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已經西垂,魔界的清晨潮溼而清冷。
灰濛濛的天際籠罩寂靜的宮殿,就像月前顏恕外出整夜不歸的早晨一樣空寂。
修澤靜靜地站在自己寢宮的門旁,不動如山的身軀半隱在貼着金鉑錫紙的半扇敞開的門頁後,他沉靜地等待。
他知道顏恕喜歡他寢宮外的夜鶯花,那在夜色中開得那麼嬌豔火紅的花朵,肆意綻放着美麗,就像是顏恕爛燦的笑容,隨時隨地都率性無畏,奔放嬌媚。
顏恕會像那日清晨一樣,腳踏着滿園花開的露水,沾滿兩鬢的霧氣,象花中的精靈一樣出現在他面前嗎?修澤禁不想道。
那天我責怪了他,因爲焦急,因爲我心中的不安,但今天,我一定用最大的包容迎接他,來彌補我無心的傷害。
薄霧裡傳來似有若無的動盪,細碎的腳步聲隱隱約約地傳來。
修澤看到了包裹在他華麗的披風下的人影正靜靜地走來。
不是顏恕,而是那個令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女人。那曼妙的身體掩藏在寬大的披風下,長髮凌亂的披散着,遮蓋着她低垂着的頭顱。
修澤有些動怒,她來這裡幹什麼?難道她還想來誘惑自己?
女人走到寢宮內幃,遲疑地頓住了腳步,彷彿害怕被人發現似的停在了一簇夜鶯花叢旁。
修澤看到她精緻而美麗的面孔上帶着淡淡的憂傷,那與顏恕極爲相似的面貌讓他幾乎分辨不出她和顏恕的區別,就如同他分辨不出抱她和抱顏恕的區別一樣。
也許是寢宮裡的平靜和黑暗,讓女人安定了一下心,她站了一會,又繼續走過來,她的腿上有傷,所以走得既緩慢又矜持。
因爲不知道這女人究竟有什麼企圖,修澤悄悄的將自己的身形隱住。
女人彷彿很清楚這寢宮內的擺設和陳列,進到室內,就如同進入了自己常居的家園。
修澤不動聲色,他想知道這女人想做什麼。
女人打開他專門爲顏恕訂製的衣櫃,拿出了一件顏恕的衣服。
修澤看到女人扯開緊裹住她身軀的自己的披風,露出潔白無瑕的背部曲線。那相似的容貌,那連背部的肌理都如此神似顏恕的女人,竟然讓他感到一陣迷茫,感覺好像根本就是顏恕站在那裡。
女人穿上顏恕的衣服,慢慢的撿起丟在地上的披風,仔細的摺好放在牀上,然後就開始發呆,一直面對着牀鋪,一動也不動。
正當修澤決定出去將那女人趕走時。女人卻突然捂住了嘴,扶住一旁的牀柱,嘔吐起來。她吐得彷彿快要死去,夾雜着呻咽和低泣的聲音,微微側轉的臉上掛着尚未完全拭去的淚痕,紅腫的鳳眼掩在長長的睫毛之下,顯得分外悽楚。
修澤看着她,心裡也難受起來。儘管他決定不再受這女人的影響,決定要徹底的忘記這個女人,但他心裡的憐惜卻不受控制的泛濫成災。他緊握雙拳,剋制住極力想要衝出去擁抱她、安慰她的舉動。
女人哭了一會,伸手胡亂地抹了抹臉,無力地坐在一旁的梳妝檯前。
半晌。
“死修澤,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你這個大混蛋,我恨死你了。”
清亮的怒罵聲響起,呆坐在梳妝檯前的人兒突然抓起梳妝檯上的銀梳猛地向銅鏡砸去。
“哐鐺”一聲響,堅硬的銅鏡當然不可能被砸破,但卻因爲那衝力從梳妝檯上掉落在地上,骨碌骨碌的到處打滾。
“修澤,你這個大笨蛋……我討厭你……”
那人兒彷彿還不解氣,跳起來,用腳拼命的踩那掉落在地上的銅鏡。
而那銅鏡,原本是顏恕最喜歡的,是修澤專門用法力護持過的,特別的明亮。因爲能清楚的照出顏恕的絕美容貌,特別能滿足他對自己容貌的極度自戀,所以他纔會那麼喜歡,平時沒事時也總是擦拭個不停。
而修澤則明顯的僵硬起來。
那清亮的聲音,分明是顏恕的聲音。
“顏……“
修澤的聲音裡充滿了不自覺的遲疑。
“誰?”
奮力踩着銅鏡的人被突兀的聲音嚇到,撞倒梳妝檯邊的圓凳,用小鹿般驚嚇的眼神掃視着除了他自己之外什麼也沒有的室內。而那眼神,也分明是顏恕的眼神。
“誰在這裡啊?”一把抓起剛纔才被自己亂踩的銅鏡,抵禦似的護在胸口,臉色刷的變得青灰,“誰在說話?”難道是神在說話?天劫臨頭了嗎?他雙手舉起手中的銅鏡,示威似的室內胡亂照射。
他以爲他的銅鏡是照妖鏡啊。
不過,真要有什麼事的話,那塊銅鏡能保護他嗎?
“顏……是我。”
修澤輕嘆了一口氣,現出身形。
這世上本來應該沒有什麼能讓他這個堂堂的魔界之王嚇到,但爲什麼明明裹在女人身上的他的披風,會裹在顏恕身上?明明他所認定的女人會變成顏恕?他感到一件詭異的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而這件事絕對與顏恕有關。
“你怎麼在這裡……”
顏恕尖叫,聲音裡滿是驚恐和訝異。
修澤只遲疑了半秒鐘,就衝過去抱住了顏恕的身體,不可置信的摸向他結實平坦的胸口……這是男人的身體。
“你幹什麼?”顏恕氣憤地道,扭動身體,想要掙開。
“顏……這是怎麼回事?”修澤緊緊的抓住他,伸手撩起他衣衫的下襬。修長而光潤的腿上還有未曾消退的紅腫淤痕,跟那個女人一樣,不但同樣受了傷,還傷在同樣的部位。修澤的臉孔抽搐,震驚地道:“顏……那個御花園中的的女人難道是你?這到底怎麼回事?”
“你管我怎麼回事?”顏恕氣憤道:“把我的內丹還給我,我要離開,我再也不要待在這裡了。”
“我不準……”修澤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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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叫我滾出魔界的不是嗎?”顏恕大叫道:“我現在就滾,以後永遠也不踏進魔界半步了。”他其實是有些惱羞成怒,他的秘密被發現了,修澤會怎麼看他這樣一個忽男忽女的怪物。
“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修澤抓住急欲掙扎的顏恕,“爲什麼你會變成女人,昨晚你怎麼不說?我根本沒有想過要趕你走。”
顏恕“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我都看見了,你喜歡那個醜女人,所以纔要趕我走。我纔不是那麼死皮賴臉的人,要不是我的內丹還在你手上,我早就走了,你愛喜歡誰我都管不着。”
“我沒有喜歡桃姬,也沒有要趕你走。”修澤摟緊他,“我從來都沒有那樣想過。”
“還說沒有。”顏恕邊哭邊指責道:“你昨晚才說你有心上人了,說不想再見到我,叫我滾出魔界。”
“我沒有說滾這個字。”修澤嘆氣。
“可你就是那個意思。”
“傻瓜,你爲什麼不告訴我,我愛的是你啊,我以爲那是一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所以我才叫她走的啊,是因爲我愛上了你,我的心上人就是你,當然不可能再愛上別的人了啊。”
“你愛我?!!”顏恕猛起擡起頭,震驚地看向修澤。
“我以爲你知道的。”修澤嘆了一口氣,“如果不愛你的話,怎麼會想要獨佔你;如果不愛你的話,怎麼會因爲你想把我推給別人而生氣。”他的眼睛裡浮上柔情,“愛是唯一,是不能與人分享的,愛一個人是會想要獨佔他的。你懂嗎?”
顏恕傻傻地站着,一時間忘了自己的擔心,滿臉困惑,喃喃自語道:“這樣就是愛情嗎?”
修澤憐惜地輕拭他還掛在雙頰的眼淚,溫柔地道:“想不明白就算了,慢慢來,我們有很長的時間來慢慢弄明白這個問題。”
顏恕看着修澤,沒有作聲。
“現在,你該告訴我,爲什麼你會變成女人了吧。”修澤不想逼他,於是轉移話題,“我酒醉的那一夜也是你吧,爲什麼要這樣瞞着我。”
顏恕低下頭,“你會覺得噁心嗎?我已經很努力的想要變成一個男人,可是師父說我永遠都不可能完全變成男人。”他神情沮喪,對自己忽男忽女感到十分煩惱。
“爲什麼要覺得噁心,我說過,不管你是誰,我都還是一樣那麼愛你的。”要是早知道兩個是同一人,他也用不着這麼苦惱了。
“可是,我這樣不是很奇怪的嗎?是人就會接受不了吧。”顏恕垂下頭,“我只是不想被你看成怪物,我也不想這樣啊,可是我沒辦法。”
“這裡不是人界,是魔界,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修澤理所當然地道:“雖然這件事很奇特,但也沒什麼,我愛的是你這個人,無關你的性別,不論是男是女,我都一樣喜歡你。”
“可是,要是被別人知道了,會說我是個不男不女的妖怪。”
“你本來就是妖啊。”修澤溫柔地道:“再說,只要我不介意,誰又管得着呢?”
顏恕感動看着修澤,他知道修澤是真心的對他好,身爲魔界的君王,尊貴非凡,權利無限,但在自己面前,他從來沒有擺出高高在上的樣子,永遠以平等的態度對他,全都是因爲他愛着自己,所以才縱容自己,只是自己該拿什麼來回報他呢?
“好了,爲什麼你會變成女人,現在能跟我說嗎?”修澤問道。
顏恕微微一僵,突然輕嗚一聲,猛地撲到修澤身上,雙手緊緊的摟住他的脖子,因爲緊張和不安,渾身都在發抖,用低得修澤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回答道:“我是雌雄同體的土龍。”
“土龍?”修澤想到昨夜魔界那種跳動的黃色小蟲。“很可愛啊。”
“可愛?”顏恕輕輕抽泣的聲音頓住,仰起楚楚可憐的臉,不可思議看着他,“你覺得可愛?”
“是啊!”修澤想了想,“原來昨夜在夜合草中刨土的就是你啊?你昨夜化回原形了嗎?”
“因爲月圓的時候我會變換體質,爲了不讓人覺得我是個怪物,所以我才躲起來的啊。”顏恕着急的解釋道:“但是,每個月只有月圓的晚上纔會變成女人,其它時間還是男的,而且我一定會克服這種體質的,總有一天我會變成真正的男人的。”
“那麼上個月也是因爲這樣才徹夜不歸的嗎?”
“嗯。”
“我錯怪你了。”修澤輕撫着顏恕烏黑柔順的長髮,“可是,這件事有什麼難以啓齒的呢?你要是早點告訴我,我們也不會產生這麼多矛盾了。”
“我怕你會討厭我啊,我是那麼低等的動物……”
“傻瓜,天地人三界,每個物種都有其存在的必要,沒有什麼高低之分。”修澤再次強調道:“再說,誰讓我愛你呢,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
“照你這麼說,你其實很後悔了。”顏恕勒住修澤的脖子,不高興地道。
修澤安撫地親吻顏恕的脣角,深情地道:“認識你,我從來都不曾後悔過。”
顏恕在他目光的注視下,臉上不自覺地升地一抹嫣紅,羞窘的垂下了頭。
看到顏恕害羞的樣子,修澤心底一陣激動。這是顏恕第一次因爲他單純的注視而羞紅了臉,或許在顏恕心中,也並不是完全對他沒有感情的吧,或許連顏恕自己也沒有發覺到他對他的在意,畢竟他所愛的這個人是那麼的遲鈍啊。
突然,一陣急涌上胸口的噁心感,讓顏恕難受地捂住了胸口。
“怎麼了?”修澤大驚,發現了他的不適。
顏恕推開他,側過身子嘔吐。
修澤輕輕拍撫着顏恕的後部,着急道,“有哪裡不舒服?”
“都怪你。”顏恕嘔吐了一會,語氣有些氣憤,“昨晚你幹嘛用闇火焚燒我的內丹,你知道嗎?燒得我五臟六腑都幾乎着火了,逼得我只好從土裡爬出來,要不是我出來得快,你再多燒一會,我就不僅僅只是嘔吐了,只怕連小命也會去掉半條。”
“我只是想逼你出來,根本沒有存心傷害你。”修澤有絲愧疚。
“我從昨天到現在都很不舒服,明知道內丹是我的護命之寶,你還那麼傷害它。”顏恕埋怨不已。想想也覺得不可思議,要是別的什麼人取走了自己的內丹,自己哪怕是不要性命,也會拼命要拿回來的,可是,正因爲拿走他內丹的人是修澤,而且還是那麼霸道的強行取走的,自己卻連生氣的感覺都沒有,反而因爲他簡單的理由而心喜。
修澤不忍見他難過,道:“我用雪魂珠幫你加強內丹的靈力,你就不會覺得那麼難過了。”
“還是不要了,過一陣子就好了。”想到雪魂珠是修澤的精血煉化的,用來幫自己穩固內丹靈力,一定會有所損傷的,“雪魂珠是你的精氣所在,還是不要隨便浪費。”
“雪魂珠被稱爲魔界至寶,它的作用不是那麼簡單的,你放心好了。”修澤輕笑,“你在爲我擔心嗎?”
“誰……誰爲你擔心。”顏恕嘴硬,“我只是將心比心,我的內丹略微受損,就痛得死去活來,嘔吐不止,你的雪魂珠受損,只怕比我更難過。”
“雪魂珠是單獨存在的個體,與我的氣血相連,只是因爲我從小帶在身邊,用法力粹煉,它只是法器的一種,並不我的本命元神。”修澤看了顏恕一眼,“你以爲雪魂珠是什麼?”
“咦……雪魂珠不是你的內丹?”顏恕訝異道。
“我是魔,又不是妖,練什麼內丹啊。”修澤輕敲了顏恕的腦袋一下,“雪魂珠是一種起死回生,修元補神的藥物,因爲稀少所以纔會珍貴。不過,全魔界大概只有我一個將雪魂珠用來做爲魔族法器,我用本身的精血和法力不斷粹化它,才使它成爲一件既能作爲藥物治病,又能作爲武器攻擊的法器,所以說根本不必擔心它受到損傷。”
原來雪魂珠是魔界的一種藥材啊。顏恕一臉恍然大悟,他還以爲雪魂珠是修澤的內丹呢。他就說怎麼從來沒有聽師父說過魔族也修練內丹的。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白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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