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去刑部報道了, 你歡不歡喜。”
“青青只盼相公每日過得開心,其他的,青青不強求。”
“你放心, 我一定儘快翻閱卷宗, 找出當年利州糧案的真相!”
青青幫我披上熨燙平整的朝服, 再繫上腰帶, 抿着嘴脣點點頭。
“相公首日做官, 放輕鬆些,若有難事一事無法處理,可以回來請教王爺, 莫要強爲。”
“知道了。”
“官場禮儀相公學過可莫要忘了,遇到別的官員要多多行禮致意, 不要被人說怠慢。”
“知道了。”
“對了, 我打聽過了, 在刑部當差,每日中午都會有人準備好飯食, 若是相公吃不慣,以後青青每日可以做好飯送來。”
“知道了。”
青青替我戴上官帽,又囉囉嗦嗦說了好一陣,一直將我送上轎子纔回去。
我坐在轎子裡,長長吁了一口氣, 從今天起, 老子也是個正經的大人了, 想想還是有些緊張, 不由得再輕輕拍了拍胸膛。
衣兜裡一聲脆響, 伸手掏出來一看,娘欸, 是劉乾的書信。昨日收到後就一直不敢拿出來,怕被青青發現,便捲了塞進內側衣兜裡,現下拿在手上,還是覺得燙得要命。
也不知道劉乾是不是還在馬前街水杉巷等着,我心裡惴惴不安。從王府去刑部,最近的路線要經過馬前街,這時候可不能冒險,我伸個腦袋出去,吩咐轎伕繞道慶武路過去。
原本一刻鐘的路,轎伕繞了一個大圈走了半個時辰,不過還好,一路順順當當,刑部大門就在眼前。
“公子既已到了,小的們還要回去接王爺上朝,送王妃去城外浮雲寺祈福,再將二夫人送到綢緞莊,就先回府了。”我擺擺手,站定在刑部黑黝黝的門前,身上的紫色官袍尤爲惹眼。
長長吁一口氣,整整袍子,正要擡腳上階梯,耳邊忽然嗖的一聲,一顆石頭擦着老子眉毛從眼前飛過,直直釘進了前頭的柱子上。我驚了個趔趄,循聲看去,街對面檐廊下,劉乾正靠牆而立,一雙悽怨的眼盯得老子腳底發軟。
娘欸,竟然追到刑部大院啦!這男人真魔怔了嗎?來不及多想,我趕緊提着腿衝了進去。
一邊跑一邊不住回頭看,唯恐劉乾又飛一個石頭過來砸我腦門,剛剛衝進前院,沒注意跟一個前面的人撞了個滿懷。
“大人,出了什麼事情,是否需要小的效勞。”
我飛瞟一眼,眼前人一身侍衛打扮,腰間還配着刀,心下立刻穩了半拍,定了定身形,捂着胸口打個哈哈:“沒,沒什麼事,就是第一天來做官,怕遲到了。”
“您是吳大人吧?阮尚書和冉侍郎都在議事廳,小的這就帶您過去。”
“好說好說。”我挺挺腰桿深吸一口氣,故作鎮定跟了上去,再往後看看,還好,劉乾沒追過來。
穿過一廳一廊,侍衛將我引到一個擺了十幾張座椅的廳室門口,拱拱手退下了。
“門外可是吳郎中?”
“是我是我!”再抖抖袍子,攥着手心邁進去。
議事廳裡側的大桌旁正坐了兩個人,想都不用想,一個尚書一個侍郎,都是頂頭上司。我低頭拱手道:“下官吳禹前來赴任,拜見尚書大人,拜見侍郎大人,還請二位大人多多指教。”
“吳大人多禮了,如此年輕就蒙皇上親自提拔,自是少年才俊,快快入座吧。”
還是提着一口氣,頷首後在桌邊坐下。
“刑部不比別的衙署,最緊要的就是熟記法令法典,請問吳大人,現已熟記哪些法令條款啊?”
我擡眼一看,說話人鬚髮俱白,垂垂老態,想必就是阮尚書了。一來就考教學問,擺明了就是給老子一個下馬威嘛。着什麼急,老子馬上就讓你得逞:“回阮大人,說來慚愧,下官還不能熟記任何一部法典。”
阮尚書眼睛一瞪:“那吳大人看過哪些律例?”
“還是慚愧,下官一本都未看過。”
阮尚書大手往桌上一拍,震得自己的鬍子和旁邊冉侍郎的鬍子齊齊抖兩抖。
我也喉頭一抖:“實不相瞞,下官剛接到聖旨時,也是十分不解,爲何聖上要讓一個全然不懂律法的人,來做刑部郎中。昨夜思慮再三,一直優思到後半夜,也沒有想出半點緣由。”
阮尚書用鼻子噴了股氣:“聖上這樣做,必有深意。”說罷捏捏鬍子:“也罷,那就先拿些法典去看,背好記熟後,再來協助處理事務也不遲。
之後又轉向身邊的冉侍郎:“有勞冉大人去庫房拿些法典給吳郎中。”
“是,大人。”
“刑部事務繁雜,還望吳郎中能早日上手,好了,都去忙吧。”
哼,這招以退爲進,還是出門時青青教我的。青青說,遇到困難就往皇帝身上推,反正官職是皇帝欽點的,誰敢有異議?阮尚書就算對我的業務能力有不滿,也只能吃癟忍住。
看來刑部也不是個友善地界,悻悻地跟在冉侍郎身後退出來,沿着青石路往庫房走。
“聽說吳大人初次辦案,就鼎力協助工部盧侍郎,查出了時疫案的重大線索,真可謂才智過人,以後刑部的棘手事還要多多仰仗大人吶。”冉侍郎特意緩步讓我跟上,再輕飄飄地恭維道。
“冉大人,您是我的頂頭上司,怎麼還要仰仗我?下官惶恐,下官不敢當啊。”冉大人拍馬屁拍又是什麼戲碼?搞不清是敵是友前,我趕緊裝慫自保。
“欸,吳大人過謙了。大人可知,刑部的編制本是一個尚書兩位侍郎,但多年來,只有我與阮尚書在此辦公。但如今,聖上欽點吳大人來刑部任郎中,說白了,不出多日,另一個侍郎之位便是大人的。”
說完冉大人拿胳膊肘撞撞我的膀子:“大人可知,朝廷其他十三個刑部郎中都在下面各州府的清吏司掌事,雖說是坐鎮一方,卻遠離中樞,晉升困難。但吳大人您的郎中之位,一來就是在刑部任職,這可是破天荒頭一次,明眼人都知道,刑部懸空已久的侍郎位置,早晚是您的。”
冉大人拉着我說得動情,我看着他扭動的眉毛,飛揚的眼角,以及嘴角越聚越多的白沫,好熟悉,這種感覺真的好熟悉。啊,想起了,以前在鎮水村聽婆子們說別家長短時,就是這副神情。
聽得半懂不懂,左右老子也沒什麼興趣,打個哈哈道:“冉大人就在官場見多識廣,以後還多多仰仗大人提攜。”
“哪裡哪裡,冉某比吳大人虛長几歲,若是私下,吳大人就稱我一聲大哥吧!”
嗯?他學我!
沒走幾步,就到了庫房,冉大人推門而入,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我點點頭,左腿才邁進來,右腿就哆哆嗦嗦想要出去。
房裡從左到右,密密麻麻堆了幾十個書架,上面黑壓壓碼着各式書籍卷軸,書架每一層都堆得滿滿當當,沒有一絲縫隙。
“這,全是我要讀的?”我在袍子上揩揩手心的細汗,聲音都不免有些顫抖。
“若是吳大人想要精進學問,更好地處理日常政務,這屋裡的書籍嘛,倒是都得讀上一讀。”
我往牆上靠了靠,生怕自己沒有勇氣站穩。
“不過,吳大人初涉法令,就從這本《歲初令》讀起吧。此乃聖武帝當初平定天下後,立下的第一部法令,後世若有法令變動,也是在《歲初令》的基礎上增減。”
仔細看看,還好只是拇指厚的一本卷冊,我大大鬆了一口氣,歡欣鼓舞地接到手上:“好說好說。”
“再來呢,就是這本《時賦令》,是寶鴻初年,光文帝定下的賦稅收納標準,也是吳大人你要仔細研讀的,最好一字不差地記住。”
“哦”,我點點頭,又拿過來抱在懷裡,就兩本書,還好還好。
“還有這本《大行令》,記載了……”
……
冉大人浩浩蕩蕩說了兩刻鐘功夫後,我終於抱着滿滿一懷的書冊蹲到了牆角。
跟議事廳隔着兩間房的西偏廳,便是我的辦公之所。把手上一大堆東西往桌上一壘,再往桌後的圈椅裡一攤,面前的書卷剛好完全擋住腦袋。
孃的,老子來當官是爲了青青,看這些破法令幹嘛,老子要看的是當年的卷宗!
以我現在的職位,不知道有沒有資格去看存檔的卷宗,剛剛光顧着哆嗦,竟忘了向冉侍郎打聽情況。罷了罷了,搬書累死了,還是先睡一會兒吧!
睡夢中,青青正在爲我做了一大桌菜,紅燒獅子頭、燉乳鴿、燜豬肘,看得我心花怒放,拿起筷子都不知該先吃哪個。青青笑了笑,又從廚房端出了一盤烤鴨。鴨肉香四溢,直勾鼻子,我看得直咽口水:“好香。”
“大人,您聞到了?”
唔?怎麼是個男人的聲音?我睜開眼伸伸懶腰,起身一看,外間一個侍衛將食盒放在桌上,現在正一盤一盤往外拿菜。
“這是?”
“回大人,這是廚房爲大人準備的午飯,請大人慢用。”
嗨呀,真不錯啊!紅燒肉、清炒菜心、還有一碗蘿蔔湯。肚裡正好有些餓,顧不得燙,我趕緊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肉喂進嘴裡。
啊呸!豬肉又柴又寡,完全咽不下去!再試試菜心,娘欸,怎麼這麼苦!
當着侍衛的面,我不好意思吐出來,只得皺着眉頭強行嚥下去。
“大人慢用,小的先告退了。”
“別別別,我說兄弟,你們中午吃什麼啊?”
“回大人,我們當差的中午也在廚房吃飯,只不過沒有大人這般豐盛。”
“那怎麼行?”我趕緊上前抓住他的肩頭,“快來快來,我們一起吃吧,菜太多,我吃不完也是浪費。”
侍衛連連擺手:“大人折煞小的了,小的不敢。”
“哎呀,有什麼不敢的,我現在命令你與我同吃,如何?”
“這,小人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將食盒裡的湯匙遞給他,自己端起米飯,就着湯水乾刨。
“我不愛吃肉,紅燒肉你多吃些,不然浪費了。”
侍衛眼角分明閃過一道光華,手上卻仍舊有些侷促,磨蹭了好半天,終於舉起湯匙,舀起一大塊紅燒肉笑嘻嘻喂進嘴裡。我眯着眼睛斜過去瞧,只見他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嘴角一癟,停止咀嚼,仰着腦袋喉頭顫動,正強迫自己將這塊肉吞下去。
看到他這副可憐樣,我於心不忍,趕緊將湯碗推過去:“兄弟,就着湯好吞嚥。”
侍衛喉頭抖了好半天,終於將肉塊壓了下去,大大喘口氣端起湯碗猛灌幾口,好不容易緩過來了。見我一直盯着他,侍衛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小的也不愛吃肉。”
“敢問兄弟怎麼稱呼啊?”
“回大人,小人叫朱明,在刑部當差四年了。”
喲喂,還是個老人兒,不錯不錯。
“朱兄弟,我初來乍到,好些事務都還不熟悉,還得多向你請教啊!”
朱明拱手:“請教不敢當,大人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朱明隨時聽候差遣。”
“差遣倒是不用,我問你幾個小問題啊,這刑部尚書阮大人和侍郎冉大人,每天忙不忙啊?”
“阮尚書每天都要上朝面聖,回來後處理各類事務,黃昏時還要將一天的政務梳理一遍,以便次日上朝時聖上問起,所以每天都很忙碌。冉大人雖不比阮大人,但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案宗送到刑部複覈,這些都要冉大人親自處理,也是不得清閒。”
“他們每天都要處理那麼多卷宗,處理完後,卷宗怎麼處理?”
“近三年的存放在庫房內,超過三年的,則要送出去單獨存放。不過這些卷宗最後去了哪裡,小人就不知道了。”
我撓撓腦門,青青爹爹的案子,已經過去六年,想來案宗也已經移送出了,看來想要拿到案宗查出實情,還得從長計議。
“大人,您是有什麼案子在手,需要調閱案宗嗎?”
“我是,也不是嘛,就是初來乍到,提前問好,免得到時候白費功夫。”乾笑兩聲,繼續扒飯。
我這邊沒了聲,朱明倒是打開了話匣子:“吳大人,聽他們說,您是承王府的長公子,是嗎?”
“啊,如假包換,怎麼了?”
“小的就是還沒有見過您這樣的貴公子,願意將自己的飯食拿出來與手下人一起吃,小的,小的有些受寵若驚。”
“啊?”我耳朵微微發燙,一時有些過意不去:“那個,也沒什麼,明天我帶飯來,倒時你也來吃,嚐嚐我家娘子的手藝!”
朱明擡起頭,一臉不可置信,我打個哈哈,刨完碗底最後一口米飯。
在書堆後面繼續打了一下午瞌睡,好不容易捱到酉時,老子第一個衝出房門,準備打道回家。可才衝到前院,又立刻想起早上來時劉乾衝老子丟石頭的情形,心中有些慌亂,扒着大門伸出腦袋朝外面望了望,孃的,王府的轎子還沒來,難道要老子走回去?
不行不行,要是劉乾有心來擄劫老子,那老子獨自回家不就正中他的下懷?不行不行,還是得等轎子來接我。
正在此時,有隻手在肩上一拍,嚇得老子腿一軟直接跌坐到地上。
“吳大人,坐在地上幹嘛?”
哆哆嗦嗦轉過頭,孃的,卻是朱明。
“那個,朱兄弟,我腿上有舊疾,突然病發,走不了路。”
“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我馬上去叫醫官來?”
“不用不用,我在地上坐一會兒就好了。”
朱明蹲下身,在我腿上捏了又捏,再抓着膀子將我扶起來。
“多謝朱兄弟,在下還有一事相請。”
“吳大人不必客氣,但說無妨。”
雖然要求有些過分,有些難爲情,但這個時候也顧不上了,捏着拳頭咬緊後槽牙:“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