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隨來的大夫診過後,玉引喝了藥沉沉入睡。孟君淮在隔壁的房中躺了兩刻仍睡不着,便還是回到了她屋裡,仍是一起睡了。
結果到了半夜,玉引燒得厲害了。
她似乎被夢魘住,皺着眉頭呢喃不止。孟君淮聽不清,叫她也叫不醒,眼看她在夢中愈發激動,他忙一喝:“叫大夫來!”
大夫被楊恩祿從牀上拎起來後再度匆匆趕來。這回,他給玉引施了針,玉引漸漸平靜下去,片刻功夫後,呼吸歸於平穩。
“這怎麼回事?”孟君淮略鬆了口氣。
大夫答說:“王妃這回生病是受驚所致,加上連日遊玩又有些累,是以成了山倒之勢。殿下也不必太過擔心,讓王妃好生休養些時日便是了,不會有什麼大礙。”
受驚所致?
孟君淮心下微顫,揮手讓大夫退下後,躺回榻上。他側支着頭看了玉引一會兒,禁不住地笑出聲來。
他一度覺得,謝玉引必定是全天下最心如止水的人了。任他有多大的火氣,她都能面容平靜地繼續說她想說的,還能讓他看着她就發不出火來。
可現下他去跟廣信王吃頓飯,她便這樣把自己嚇病了?還病得這樣厲害,也不知道她都胡思亂想了些什麼。
“小尼姑你外強中乾啊?”他銜着笑按一按她的臉,她也沒什麼反應。他又捏她的鼻子,她憋了好一會兒,啓脣出了口氣。
“哈。”孟君淮笑了一聲,不再繼續折騰她。他蓋好被子,照例將她圈進懷中,如舊闔眼入睡。
她一貫睡覺極不老實,但沒有那一夜讓他睡得這樣不踏實。
孟君淮直到晨光熹微時纔算睡實在,約莫半個時辰後,玉引打着哈欠睜了眼。
她覺得身上舒服了些,但定睛一看她就傻了——昨晚不是說好分開睡的嗎?而且她看着他去了旁邊的臥房啊!
她想問個明白又不想攪他睡覺,就瞪着一雙眼睛一聲不吭地看他。
瞪着瞪着,她覺得眼睛累了。
玉引翻了個身又往他懷裡靠了靠,打着他琢磨:你是擔心我才睡過來的嗎?
八成是吧……不然還能是爲什麼?
她想得自己心裡甜滋滋的,沒忍住撐起了身,薄脣在他側頰上“叭”地一落。
“……”孟君淮醒過來,眼皮剛擡起了條縫就看見她的一雙笑眼。他迷糊道,“醒了?”
“嗯。”玉引應了一聲,不好意思道,“吵醒你啦,我不小心的。”
“沒事。”孟君淮緩了緩神,清醒了幾分,又問她,“感覺好些了?”
玉引又“嗯”了一聲,他手臂攬住她:“那我再睡會兒。”
玉引在他懷裡眨眨眼,睫毛劃得他脖子微癢。
孟君淮又睜眼看看她:“你要不要先起來用膳?”
“不餓。”她往他胸口一埋,“我再躺一會兒。”
二人便又一起睡過去。屏風那邊,聽到響動正要帶人服侍盥洗的楊恩祿擡手止住了手下的腳步,他傾身瞧了瞧,心下一哂,暗說真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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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乾清宮裡終於燃明瞭燈火。
乾清宮的二層是用作寢殿的地方,但其實,這地方住起來並不舒服。寢殿四周圍都沒個窗戶,不通風不透氣,如若不是皇帝近來身子都不好,不想去後宮,是不會宿在這裡的。
而便是現在,御醫也說過建議皇帝挪去乾清宮西邊的養心殿居住,說這裡不利於養病。但也不知皇帝是怎麼想的,就要守着這裡,不願意挪出去。
於是便只好靠宮人扇着扇子通風,幔帳外隨時有幾十個宮人一刻不停地扇着,這才讓這一方空氣污濁的地方舒適了些。
眼下皇帝起了身,執扇的宮人跪了滿地。
皇帝在寢殿中踱了個來回,略緩過些勁兒,便看向魏玉林:“朕有些時日沒露臉了,都誰來覲見過?”
魏玉林畢恭畢敬地躬着身:“這個……今天有戶部尚書張大人、吏部侍郎劉大人,還有鴻臚寺的……”
“朕問的不是這個。”皇帝不耐地擺擺手,“朕的兒子們呢?這些日子,都誰來過?”
“哦……”魏玉林如舊躬着身,“善親王殿下日日都來,勤勉着呢。只是,您身子不濟,下奴不敢叫他進來。”
皇帝點點頭,神色間有幾許欣慰,轉而又問:“那謹親王呢?”
“謹親王……”魏玉林面上的爲難一閃而過,轉而又爲謹親王打了個圓場,“聽說謹親王近來一直在京裡忙着,想是抽不開身才不得空過來。不過您放寬心,想來各位殿下都是孝順的。”
皇帝神色微冷,靜默片刻後道了句“朕知道”,接着又說:“老十現下在宮中嗎?”
“啊……在!”魏玉林立刻道,“不過善親王是一早進的宮,候到晌午的時候,下奴怕他這樣乾等着累壞了,便說讓他先去御花園走走,說等皇上醒了再去請他,所以現下……”
皇帝並無慍色:“你做的沒錯。去叫他過來吧,也不必急,就說過來陪朕喝杯茶,敘一敘。”
“是。”魏玉林一欠身,當即退了下去。他將身子躬得很低,做足了一副卑微狀。
但到了乾清宮的一層,他就直起了身板兒。前來遞茶的小宦官堆着笑道了句“九千歲”,魏玉林受用地“嗯”了一聲,啜着茶瞧了眼殿外的身影:“謹親王還等着吶?”
“是,一直等着。”小宦官如實道。
魏玉林一聲冷笑:“你去告訴他,皇上起身喝了碗藥就又睡過去了,今天必不得空見他。”
“是。”小宦官當即去照辦,魏玉林靜靜看着,眼瞅着謹親王在殿門口磕了個頭離開,就又叫來了另一個手下:“你速去善親王府,讓善親王趕緊進宮來,皇上傳他喝茶。”
“是。”那宦官一應也當即要走,魏玉林拉住他又叮囑了一句:“告訴善親王,他連日來都在乾清宮外候着來着,一日都沒停歇,現下是剛從御花園折回來。”
“哎,是,您放心!”那宦官連連作揖,出了乾清宮立刻叫人去備馬,自己腳下也半點不停地往宮外跑。
不遠處,謹親王冷睇着這道身影不語。
他心底冷笑漣漣。呵,魏玉林真道他不知其中詭計,真道他不知他們是怎麼矇蔽聖聽的?
其實,只不過是現下沒有必要戳穿魏玉林而已。
只不過是各人有各人的詭計。
魏玉林在做的,是在父皇面前一力捧起他的這位好十弟;而他日復一日地候在乾清宮前,爲的則是讓滿朝都看見他至忠至孝。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若父皇突然駕崩,他與十弟之間必有一爭。
而這一爭對他們任何一方來說,都輸不起。
踏出宮門,謹親王見身邊的宦官迎了上來:“爺。”
“什麼事?”他接過宦官遞過來的信,那宦官稟道:“逸郡王殿下着人來稟說……在江南見到了廣信王。”
“廣信王?”謹親王皺眉,拆開信邊看具體如何邊又問,“他何時回京?”
宦官回說:“大概還得過幾天,聽說逸郡王妃在半道突然病了。”
“呵,這六弟。”謹親王笑起來,搖一搖頭,告訴他,“他若回來也不必催他來見,讓他得空時來一趟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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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小半個月,逸郡王才終於趕回京中。逸郡王府各處都小小地熱鬧了一陣,尤氏領着人打理好各處,自己也換了身新做的鮮亮的衣服,打算好好的設宴相迎。
晌午時,她卻見正院的趙成瑞獨自進了院,稟話說:“殿下說讓您不必多忙,他和王妃要先去清苑看看兩位郡主和小公子,過兩天再回來。”
一剎那間,尤氏心裡前所未有地空寂。
她覺得自己雖然置身王府,卻好像被整個王府隔絕在了外頭。更可怕的,是連她的孩子都被隔絕在了外頭。
“……側妃?”聽到趙成瑞的喚聲,她纔回過神。趙成瑞欠着身又說了一遍她方纔沒聽清的話,“殿下吩咐,若您這兒方便,便讓下奴將大公子和二公子帶過去先與他見見……”
“不!”尤氏幾是下意識地拒絕,眼見趙成瑞的面色微白,她才意識到自己的過激。
定了定神,她的口吻緩和下來:“不了吧。天冷了,阿禮和阿祺都還小,折騰這一趟容易受涼。”
趙成瑞便也沒多勸,應說:“是,那下奴就回去覆命了,下奴告退。”
待得趙成瑞退出院外,她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孩子的父親想見他們,但她回絕了他?
尤氏略有些慌,繼而又對自己說,她這樣是對的。
他們與父親親近無妨,但是,她不能讓他們獨自去見王妃,不能讓他們這樣與正院親近。
只有讓他們自小分清親疏,來日承繼爵位之後,他們纔會更多的站在她這一邊。否則他們會理所當然地以嫡母爲尊,那麼她到時候便仍要居於王妃之下。
清苑,趙成瑞進屋稟話時,孟君淮正躺在榻上,笑看着阿祚阿祐並排趴在他身上耍賴。
玉引則被阿狸纏住了腳步,阿狸在她腳踝邊蹭來蹭去地表達想念,轟都轟不走。
和婧在牀邊叉着腰罵兩個弟弟:“你們兩個小騙子!還說不記得父王母妃長什麼樣,你們明明就記得!”
兄弟倆嘬着手指互相看着傻笑。其實他們沒騙姐姐,先前他們確實不記得爹孃長什麼樣子了,只是在爹孃走近院子的時候……他們又很奇怪地認出來了!
聽趙成瑞的稟話說阿禮阿祺不便過來,玉引略顯遺憾:“帶了那麼多好玩的回來,還想孩子們一起玩玩呢。”
“待回府再說吧。”孟君淮道,他一側身將嬉笑的小哥倆翻到榻上,坐起身道,“我明天先去見大哥一趟,你安心陪陪孩子。”
“好。”玉引應下,見他伸手,便邁過阿狸走到他面前。
孟君淮握住她的手:“近來京裡不太平,我想着……若大哥不反對,我便先向父皇請個旨,立阿祚爲世子吧。”
“世子?!”玉引一訝,“太早了吧,他還這麼小。”
“情況特殊,先立好踏實。”孟君淮一喟,“你也不必太緊張,如若大哥覺得現下不宜提這事,就緩緩再說。”
玉引在他沉肅分明的面色中滯住。
她並不驚訝阿祚被立爲世子。孟君淮想挑阿禮或阿祺做世子固然也可以,但阿祚身爲嫡出的男孩裡最大的一個,不論德行如何,被立爲世子都是合理的。
她只是從不曾聽說過哪個王府在孩子還這麼小的時候就立世子的。
“京裡的事……很糟糕嗎?”玉引蹙着眉頭問他。
孟君淮拉她坐到身旁,斟酌了一會兒,道:“糟糕也說不上,只是能防患於未然總是好的。萬一我有什麼不妥,怎麼也得給你和孩子們留個出路。”
言罷他一擡眼,便見她薄脣都發起了抖。
他失聲一笑,生怕再嚇壞她般的溫聲道:“別怕,我就是提前做個準備,暫且還沒見着什麼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