由強轉弱,漸漸停歇,鬆雪涼子的聲音從房間內傳來:“羅先生請進!”
羅獵拉開了推拉門,室內彌散着一股淡雅的薰香味道,橘黃色的燈光下,鬆雪涼子身穿大紅色千鶴飛翔圖案和服,黑髮如雲堆起,俏臉的每一個細節都生得極盡精緻,宛如一件毫無瑕疵的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