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葬的, 是養育我五年,盡力護我周全的林伯。”
青青說完,從我的懷抱裡脫出, 緩緩踱到桌邊, 開口道:“元啓六年, 利州突發水患, 至沃野傾覆, 流民千里,朝廷急令州府開倉放糧,賑濟百姓。但糧倉打開後, 裡面竟無一粒米,流民怨聲四起, 打砸商鋪, 焚燒街市, 最終發展成暴動。朝廷緊急從益州調糧十萬石,又派兩萬軍隊馳援, 才漸漸平息了這場禍事。
事後,朝廷派專人查辦此案,結案呈辭是:利州通判徇私舞弊,貪墨庫糧,乃利州民變之源, 判誅滅九族。”
青青背對着我, 聲音卻愈發哽咽, 我上前打哈哈道:“大貪官, 死得好, 惡有惡報!你爹孃的在天之靈也可以安息了。”
“我爹,就是利州通判, 何兆棠。”青青猛然轉身,眼中淚水伴着寒光閃過,懾得我腳底板一麻。
“那年我十二歲,本該一同赴死,但爹孃憐我無辜,在官兵抄家時將我藏於書房暗格,後又從偏門逃出府。林伯曾受父親恩惠,在我孤苦無依時給我庇護。林伯家中清苦,但五年來寧可自己一家老小節衣縮食,也從不少我吃穿。”青青目光穿過我的肩膀,悽怨地望向前方。
“可誰知,今年入夏,利州又發了蝗災,地裡青苗被啃食殆盡。我們遲遲沒等來官府的救濟糧,只得和鄉人一併舉家流亡。一路上,餓死好多人,也包括林伯體弱的妻子和一雙年幼孩兒。行到陵江鎮外時,林伯也染上寒症,離我而去。我雖沒有活計,但絕不能看着林伯曝屍荒野,所以賣了自己,爲林伯換副薄棺。”
我的乖乖!青青還是個奇女子啊!
我按按發麻的頭皮,緩了口氣。本來以爲她最多就是富人家裡逃出來的小婢女,所以剛剛纔用言語激她。沒想到啊沒想到,這波自白來得太陡了!
心裡五味雜陳,手腳都不自在了,但看青青感傷的樣子,又覺得戳心,忍不住想去安慰她。手擡到半空,卻不知該怎麼放,只得拍拍她的肩膀,輕聲道:“你爹的事情,本就與你無關,已經這麼着了,也沒辦法。不過你放心,以後,相公一定加倍疼惜你!”
我故意把胸脯拍得啪/啪作響,以示決心。
青青收回神思揉揉眼睛,半天衝我擠出一抹笑意:“相公不必擔心,爹孃和林伯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要我好好活下去。雖然決計不信爹爹貪墨,但我定不辜負他們的囑託,替他們好好活着。”
哎呀呀,小小丫頭,明明藏了這麼深重的心事,卻硬是自己嚥下不要人分擔,我心裡實在不是滋味。青青如此善良,她爹也應該是好人啊!
今夜發生了太多事,腦子都攪亂了,我抱着膀子挺了大半夜,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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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節後的第一講,秦夫子穿得很是精神,撐着流雲暗紋墨藍緞,踏上鳧皮軟靴,晃着肚子翩翩飄到案几後面坐下。
“今天說《論語》”,秦夫子書都未翻開,張嘴就來:“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說的就是詩書禮樂,應該時常溫習。這句很簡單,就不細講了。”
“夫子!”我左手高高舉起:“請仔細講講好嗎?我聽得不是很明白。”
“有什麼不好懂的!你說,哪裡不懂!”秦夫子剜了我一眼。
“子曰是什麼意思?”
吳軒歪着頭看過來,眯着呀笑嘻嘻小聲道:“禹哥哥又要作弄夫子了!”
秦夫子腦袋一偏:“不管他,我們繼續,有朋自遠方來……”
“夫子!”我的左手依然舉着,朗聲道:“子曰是什麼意思?”
“你是不是搗亂?子曰就是孔子說,有什麼不明白的!”
“學呢?”
“學習詩書禮樂啊!”
“說呢?”
“愉悅啊!”
……
一節課講完後,我和秦夫子一併灌了大半壺茶水進肚,吳軒過來戳戳我:“禹哥哥,你今天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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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我花心思聽秦夫子講課後,日子就過得尤其快,轉眼間冬去春來,又是一年上元節,不過今年卻沒有花燈可看。
我咬着塊白菜幫子蹲在院廊下翻書,手上的這本《禮記》是秦夫子留下的功課,雖然看得扎眼睛,但勉強能懂個七七八八。
“公子,快進屋待着吧,院裡涼,當心染上時疫!”絲雨弓着腰,正用刀砍下一窩白菜。
“瞎說,時疫又不是風寒。”我摳摳下巴,心下感嘆。
除夕前十來天,離京城兩百里的綏州發生了時疫,眼看馬上就是年節,百官都埋在一堆公務裡脫不開身,朝廷裡小小商量了一下,決定派出三五個醫官去收拾攤子。但到了正月初一,京城近郊的幾個州縣也紛紛出現疫情。一時間,京城人心惶惶,百官免朝,商賈罷市,王公貴族們更是門庭緊閉,如無要事,嚴禁出入。
哎,我都開始思念秦夫子了。
說話間,絲雨又拔起一顆蘿蔔,我看得越發不樂意了:“今天上元節,上元節啊!中午就吃蘿蔔白菜嗎?就沒點像樣的吃食?沒肉嗎!”
絲雨懶洋洋直起身,扶着腰桿子一臉不屑:“我的公子,迎雪院已經算很不錯的,至少還有新鮮瓜菜,隔壁承雨院和流霧院,都連吃四五天的白饅頭了!”
“自跟了青青,絲雨你膽子就愈發大啊?這樣的謊話我能信?一會兒石頭過來我問問,你的牛皮可就不攻自破了!”
我抻抻膀子,慢慢往後面的柱子上靠,絲雨左擁蘿蔔右抱白菜,急衝衝閃到面前來頂嘴:“公子怎麼就不信?我聽前院說,就連王爺王妃都吃了好些天鹹菜!左右今夜元宵晏,公子去了就知道了,反正我沒吹牛!”
欸!死丫頭!脾氣見長,都開始跟小爺正面槓了啊!
但現在再品品她的話,似乎說得有模有樣。我皺皺眉頭,天啊,王府不會這麼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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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我坐在元宵宴上,手捧着半碗粉蛋子時,我真的信了,在王府,也會過苦日子。
桌對面的吳軒,正吊着一張苦瓜臉盯着碗裡的元宵發神。餘夫人更是把碗往前一拖,完全不想吃。
王爺老爹攏攏鬍子,管家老付趕緊站出來:“請王爺王妃,夫人公子多多包涵,時疫不知幾時才能過去,廚房裡的糯米也不多了,只能拿出部分來做元宵。除了幾份糕點,也實在拿不出新鮮菜食,讓主子們受委屈了。不過老奴保證,時疫一過去,廚房立馬採購新鮮的雞鴨菜果,給主子們補上。”
“罷了罷了,共克時艱,怪不得你們。”王爺嘆口氣,帶頭端起碗,勺子卻遲遲落不下去。
“王爺可是不舒服?”一旁的王妃老孃立馬拿帕子幫忙拍胸脯。
王爺擺擺手:“吃了好些天的麪食,喉嚨都快被糊住了,實在吃不下這些麪疙瘩。”
“可不是嘛王爺!”餘夫人撐起腦袋,當着一桌老小嬌嗔道:“您想想辦法弄些豬羊肉、時令菜進府嘛,一連多天都吃饅頭,奴家腮幫子都啃腫了!”
“如今時疫,城裡尚且不能確保沒有病源,你倒是膽大,還要去城外找食?貪嘴貪到命都不想要了?我難道不想換換口味嗎?你自己好好想想,這個時候,京城誰家還有菜!”王爺本就心裡煩,被餘夫人一嗲,火氣更大了。
我拿胳膊碰碰青青,青青轉頭看看我,一臉茫然。我擠擠眼睛,打了個脣語,但她依舊沒反應過來。
“你們在聊什麼呢?”是王妃的聲音。
“哦,回母妃,青青剛剛跟我說,迎雪院裡還有些白菜和蘿蔔,可以每天送些到廚房,換換大家的口味。”
“是啊!”王爺一拍腦門,“這些日子防範時疫,倒把禹兒的小菜園給忘了。一會兒就讓老付過去摘點回來,再不吃點菜,本王還真要膩壞了,還是禹兒懂事啊,知道未雨綢繆。”
“父王過獎了,子曰,額,弟子嘛,要入則孝,出則弟。這些天我讀論語,忽然覺得自己以前做得不夠,沒有盡力爲父王分憂解難,是我的錯。”
“吧嗒”,王爺手上的勺子掉進碗裡了。
“吧嗒”,“吧嗒”,“吧嗒”,王妃和兩位夫人的勺子也沒拿穩。
過了半晌,王爺最先緩過神,眼波淼淼,全是驚喜在流轉。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禹兒,你當真讓父王意想不到啊!”
“慚愧慚愧,父王,就等着看我日後的表現吧!”
說完,我拱拱手,感覺此時王爺眼裡已經水汽瀰漫。不錯不錯,效果顯著。
再一瞟眼,王妃臉上一抹紅,餘夫人滿臉透着綠,柳夫人直接閉眼了。
宴會散去,青青一聲不吭,拉起我就走,直到走回迎雪院門口,確定左右無人才急急開口道:“相公,你今天不對勁,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能有什麼事,不過就是跟他們一樣,爭着在王爺面前出風頭而已。”
“可你以前從來不屑這些。”
“現在不一樣了,只有這樣做,我纔有機會……”我突然閉嘴不言,給青青拋了個媚眼,徑直往院裡跑。
“相公,你說清楚啊!”青青邊喊邊追過來。
我膀子一掄,跑得更歡了,嘿嘿,我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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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疫來得猛,去得也快,春分後趕着幾場春雨,迎雪院外的柳枝抽了芽,王府的門禁也撤下了。
之後三天,王府門檻就沒清閒過,來來往往小廝和大官,忙的全是這些日子沒來得及處理的公事。
一直等到第四天,老付纔來迎雪院傳話,說王爺請我過去,有要客引薦。
我換了身精神些的袍子,出門前對青青再飛了個媚眼,嘿嘿,老子拿白菜掙表現換的機會,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