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板車爛席四面透風, 瘦馬又走得慢,但這回到底不暈車了。
晃晃悠悠大半天,現下已經日上中天。
石頭伸出腦袋:“大爺, 還有多久還到啊?”
“放心吧, 皇家的隊伍前腳安好營, 咱們後腳就能到。”
好大的口氣, 我斜靠在石頭背上癟嘴道:“使勁吹牛吧, 這裡離梅山至少還隔了十幾裡山路叻!趕了一上午路,卻連他們的馬蹄灰都沒見着,追得上個鬼!”
“小公子別不信, 你大爺我雖說車馬是破舊了些,但收二十兩銀子也不算委屈你, 馬上就叫你瞧瞧這銀子的作用。”
說話間經過一個三叉道口, 趕車大爺將車拐進小路, 往山林深處行駛。
“這要往哪裡去!”
“去個讓你們覺得值價的地方,抓穩嘍!”說完趕車大爺鞭子一甩, 激得瘦馬蹶子一尥,開始撒歡似的在上坡路瘋跑。山林小路不比官家大道,滿布坑窪,顛簸異常。我和石頭只得趴在車上抓緊板子,生怕一不留神就被顛下去。
越往前走, 林子越深光線越暗, 我心下越瘮得慌, 開始懷疑處境、懷疑人生、懷疑趕車人的身份。板車抖得吱呀作響, 我的心尖尖也顫得慌亂異常, 正要鼓起膽子質問,不想板車再一轉彎, 拐進了一個漆黑狹小的山洞。
身上的汗毛根根立起,洞裡的陰寒逼得我膽氣直線上升:“你到底是什麼人?有何居心?要將我們帶去哪裡?”
“還說自己是大家公子,怎麼如此沉不住氣,光線一暗就害怕啦?”
“誰說我怕!”
“那就稍安勿躁,既然收了你們銀兩,就會把你們帶到目的地,你急個甚?”趕車大爺話中滿是戲謔。
石頭抓抓我的膀子:“公子,一會兒有什麼危險,石頭一定會護在公子身前,不讓公子受委屈!”
“好兄弟!”我轉向石頭的方向,雖然黑咕隆咚看不真切,但此情此景,心中還是難免激盪。
瘦馬沒有減速的意思,還是卯着勁往前衝。前方光線越來越明晰,片刻功夫後,天光大亮,豁然開朗。
閉上眼睛緩緩再睜開,卻見四周還是深山老林,完全看不出是何地。
不再爬坡,板車又開始慢悠悠地行進,趕車大爺從腰間抽出菸袋鍋,點着了猛咂兩口輕笑道:“瞧你們倆剛剛嚇成什麼樣子,不用緊張,我們這是抄近路進梅山叻。”
“少唬我們,梅山可是皇家獵場,怎麼可能有連尋常百姓都知道的近路?快說,你是誰派來的!是不是想害我家公子?”
石頭的話激得我更不踏實了,於是也板着臉放狠話道:“告訴你,我們的來頭可是不小,你要是起了歹心,當心小命!”
“呵,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平日裡戲聽多了吧,腦子裡的話本子一套一套的。誰要害你們,你大爺我可能這興趣,再在我車上胡咧咧,當心我把你們趕下車丟到林子裡!”
我和石頭嚇得齊齊禁聲。
趕車大爺繼續咂巴菸袋鍋,哼着小曲趕車。
又過了一個山洞,他才優哉遊哉開口道:“不過呢,也不怪你少見識,梅山的小路除了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本地人,旁人也難知道。”
“原來你住深山老林裡啊?”
趕車大爺回頭瞪了我一眼,我悻悻捂上嘴巴。
“你們可知道,梅山以前叫做煤山,住在山周邊的人家,祖上基本上都是靠挖煤過活,所以山裡哪裡有橋,哪裡有洞,我們都清清楚楚。只不過幾十年前,皇家突然看上了這裡,不但給山頭改了名,還勒令我們停了祖業,我們被逼得沒辦法,只得出來做些趕車運貨的活計。”
嘖嘖嘖,霸道蠻橫,是皇家的作風。不好!他會不會因此仇視貴族子弟?都怪我多嘴,早知道就不說自己來頭大了。
趕車大爺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裡,繼續道:“煤山成了皇家獵場後,礦洞封了不少,但這些礦洞都是我們祖上世世代代挖出來的,大大小小那麼多,哪封得完?尤其是那些個挖完煤廢棄了的,兩邊草木一遮,不走近些根本注意不到。所以呀,你們的二十兩銀子僱我一輛板車不算冤,前面再過兩個山洞,差不多就要到了。”
聽他這麼說,我暗舒一口氣。
果然不多會兒功夫,趕車大爺就在一條溪流前停了下來,指着前面的小山包道:“翻過去就是草場,一眼便能望見大營,前面的路我不方便去了,還望二位勿將礦道的事說出去,與人方便亦是與己方便。”
#
當我和石頭趕到大營時,果然承王府的人馬纔剛剛安頓好,老付狐疑地看着我,我乾笑兩聲,搶過他的帳篷用了。
看着梅山頂上的天然草場和山樑的灌木林,果然是騎/射的好地方。皇族來此春獵也是講究,明明每年都來一趟,但爲了契合野外的氣質,硬是不在草場上搭建任何房屋,只是就地安扎帳篷。
去大帳中和王爺王妃打過招呼後,我匆匆用過午飯,就去找盧勁舟碰頭。雖說是春獵是皇家活動,但六部還是派了代表跟來,以免一路上皇帝看了哪裡礙眼,卻不能找來相關部門的人磨牙,憋出火氣壞了興致。
六部人的營帳安扎在最西邊,不同於皇族的白頂,一律是灰藍的油布,好認都很。
見盧勁舟正揹着身子坐在賬內,我吩咐石頭候在外面,自己躡手躡腳閃進去,輕拍他的肩膀:“我來……”
“了”字還沒喊出來,盧勁舟頭也不回,鉗住肩上我的手,猛然起身,後背一頂,將我一個過肩摔在空中翻了一圈,再結結實實甩到地上。
“公子?”盧勁舟疑惑。
“公子!”石頭驚叫。
我在地上彈來彈去,手臂、後背、屁股齊齊中招,疼得半天緩不過氣。
被扶起來靠在凳子上喘了好一陣,又聽盧勁舟反覆道歉後,我在心裡停止了罵娘,勉強恢復理智,想起來來找盧勁舟的緣由,抖着嗓子開口:“見到順王了嗎?”
“我正準備跟公子說起此事,公子可否先屏退左右。”盧勁舟說完看了我身邊的石頭一眼。
孃的,這個帳中最危險的人就是你,屏退個屁!
“盧大哥不必擔心,石頭放心得過,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那好”,盧勁舟起身走到門口,將捲起的門簾放了下去,回身壓着嗓子道:“順王本次回京,除了隨行護衛隊,並未多帶兵馬,不過……”
盧勁舟每到關鍵時刻賣關子的習慣,我看着很是惱火,似乎別人不問一聲,他就講不下去了似的。
我沉默不語,他硬是忍着不說,無奈,我只得配合迴應:“如何?”
“不過順王在京中的家小,都稱病未能來梅山。”
“這意思是……”
“我猜,順王上梅山,可能會有所動作。”
唔,我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幸好青青沒有跟來,不然到時候打起來,我不會拳腳,只能擋在她身前當肉盾了。
“盧大哥,依你所見,我們要不要現在就把情況如實上報?”
“不可,燕州之事尚屬捕風捉影,沒有實際證據,說出來也不足爲信,眼下梅山之事,更是我們的推測,一旦上報,若最後未能查實,我們不但打草驚蛇,還可能會落一個攀誣的罪名。”
說的也是,當真是個棘手事情。“那依盧大哥所見,我們當如何?”
“我已命孫遲劉乾分別下山,潛伏在安全之處,一旦梅山有險,他們便會第一時間向最近的京畿守軍求援。”
“還是盧大哥想的周到。”
#
日頭西沉,最東邊的明黃色營帳中開始設宴擺酒,那是皇上在款待親貴重臣。我雖是承王嫡子,但一大把年紀了,頭上還沒半個爵位,不適合參加這種宴會,被王妃留在帳篷裡吃今天打來的野兔。
雖然隔得遠,但觥籌交錯、絲竹管絃的聲音還是飄進耳中,繞得我心緒不寧,索性到帳外散散心。
今天是十五,又站在山頂,月亮顯得特別亮。不知道爲什麼,自從青青教我讀了些詩書,之後看到月亮就想鎮水村的那個家。一晃已經大半年了,不知道楊老頭有沒有想老子,等老子混出個人樣了,找個機會就把他也接到京城來,跟着我吃香喝辣,到時候再給他說門親事,討個年輕後孃。
只是不知道,這樣的機會何時纔有。青青生父的案子,也等着我去查清,可就憑我現在的能耐,等到查出線索來還不知是何年何月。
心內惆悵,腳下不自覺遊走,等反應過來,已經走出大營好遠。
“公子你看,他們在帳中點篝火玩呢!”石頭指着東邊說道。
我回過頭朝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明黃的營帳中果然火光搖曳,裡面人影攢動,好不熱鬧。果然有身份的人就是玩得野,居然敢在油布做的帳篷裡玩火。
轉過身拍拍石頭的肩膀沉沉道:“等我混出個人樣了,以後也帶你參加這種宴會。”
本以爲石頭會滿懷感激地迴應,不想他卻仍舊望着後面,有些呆滯。
“怎麼,你不信我會混出個名堂啊?”
“不是,公子,你看,他們是不是在打架啊?”
“怎麼可能!那是在跳舞好不好!”我輕笑兩聲,正要繼續往前散步,忽然一聲“救命”鑽進耳朵。猛然轉身,盯着明黃帳子的方向,火光越來越明晰,刀劍相擊的金鳴聲越來越大。
不好!真他娘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