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朱明攙着走在大街上, 雖然有些腿軟,但並不妨礙我們走得飛快。
“朱兄弟啊,我還不知道你的功夫師承何處呀?”
“師承談不上, 就是在家跟表叔父胡亂學了幾年。”
話音剛落, 我左腿不小心踩了右腳尖, 差點一個趔趄撲出去。完了完了, 朱明的功夫是胡亂學的, 劉乾的功夫可不差啊,待會兒要是真打起來還有個鬼的勝算!
“不過大人放心,小的在刑部當差四年, 也跟着大人們出去辦案數十次,迄今爲止, 還沒遇上能打得過我的對手。”
我眼中瞬間恢復了神采, 扒着他的肩頭幽幽道:“請問你表叔父是誰呀?”
“說出來大人可能不認識, 他以前就是個鄉鎮上趕鏢的。”
“哦。”
“不過,後來因爲功夫好, 去西關軍中做教頭去了,上次寫信回來說,手下的軍士有好幾萬叻。”
腳下登時恢復了八成氣力,我又能站穩了。輕輕撣撣朱明肩上的浮灰,再整了整他剛剛被我抓皺的衣袖, 做了個請的手勢:“朱兄弟, 今夜去王府吃頓便飯如何?我娘子親自下廚!一般人都吃不上的那種。”
“多謝大人美意, 改日吧, 今天家中還有別的事情, 抱歉抱歉。”
“欸,哪裡的話, 那改日我請朱兄弟喝酒。”
說話間,正經過棠門街一間禽肉鋪,微風乍起,一撮白毛打着旋兒飛上天,而後又輕飄飄地落下來,輕輕停在了朱明的頭頂。
“朱兄弟你別動,頭靠過來些,好了,拿下來了。”
隨手將白毛一丟,晃眼間,不偏不倚,又對上了劉乾紅得噴血的眼。這次他站在正前方,正定定看着我。
風還沒停,吹得劉乾衣角浮動,幾縷頭髮飄散開去,看上去竟有些蒼涼的意味。
“公子,你欠我一個解釋。”劉乾面色清冷沉沉道。
“我……解釋什麼?”
“你跟他,到底什麼關係?”
說話間,劉乾一個眼刀丟過來,嚇得我趕緊往朱明身後躲:“救命啊,快保護我。”
朱明會意,往前跨一步,紮了個馬步,左手將腰間佩刀一橫,右手緊緊握住刀柄,時刻準備拔/出來砍人。對面劉乾也不罷休,微微側身,袍子一甩,也從腰後拎出一把刀來。
架勢剛剛擺好,街道兩邊的鋪子立即收攤閉店摘招牌,連帶着路過的行人都快步跑到兩邊的巷子裡躲好。不到半盞茶的時間,這大半條街都清淨了,只有街頭街尾時不時從牆後冒出個頭來。我也趕緊找了個桌子,推倒了蹲在後面。
“只剩我們了,現在你可以說實話了吧?”劉乾還是直直望着我,眼裡悽悽怨怨,有些滲人。
我從桌子背後伸出半個頭來嚷道:“說什麼呀!”
“你不肯跟我走,就是爲了他麼?”
“聽不懂!聽不懂!劉兄弟你是不是魔怔了,我找個醫官幫你瞧瞧吧!”
“告訴我,他是誰!”劉乾話中寒意凌冽,手上的刀慢慢立起,彷彿下一刻就要撲過來。
“不不不,劉兄弟你冷靜些,我們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萬事好商量!”說完我壓着嗓子對面前的朱明道:“朱兄弟小心些,他功夫好着呢!”
“你叫他什麼!”對面劉乾突然暴躁,扯着嗓子怒吼。
我抓了個簸箕擋在身前,哆哆嗦嗦道:“朱,朱兄弟啊。”
“那我呢!”
“劉,劉,劉兄弟呀。”
“不行!”劉乾大喝一聲,提着刀劈了過來,朱明再上前一步,拔刀格擋。兩刀相擊,一陣電光火石後,兩人都被向後震出幾步。
朱明嘴角竟然噙了一絲笑意:“好久沒遇到厲害對手了,今天正好比試比試!”
劉乾眼裡此刻全是怨忿,咬牙道:“姓朱的,不知廉恥,今天就叫你成我刀下鬼!”
狠話放完,劉乾又提刀劈過來,朱明身形一閃,靈巧避過刀鋒後,抽身騰空一刺,直逼劉乾面門。劉乾揮刀一擋,仰頭猛喝一聲,擡腳向朱明腹部踢去。
雙方拆了近百招,依然分不出勝負,我捏着拳頭蹲得腿麻,半直起身子衝纏鬥的兩人喊道:“要不然,我們找個酒樓,邊喝邊聊?”
沒個迴應。
“再不然,我們改天重打?朱兄弟,你不是說家裡還有事嗎?劉兄弟,盧大人近來身體如何啊?”
除了噼裡啪啦的兵器相擊聲,還是沒個迴應。
不行了,腿真的好麻,再蹲下去腿就要保不住了,我撐着桌子戰戰巍巍立起來,兩個腿的麻筋激得我哆嗦了好一陣。又緩了好一陣,勉強能走兩步了,我衝兩人輕飄飄地丟了句:“我先回去了。”
“別走!”
“休想傷害大人!”
只覺得腦後嗖嗖刮過兩股涼風,轉頭回來一看,兩人不知何時齊齊飛上了房頂,正在上頭鬥得激烈。雖能走動了,但腿上還是麻得厲害,等我慢悠悠挪到街正中,再擡頭去看時,房頂上已經完全見不到人影。還好這條街走出頭就是承王府,我撐了個棍子,一拐一拐地往家挪。
走到街口時,腿腳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遠遠看到老付站在府門外,我奔命似的衝過去,抓着老付的腰帶乾嚎:“快!給我派一隊打手來!”
一刻鐘後,十個大漢騎着馬在府門前集合列隊,我摟在領隊大漢身後,喊了聲“出發”。
隊伍浩浩蕩蕩開出去,圍着棠門街轉了三圈,一連問了七個路人,每個人說得線索都不一樣。我不信邪,搖着第八個路人的膀子道:“大爺,你好好想想,有沒有看到天上飛過兩個打架的人,他們朝哪個方向去了?”
大爺咂巴了一口旱菸:“天上飛的沒見着,剛剛倒是有兩個小年輕打架,打着打着就追出城門了。”
我大腿一拍,摟着大漢打馬追出城去。
纔出城行了不到半里,就瞧見朱明捂着眼睛急匆匆地往這邊走來。
我趕緊跳下馬迎上去,拽着他的袖子焦急道:“眼睛怎麼了?朱兄弟可有受傷?劉兄弟人呢?”
朱明將手慢慢放下去,只見左眼青中帶紫烏了一圈,連帶着眼睛都腫得睜不開了。
“下手好狠!”我心中義憤。
朱明卻是笑笑:“大人放心,他在我手上也沒討到什麼便宜。”說完從懷裡摸出半截門牙:“這是被我一拳頭掄下來的。”
我打個寒顫,往後退了一步。
“習武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遇上身手像我這般好的對手。”朱明兩眼望天,語氣中難掩欣喜。
“朱兄弟跟我回去吧,我請醫官給你治眼睛。”
“不必了,回去拿個雞蛋敷敷就好,多謝大人美意。”說完繼續捂着眼睛往城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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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天后,劉乾再也沒來找過我的麻煩,但朱明卻成了新的“麻煩”。
自朱明被劉乾揍烏了眼後,整個人都變了,每次在刑部碰見,他要麼對着半顆門牙發呆,要麼拿起刀在院裡亂舞。我深深以爲他這個樣子是我造成的,卻又不知該如何補償,只得每天中午多帶些青青做的飯食分給他吃。
這樣的日子足足過了一個月,直到一天下午,朱明急衝衝地跑到我面前:“大人,您是不是明天要去燕州查案?”
我摳摳後腦勺:“怎麼了?犯案的是你親戚啊?”
“帶我一併過去好嗎?”
我把桌邊的窗戶拉上,壓着嗓子輕聲道:“朱兄弟,實話跟你說,燕州知州貪墨案,證據確鑿,連知州本人都簽字畫押了。我特意討了這趟差事,是因爲我娘子說燕州的叫花雞好吃,我想悄悄帶她過去嚐嚐。”
見朱明無動於衷,我左右看看,湊得更近些:“本來複核這件案子不用親自過去,坐在這裡翻翻卷宗就行,但我家娘子自從來了京城,就沒出去逛過,我得帶她出去玩玩。阮尚書不好說話,我磨了好些天,又爲他連着帶了五天的午飯,才討來了這個機會。我去本就不合規了,再帶上你一道過去,更說不通啊,小心阮尚書一生氣,我們誰都去不了。”
朱明似乎完全沒聽進去我的話,自顧自地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在桌上攤開:“大人,劉乾約我五日後在燕州歸兀山頂一決高下,我必須去!”
這劉乾還真是奇怪,約人打架還約那麼遠,我拿起書信看了看,果然是他的字跡。
“大人,帶我同去吧,我今年已經沒有探親假了,擅離職守是大罪,只有大人您能帶我去了!”
“你不覺得他約的地方很不尋常嗎?”
“大人!帶我去!”
“這……朱兄弟你冷靜下,我們從長計議好嗎?你吃了那麼多青青做的飯,你不感念嗎?”
“大人,我必須去!”
“哦,那我一會兒跟阮尚書提提。”
第二天卯時剛到,一輛藍裳馬車第一個駛出城門。車廂裡是呵欠連天的我和青青,趕車的是精神十足的朱明。
昨天夜裡跟石頭說,這次差事因有朱明所以不能帶上他時,他嘴巴撅得老高,氣得連睡前的洗腳水都沒給老子端來。今天早上寅時四刻,朱明就跑來讓門房來喊我起牀,我和青青昏頭轉向地鑽出被窩,天都沒亮就被拉到城門口排隊等開門。
更氣人的是,朱明聽說我一坐馬車就暈,爲了不讓我下車磨蹭浪費時間,他特意去醫館買了十多貼膏藥,一上馬車就貼一張在我耳朵後面。狗皮膏藥又臭又腥,一貼上我就頭暈腦脹陷入昏睡。朱明這個沒良心的才顧不得這些,只管在前頭駕着馬車狂飆,本來四日才能到的燕州,硬是趕在第三日下午就到了。
窩了一路的火,我躺在客棧了無生氣,有一聲沒一聲地哼哼。
青青讓小二打了盆熱水進來,打溼帕子拭了拭我的額頭,又沏了杯熱茶端到跟前:“相公,喝些茶水吧,會好受些。”
“狗日的朱明,虧老子拿他當兄弟,沒想到他居然爲了個男人,這麼死命折騰老子,老子要跟他劃清界限,一刀兩斷!”沒什麼氣力,我的抱怨聲聽上去就像肚子在咕嘟咕嘟。
“相公是餓了吧,我去街上看看有沒有好吃的,帶些回來給你。”
“不,不要,我只想睡覺,你也過來陪我睡吧。”聲音還是沒有氣力,咕嚕咕嚕。
青青笑了笑:“等着啊,我很快就回來!”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腦袋暈得不行了,眼睛也昏沉沉的,算了,睡會兒好了。
感覺沒睡多久,恍惚中房間門好像開了,一個人影進來晃了晃又關門出去了。我勉強睜開眼瞧瞧,房間裡除了躺在牀上的老子也沒別人。算了,可能是做夢吧,我翻個身,繼續睡去。
又過了好一會兒,青青的聲音飄進了耳朵:“相公!這是什麼!”
揉揉腦門睜開眼,撐着身子坐起來,只見青青正舉着封書信神情嚴肅地盯着我。
“什麼信啊?誰給你的?”我懶洋洋打了個呵欠。
“是放在桌上的,相公,我走後誰進來過?”
一個激靈直衝腦門,我瞬間清明過來,跳下牀拿過一看,信封上什麼也沒寫,扯出信紙展開,上面赫然寫着個“冤”字。這是個什麼戲碼?
我看看青青,青青也看着我眨巴眼。
“此行如此機密,怎麼會有人知道我們的行蹤,還將信遞到房間來了。”
青青捏捏我手臂:“相公,看來燕州貪墨案,沒有那麼簡單。”
“既然如此,索性不必藏着掖着,明天我就正大光明地去燕州清吏司走一趟。”我蹙蹙鼻子鼻子:“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們今天先好好玩,來來來,讓我看看你買了什麼好吃的回來!”
青青將身後的紙包往桌上一搬:“相公猜猜?”
“叫花雞?”
青青微微一笑,三五兩下解了紙包,裡面露出個泥巴塊似的東西。
“這就是叫花雞?”
青青點點頭,用刀破開土皮,一股香酥氣息悠悠飄出。我咽咽口水,原來真東西被藏得很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