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兀山頂是個荒禿禿的石頭坪, 我和青青一人揣了個饅頭,裹了條寺裡的被子,天不亮就跑上來找了個大石頭蹲好。
不知道劉乾這個腦袋抽筋的什麼時候會來, 但秉着寧可早到傻等也不錯過的宗旨, 我得早早來找個方便圍觀的位置。
青青睡眼惺忪, 把腦袋往我肩上蹭了蹭, 蒙着嘴巴打了個噴嚏。我把被子往她身上扯過去些, 再抓過她的手放在胸口捂好。
“若還是覺得冷,你就先回去吧。”
“不行,我要陪着相公一起。”
“沒關係的, 大不了他們打起來時,我再下來喊你。”
“相公又在逗我了, 當真打起來, 你肯定只顧着看熱鬧。”
我嘿嘿一笑, 從懷裡掏出饅頭來,掰下一半給青青, 拿着另一半咂巴咂巴啃。
天色漸漸放亮,東邊的山頭露出了些許霞光,山底霧氣慢慢在林間匯聚,絲絲淼淼地縈繞上升。鳥鳴聲聲,山風習習, 這樣的景色, 似乎好久都沒見到, 覺得既熟悉又新奇。
“好漂亮呀, 許久沒看到霞光了。”青青正盯着東邊的雲彩, 軟軟地靠在我肩上。
“你更喜歡住在鎮水村,還是京城王府?”
青青甜甜一笑, 腦袋往我的脖子裡鑽了鑽:“有相公的地方,就是青青的家。”
我轉頭在身邊人額上一印,將她攬得更緊些。
記得青青很喜歡詩經裡的一句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此時想來,正好應景。
“青青。”
“嗯?”
“執子……哎喲!”
“相公你想說什麼?”
“擲你孃的石頭!”
老子正好好地跟青青膩膩歪歪,哪知一顆石子從天而降,正正砸到我腦門上。
“誰!給老子站出來!”
我隨手抓起手邊拳頭大的石塊,噌地站起來,左右看看,卯着勁準備一石頭甩過去把對方砸暈。
只見石坪對面,孫遲悻悻地從一叢灌木後伸出頭來招手,旁邊還有個擰着眉毛的盧勁舟。
原來是熟人,算了,老子大人不記小人過,鬆開手上的石頭氣鼓鼓蹲回去。
太陽出來了,太陽升上三竿,太陽烤得頭皮發燙。不記得換了多少個蹲姿,我由從歡欣雀躍地賞景,慢慢磨成了攤在地上彈螞蟻。屁股下墊着被子,聽到山腰福安寺開飯鼓聲又響起,我泄了氣似的垂着腦袋一頭倒在青青肩上,等了一上午,現下真的好餓。
“要不然我們先下去,速速吃過午飯再上來?”
青青抖抖肩膀:“不行,相公你可知,高手過招勝負往往只在一瞬間,若是錯過可就來不及了。”
是哦,老子是來蹲劉乾的,錯過了可不好。
肚子又咕嚕咕嚕響過三四聲,我歪頭嘆氣,正好瞥見一旁山道上輕飄飄飛上來個人,趕緊縮着脖子蹲好。腳步聲由遠及近再走遠,我拿了樹枝擋着臉悄悄支出去看,唔,原來是朱明這個癡漢。
朱明今天換了身靛青衫子,頭髮高高紮在頭頂,再用沙色髮帶一綁,分外精神。不錯不錯,這模樣只勉強比我遜色一分。只見他提着刀在石坪南側站好,山風撩得衫角上下翻飛,竟有種遺世獨立的可憐感。
朱明身形剛定,一個墨色的身影從北坡躍出,直接落到朱明對面。我深吸一口氣,乖乖,劉乾來了,趕緊又抓了把樹枝,將臉擋得更嚴實些。
“他們說,你要出家?”是朱明的聲音。
劉乾環顧四周,目光最後落在對面的灌木叢上。
“別廢話,你我再痛痛快快比一場。”
青青碰碰我的膀子,一個勁眨眼睛催我站出去。我癟癟嘴,往前多伸出半個頭來。
只見劉乾來了狠勁,袍子一甩,直接拎出身後長刀,在空中揮出一道弧線後,一躍而起直撲朱明面門。朱明正身迎上,卻不拿兵器格擋,反倒將手上的刀隨手擲出,坦然望向劉乾。
我被嚇得猛掐自己的大腿,朱兄弟被迷得魔怔了麼?連命都不要!
還好劉乾理智尚存,刀刃在對方身前兩指的地方停住,刀氣逼得朱明倒退一步。
“你這是做什麼?拿起刀,跟我一較高下。”
“贏了當如何?輸了又如何?難道我在你心中,只抵得過一場勝負?”
劉乾將刀向後收起,忿忿道:“不懂你什麼意思,我約你來,只想看看究竟是你的刀利,還是我的刀快。”
“你都是要出家的人了,竟還有如此重的勝負心?若在意塵世,又何必來此出家?”
“不用你管!”
“我偏要管!你知不知道,自上次一別,我便對你放心不下,你的東西還在我這裡,你不想取回嗎?”說話間,朱明在懷中掏出一物,攤開手來一看,卻是半截門牙。
劉乾身形抖了一抖,我舉着樹枝的手也是一抖。
“我的牙已經找醫官補好,你若有收集別人門牙的怪癖,留着也罷。”
“好,既然如此,那我的東西呢,你也一併還來吧。”
“什麼東西?”
朱明蹙了蹙眉頭,沉沉道:“我的心,京城郊外,你將它一併揣走了。”
我抱着石頭再次抖了一抖。
“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劉乾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往後退了幾步。
“京城匆匆一別,寤寐思服,只想與你再見一面。我知道你對吳大人的心思,但收到你的書信後,我還是立即趕了過來。可一到福安寺,還沒見到你人,就聽到你要出家的消息。我不明白,你若真看破紅塵一心皈依,又何必約我比試勝負。若心裡仍有惦念,那爲什麼不能放過自己,忘記舊情,試着接受我?”
隔着石頭我老臉通紅,朱明口中的吳大人,分明就是老子我嘛,什麼鬼舊情,老子清白得很!青青又拍拍我的膀子,我不好意思回頭看她,只搖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劉乾垂下腦袋,怔怔看着手上的刀柄:“我只是不明白,他既已有如花美眷,爲何還要來招惹我?招惹了也就罷了,爲何若即若離,反覆撩撥我的心思?”
青青又拍拍我的後背,我正捏緊拳頭,氣血上涌。不能忍!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如此污衊我的話決計不能忍!我蹭地站起身,指着劉乾的腦袋朗聲道:“孃的!誰勾引你啦!今天就在這裡,你給老子說清楚!”
朱明驚得往後一彈,劉乾卻毫不意外,一雙紅眼對過來。
“你來了?你還是在乎我的,對不對?”劉乾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趕緊擺手:“別胡思亂想,我可是個有家室的人,你最好把剛纔的話說清楚!”
“說清楚?我們在綏州時,你都做了什麼?”
當場對質還這麼硬氣地說瞎話?我氣不打一處來,兩手叉腰往前挪了幾步:“我怎麼了?我他娘什麼都沒幹!”
“你!你不但跟我同騎一匹馬,還趁查案扒光了我的衣服!”
娘欸!這是端起污水硬往老子身上潑!朱明眼中寒光閃過,按了按腰間的長刀向我走來,口中還唸唸有詞。我伸長了耳朵仔細分辨,他分明說的是:“渣男!”
不能忍!青青還在呢,必須把話說清楚!我快步走到灌木叢邊跺腳:“盧大哥,孫兄弟,快出來爲我作證,老子在綏州做了什麼,你們也知道!老子不能隨意被人污了清白!”再不搬救兵,朱明的刀怕是要架到我身上來了!
孫遲乾笑兩聲,先站起來,對我和身後兩位點頭示意。盧勁舟假裝起身抖抖袍子,也磨磨蹭蹭地走了出來。
“吳大人說得沒錯,他在綏州除了逛了一趟妓院,也沒做別的出格事,想來是你誤會了。”孫遲率先表態。
我乾咳兩聲,再看向盧勁舟。盧勁舟揹着手,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形容,漫不經心道:“確實是誤會,公子一直將你視爲兄弟,並沒有別的心思。你若爲他出家,只能是徒然。如今公子來了,當着你的面也說清楚了,你的心結該解開了吧。”
劉乾轉過臉看向我,眼睛越發紅了。我一個勁點頭補充:“對對對,都是誤會,我可沒動什麼歪心思!你這般一打二鬧三出家,對我可沒有用!”
“你故意將我約到歸兀山,就是爲了做戲給他看?”一旁的朱明有些頓悟,眼中難掩落寞。
“我……”劉乾回頭看看朱明,沒了言語。
“沒想到你竟情深至此,倒是我唐突了,也罷,告辭。”說完朱明身形一閃,縱身向山下飛去。
劉乾望向朱明下山的方向,呆立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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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所謂的歸兀山決鬥,就是劉乾逼你出來,想要向你表明心跡呀?”青青看着我,饒有興致。
我別過臉灌了一口茶水進肚:“那又怎樣?誰叫老子生得風流倜儻!”
“那孫遲說你在綏州逛妓院,是什麼意思?”
我差點一口水原地嗆死,趕緊解釋:“他瞎說!我沒有!青青你信我,再不然,回去後你問薛石,他可是一路都跟着我的!”
“哼!誰不知道你們倆主僕一心,肯定早就串通好了。”
“沒有沒有!你信我呀青青!”放下茶杯,正轉身過去攬住青青的肩頭,門口一聲輕咳,我趕緊收了手若無其事地站好。
“公子,有沒有興致一同下山,回燕州城探探紀清遠的口風?”盧勁舟卻不進門,自覺在門口站着。
哎呀呀,看來查案什麼的,還是少不了老子這個天才啊!我提提嗓子,故意磨蹭道:“才從山頂下來,板凳都沒捂熱呢,不急不急,明日再回去也不遲。”
“也罷,公子好生休息,不打擾了。”盧勁舟不接我的茬,拱拱手抽身就要走。
我趕緊撲出去拽住他的袖角:“盧大哥說哪裡話,我這就收拾收拾,馬上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