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回家門時,又到飯點了。
堂屋裡,楊老頭和青青正拿着筷子齊齊盯着我。以往面對這種情況,我一般拍拍屁股,轉身就殺出去了。但今天不同,畢竟我剛剛經歷的一劫,跟它一比,眼前的小小尷尬簡直不算啥。
於是我憋足一口氣,悻悻走過去,拖了板凳坐下來。
不過楊老頭今天着實沒有眼力見,我都給面子回來了,他沒有就坡下驢此事翻篇,反而筷子一拍,別過頭不吃了,兩撇小鬍子一抖一抖的,一看就是在醞釀情緒準備發作。
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才懶得搭理,繼續吃飯。青青給我使眼色,我自當沒看見。
青青又張張嘴,正準備說點什麼,忽然腦袋一轉,看向外面去了。
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在暗示什麼嗎?要我出去嗎?正在納悶,一陣叫罵聲飄進了耳朵。
聲音越吼越大,罵的內容也愈發清晰。
“挨千刀的畜生!看不過眼就出來幹,跟老子單挑啊!下黑手挖塘子算什麼本事!”
花擦!找上門了!我耳朵一豎,再聽仔細些。
“狗雜碎!手段無恥!卑鄙下作!羞死你家祖宗的棺材板!”
“老子要報官!要衙役來查!看是哪個猥瑣下作的畜生!老子要拉你下獄!”
青青又拿眼瞟我,我趕緊埋頭吃飯,裝作沒聽見。
楊老頭似乎忘了剛剛還在賭氣較勁的事,迤迤然站起身:“我瞧瞧去。”
半盞茶的功夫,楊老頭回來了,進門就是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臉上精神得發光:“張大貴前幾個月砌的魚塘,被人掘了口子,一塘子魚苗全衝到溝裡去啦!他現在氣得慌,滿村罵人叻!”
“是誰下得黑手啊?”林青青也很關切。
“還不知道嘛,說是沒逮到人,還說要報官查叻!那魚塘可是張大貴的棺材本,他剛剛發了血咒,賠上命也要把人找出來。這可是個狠人,年輕的時候爭風吃醋還捅過人,現在半輩子的積蓄打了水漂,還不知道怎麼折騰呢!看吧,村裡要不太平了。”
我在心裡默唸:冷靜!冷靜!但手還是不聽使喚地哆嗦了一下,“吧嗒”,筷子掉到了地上,我連忙趴下去撿。一擡頭,對面兩人都盯着我,心裡七上八下,鬼使神差說了句:“那個,明天,我就去鎮裡,做,做學徒。”
能躲一時是一時。
對面的兩人眼睛齊齊放光,似乎不敢相信,我趕緊解釋:“我剛剛在屋後的林子裡待了一會兒,對,就是在樹林子裡,我就想通了。學手藝好,爹說得對,學手藝。”
顧不得擦筷子,我一慌神,不自覺又多刨了幾口飯。
這下楊老頭開心了,嘴巴都合不上止不住地念叨:“好,學好就好,好,好。”
青青默默盛了碗湯,放在我手邊。
彼時我還不知道,老子的命運,就要從此翻天鉅變。
#
陵江鎮就一條主街,雖然趕集的時候,街上連個下腳的地方都難找,但在平時,除了幾家客棧和茶攤,其他的鋪子都不怎麼開門,街上更沒幾個人走動。
我沿着主街走到頭,在一家掛着“週記”字樣的鋪子前停下來,楊老頭說的就是這裡了。
輕拍了幾下門板,等了半天都沒回應,可能是耳背吧,我握緊拳頭在門板上重重捶了一通,欸,裡面有聲音了。
“不知道有後門嗎?”來人抱怨道。
最左邊的門板從裡面卸下,一個腦袋伸了出來,虛着眼睛問:“家裡死人了?”
方額小眼,是他!老子一把將人提了出來,在亮堂處看了個清楚,正是賣簪子的男人。
他剛咒什麼?家裡死人?老子沒個廢話,掄起拳頭就往他臉上砸去。
這傢伙定是經常被揍,身段靈活着呢,立馬往下一蹲蜷着身子往鋪裡鑽,老子眼疾手快,一腳踩住了他衫子的下襬,他被往後一帶,沒穩住,一屁墩兒跌在地上。
“簪子賣得是貴了些,但確實是白檀木的,也不算訛你,犯不着找上門動手吧!大不了,再退你十個銅錢嘛!”
什麼?老子又開始血氣上涌,不自覺捏緊了拳頭……
鬧了好半天,勉強扯清楚了。
“所以,你是來做學徒的哦?”他摸摸屁股,沒個好氣。
我抄着膀子點點頭,不想搭理。
他再次上下打量了老子一遍,挺了挺腰桿,聲音硬氣了不少,“我是齊良,以後叫我師兄,進來吧。”
從門板開的口子鑽進去,穿過停了六七副棺材的鋪面,經過一條走廊,穿過月門,最終踏進了一處寬敞的院子。
那個叫齊良的徑直進屋了,我左右看看,院裡的東西按大小排列,光棺材就橫七豎八疊了一堆,後面依次碼着桌椅板凳、箱櫃茶几。嘖嘖嘖,好好的一塊地皮,全拿來堆這些玩意兒,可惜。
這時齊良從屋裡出來,後面還跟了個小老頭。齊良對着老子一指:“師傅,就是他。”
“過來!”小老頭衝我喊道。
生平第一次嚐到虎落平陽的滋味,也不去打聽打聽,在鎮水村,誰敢拿手指老子!我抓抓腦袋,硬着頭皮走過去。
“我說,你,叫什麼?”小老頭中氣十足,歪着頭上下打量。
老子脖子一梗:“我沒叫!是他先挑事!”
小老頭鬍子一吹,瞪了一眼:“問你叫什麼名字!”
“楊佑!”
小老頭走到我面前,忽地舉起右手,我立馬縮頭,擡起左臂格擋。誰料他的手順勢伏上了我的左臂,在上面揪揪捏捏了好一陣纔開口道:“將就吧,就你了。”說完,又搖頭晃腦地進屋了。
神神叨叨!
不一會兒,齊良不知從哪扛了一麻袋木賊草過來,吩咐說把院裡的一副沒上漆的棺材磨光亮些。
第一天來,環境都不適應呢,就要開始幹活嗎?我懷疑這個齊良故意給老子使絆子。
接下來的大半天,老子就算是交代在棺材裡,膀子都磨酸了。
趁着喝水的功夫,我透過門縫往裡瞧,本想看看師徒倆躲在裡面玩什麼把戲,卻只見周有財這小老頭和齊良都蹲在地上,齊齊對着一扇屏風發呆。那屏風的插座和邊框紋樣都已完工,獨獨中間還空着。
“不如,刻一幅仙鶴松柏圖吧,用來賀壽也錯不了。”這是齊良的聲音。
“市面上賀壽的圖案,不是仙鶴就是鬆桃,劉大人千叮嚀萬囑咐,送餘員外的賀禮一定要有新意,不成不成。”周有財揉揉額角,頗爲惆悵。
我當是誰,劉大人,餘員外,都是熟人!
先說縣令劉大人,想來七八年前,他剛剛中舉走馬上任時,周圍幾個鎮的鄉紳爲了巴結,組織送過萬民傘,我因爲模樣尤爲出衆,被臨時叫去做送傘羣衆之一。
那時看着就是個清瘦的書呆子,估計沒見過這麼大的陣仗,接傘的時候差點沒握穩砸到地上。後面劉縣令又情緒激動地對着大傢伙指天發誓,說的一大堆東西也沒聽懂,反正就記得跟着大人猛拍巴掌,手都給老子拍紅了。
再說餘員外,本身是個鄉里的養豬漢,後來說是跟京城的什麼大官攀上了親,謀了個員外的頭銜。再後來,餘員外又成了整個江平縣最有錢的豬販子,全縣的豬往上數三代,都跟他攀着親。
不過自古都是商賈求着做官的,現如今餘員外過壽劉大人殷勤獻禮,倒是稀奇。
說過幾句話後,兩個人又在屋裡呆住了,沒意思。我縮回脖子,回到院子裡繼續磨棺材。
直到日頭偏西,老子才站起身,伸長了手臂抻了個懶腰,朝屋裡招呼道:“到點了,我回啦!”然後抖抖身上的木灰,擡腿翻出了棺材。
“慢着!”周有財揹着手出來,皺着眉頭問:“磨光亮了?”
那可不,老子活兒好着呢!我點點頭,手往袖裡一揣,擺出一副“就等你檢查”的表情。
周有財踱着步子走過來,把手往棺材上一放,一寸一寸地摸索,彷彿手下是用來把玩的物件。每個角落都摸過後,他居然不看我一眼,直接往屋裡走,什麼意思!
小老頭走到門口,撂下一句:“重磨!”然後“哐當”一聲關上了門。
他孃的什麼態度!老子擡起一腳,把裝木賊草的麻袋踢出老遠。
#
半夜,村道上,老子打着火把走得很急,火光跳個不停,一路上惹地半個村子的狗都不睡了,此起彼伏地吠。切,都是些沒見過世面的庸狗!
沿着石板路往上,剛剛踏進院門,青青就迎過來了。
這麼晚了,她還在等我?
青青小跑過來,臉上的愁雲還沒散完,張嘴就問:“怎麼纔回來?再不見你人,我和爹爹就要去鎮上尋你了!”
這纔是親人吶!我心內震盪,正在組織語言,青青又開口了:“吃過飯沒?竈屋裡熱了些飯菜,要不要吃些?”
好媳婦啊,聽得眼淚花都要飆出來了,認真看着青青的臉,屋裡的燈恰好隱在她身後,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娘欸,青青在發光啊!
我深吸一口氣,穩了穩情緒,然後情緒飽滿地喊道:“那個周有財,不是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