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常聽村裡人說, 城裡監牢陰溼得很,睡到半夜還有耗子出來咬人耳朵,我臨出門時專門拿了青青的手帕, 現下捂着口鼻緊跟在盧勁舟身後。
牢頭在前面帶路, 我歪着腦袋左右看看, 趕緊燕州的牢獄佈置得還可以, 通道不算陰暗, 每個單間還安了牀板和穀草。一直跟着走到最裡面的甲子號房,牢頭識相行禮退了下去。盧勁舟回頭瞟了我一眼,我這才悻悻把鼻上的帕子揣回兜裡。
隔着木柵欄, 裡頭的紀清遠背身而立,擡頭盯着牆上一尺見方的小窗, 即便聽見我們的動靜, 也只是微微側頭, 身體卻紋絲不動。
唔,好一副戲裡正面人物的淡定做派。
“紀大人, 若是不捨外面天高地遠,何不走出牢獄,還以自由?”盧勁舟也揹着手,淡淡開口。
牢裡的人輕笑兩聲:“何謂牢獄,何謂自由?世間萬物, 皆逃不過命數二字, 身處何地又怎樣?逃不出因緣, 皆是枉然。”
說得還挺玄, 我擡擡胸膛, 把氣勢提起來,不能被他壓過一頭。
“紀大人看得透徹, 在人世間行走,灑脫固然難得,但命數無非因果循環,凡人無論作何決定,都要事先估量後果,判斷利弊,權衡得失。似紀大人這般寒窗苦讀數十載,一朝及第,榮耀家門,想來比旁人更能嘗得鐵窗中的苦寒滋味。”
盧勁舟一席話說得紀清遠身形微動,想來應是戳到痛處,我大腿一拍忿忿道:“就是嘛,紀大人就算不爲自己考慮,也應該顧及家中父母妻兒的感受。你若鋃鐺入獄,他們必定衣食無着,下半輩子還如何擡頭做人?”
“這倒不勞大人費心,紀某上無雙親,下無妻兒,赤條條一個人,早已了無牽掛。”
欸,我多什麼嘴呀我!趕緊拿手打打嘴巴,問什麼不好偏問別人爹媽,這下撞刀刃上了吧?
盧勁舟抓住話由,不落時機:“紀大人說得輕巧,雖無親人,那故交呢?他們的情誼也不顧了嗎?”
紀清遠這下沒有馬上回答,默了半晌後才低聲道:“就當他們錯看了紀清遠這個人。”說完緩步走到牀邊:“二位大人請回吧,該說的,在堂上都說了,供詞皆已畫押,紀某不想多言。”說完閉目坐下,不再答話。
第一次遇到脾氣這麼犟的階下囚,我看看盧勁舟,盧勁舟搖搖頭,示意我出去。
“難辦呀難辦!”找不出紀清遠的軟肋,就找不到案子的突破口,我坐在監牢大門口的臺階上,撐着下巴發愁,這種旁人奮力相救,自己完全不配合還一心求死的傢伙,真叫人頭疼。
“公子方纔有沒有注意到紀清遠的神情?”盧勁舟站在身邊,神情端肅。
我摳摳下巴:“自命清高,一臉不屑,態度傲慢,自己找死?”
“那是之前,但提到故交之後呢?”
我再摳摳下巴:“唔……拒絕交流,冷水燙豬不來氣?”
盧勁舟緩緩低頭,若有所思地望過來,眼睛停在我的手上。
我微擡頭,眨巴眨巴眼:“盧大哥,你也下巴癢嗎?”
“剛剛紀清遠的神情,分明是百感交集,憂心忡忡,悵然若失。”
“哦?盧大哥好眼力啊!”我尷尬咧嘴,乾笑兩聲。
“或許,能從他的身邊人下手,找出線索。”
#
次日上午,燕州城外,葛家村,我換了身村漢裝扮,揹着包袱,拉上村姑青青,走在村東頭的田埂上。
“相公,咱們要不要先對對說辭?免得待會兒穿幫。”
“不用,反正我們到時候看盧大哥眼色行事就好,你要是怕出錯,一會兒就少說話,看我表演。”
青青“嗯”了一聲,被我牽着穿過一片萵苣田,萵苣田後的農戶,就是我們要拜訪的人家。
轉到屋前,我清清嗓子,拍了拍院門:“有人在家嗎?請問能進來討碗水喝嗎?”
“門沒閂,進來吧!”院裡人迴應。
我把頭髮再摳下一縷,回身扶着青青推門而入。
只見農戶院中擺了桌椅,盧勁舟和孫遲圍坐在旁。兩人都是商販打扮,身邊還停了運貨的板車。一位鬚髮花白的老伯正從屋裡拿着長凳走出來。
“老伯打擾了,我和娘子探親路過這裡,走了大半天的路實在太累,想跟您討碗水喝。”
“好說好說,快過來坐坐吧,我這就進去給你們添水拿碗。”老伯熱情招呼,拿起桌上的茶壺進了屋。
我和青青連連道謝,也擠到桌邊挨着盧勁舟坐下。
自昨日朱明負氣離開,劉乾隨我們一同回了燕州後也沒了蹤影,我對孫遲擠擠眼睛,示意劉乾去哪了?孫遲捂着胸口揮揮手,表示他心裡難過不願同來,我點點頭,心下了然。
“往日都是我一個糟老頭子住在這裡,今天一下子來這麼多人來看我,真是難得啊,難怪今早喜鵲就在樹梢上叫個不停!”老伯笑眯眯地出來,我趕緊上前接過茶壺。
“怎麼?他們不是您的兒子嗎?”我故意發問。
“我們是走村串戶的小販,正好來賣點針線布頭,順便再從葛老伯家收些曬乾的花生帶回城賣。”盧勁舟回答得像模像樣。
老伯摻了兩碗茶水遞到我和青青面前,我雙手接下連聲道謝。
爲了裝得更像趕路人,我顧不得燙口,一鼓作氣幹了三碗茶水並悄悄打了一個飽嗝後,纔開始進入正題:“我和娘子第一次到燕州來探親,昨日宿在城裡時,聽好些人說你們燕州出了大事。”
葛老伯低頭不語,孫遲見狀搭腔道:“是哪件大事啊?說出來聽聽,看我知不知道。”
“還能有比你們州府父母官被抓了更大的事嗎?聽說你們的知州大人不聲不響貪了好多錢呢!數目打得嚇死人!是吧娘子?”
青青連連點頭:“就是呀,說是五十萬兩呢!真有這麼多嗎?”
葛老伯還是不說話,但腮邊鬚髮已經開始發抖。
“欸,做官的有幾個不貪?就是村長鎮長都比一般村民多些好處呢,更何況是知州大人。那些個當官的每年經手的銀錢,本身就多到數不清,偶爾揣幾個進自家荷包,也不奇怪。”盧勁舟端起茶碗,不鹹不淡地補了一刀。
我擦擦嘴:“但他們說,這個知州大人平日裡還喜歡裝出一副清廉樣子,博了不少好感,導致現在都有很多人不肯相信他真的貪墨了呢!”
“小兄弟,話可不能這麼說,據我所知,紀大人一直愛民如子,所以大家才爲他鳴不平。畢竟五十萬兩不是小數目,前些日子官差去抄家,也沒搜出什麼玩意兒。依我看,這裡面肯定有冤情!”孫遲按計劃開始唱/紅/臉。
“總之錢是到了知州大人手上,又是在他手裡沒的,他要想不認貪墨的罪名,就得說出五十萬兩的去向來自證清白。哪有錢沒了人還無辜的道理!”我也繼續唱/白/臉。
“反正我信紀大人是蒙冤受屈,查案的大人自會找出真相。”
“我和娘子今早從燕州城出發時,就聽說案子已經結了,知州大人馬上就要被押走,還說馬上要處斬叻!”
說話間,葛老伯鬍子抖得越發厲害,終於忍耐不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咬緊牙齒下巴抖個不停:“京裡來的一羣飯桶!連個案子都查不明白嗎!”
我捂着胸口抖了兩抖:“他們說,知州大人早早就簽字畫押了,所以案子結得快,想是這幾日就要押人上京了。”
“盧大人是冤枉的,貪墨工程銀兩的另有其人!他們怎麼都不好好查查,就匆匆結案!”
看見葛老伯氣得嘴巴都快歪了,我心下暗自舒了一口氣。這葛老伯本是紀清遠的管家,因與貪墨案並無關聯,在紀清遠被罷職時被無罪開釋,回到葛家村生活。現在此案唯一的突破口,全系在他身上了。
“葛老伯您心地善良,是不知道這些爲官之人的手段,不可輕信他們呀!”盧勁舟再添一把火。
我往前湊湊腦袋:“就是,哪怕您和燕州城裡的人一樣,都口口聲聲說相信知州的爲人,但一沒人證二沒物證,知州大人又鐵了心想把罪認下,我看吶,怎麼着都只能是死路一條!”
葛老伯面上漲得潮紅,額上青筋暴起,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青青拿過茶壺又爲我添了一碗水,柔聲道:“若是這時候有人能提供一絲線索,哪怕只是捕風捉影的一句話,只要能傳到京城來的那些大人耳朵裡,都算是一線生機吧。”
葛老伯猛然擡頭盯着青青,眼中閃過一絲猶疑。青青卻若無其事,慢慢放下茶壺,將茶碗遞到我嘴邊。
說實話,這第四碗着實有些喝不下,但葛老伯目光灼灼,節骨眼兒上的動作可不能亂來,我只能扯着嘴角笑了笑,提起一口氣,將碗裡的水一口悶了。
“其實,那些銀子跟順王府有關。”葛老伯眸子閃爍,嘴中有些含糊。
“順王?鎮守西關的順王?”
見盧勁舟有些激動,我趕緊打個哈哈:“怎麼可能,順王人在西關領兵呢,哪有空回來?再說了,他要是缺錢直接找他皇帝老哥要就是了,怎麼會打一個知州的主意,不可能的。”
“我親眼所見!”葛老伯自覺失言,抿了抿嘴脣趕緊糾正:“我是說,我有個侄子以前在府衙當差,他曾經聽說,有人看見順王身邊的親信,曾經秘密進出過府衙。”
葛老伯握緊雙手,補充道:“那時正是五十萬兩銀子撥下來前後。”
看葛老伯言之鑿鑿的樣子,應該說得是實情。只不過,順王?手握天下一半甲士,鎮守西關的順王?他難道缺錢缺到連紀清遠這種窮漢的主意都敢打?這又是個什麼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