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衣,該走了。”靜聽一曲終,墨長青看着小姑娘如此說道。
“長青叔叔……我以後叫風無意。”小丫頭猶豫了幾分,顯然是不太想回去。
事實證明,南樑王后的猜測是正確的。
從九龍城到滇池,再到吐蕃邊界,已然是四個多月,從九龍城破,南樑王后跳城,到南樑王城被破,南樑長公主素服出降,也不過四個月。
只是最終,明安帝還是放過了南樑,據說,南樑嫡系親衆已經悉數被殺,只留旁支,撤旗置藩,稱臣納貢。
“王姐她……”風無意小小的身子顫了顫。
長公主風舞蝶已然是隨着叛軍輾轉去了京城,南樑剩餘百姓才得以免除流離之苦。
這長公主雖說自幼體弱,卻是胸中丘壑,才能偉略不輸男子,南樑王暴斃之後,王后帶着小女兒在外抗兵打仗,硬生生將腐朽的南樑壽命拖了兩年,拖到明安帝上任。
宮中,便是長公主在垂簾聽政,王座上,坐着不到五歲的小王子。
柳絕音輕嘆一聲。
南樑王后的猜測沒有錯,若不是她請求自己先一步帶走風無意,只在南樑王宮裡,衆人先護送的,必定是小王子,而不是這小公主。
現在南樑王膝下三個兒女,風無意平安無事,那位長公主雖被俘虜,押解帝都,但卻不一定會死。
只有那在戰亂中死亡的小王子……柳絕音看着墨長青,眼神閃了閃,那小王子……真是這般容易死的麼?
陰差陽錯之下,竟是將三個兒女都保了下來,思及此,柳絕音也不得不佩服那宛如火鳳一般決絕跳城的女子。
墨長青笑得溫雅,朝風無意伸出手,明明是那樣溫柔的語氣,卻是刀子一般毫不留情的話語。
“無意,你大皇姐沒死,你弟弟現在被暗衛帶領,逃出了南樑,流離街頭,不知所蹤……”墨長青眯起眼,看着風無意呆滯卻漸漸顫抖起來的身子,輕聲道,“南樑需要你,你的兄弟姐妹需要你……”
八歲的風無意眼睛裡閃着仇恨的光芒,這些天柳絕音譜的無數靜心安魂的琴曲此刻全化作了泡影,風無意心中剛剛壓下的壓力與仇恨,顯然已經又復甦了。
柳絕音看了一眼墨長青,知道這人並不簡單,卻仍舊不滿他這樣做。
命運給這個女孩子的壓力已經夠多了,如果南樑王后在這裡,她也更希望自己的女兒做一個普通、善良、卻幸福的女孩子,正是因爲如此,柳絕音才帶她遠離了人世喧囂,只是不料,墨長青的速度與能力同樣不弱。
像是知道柳絕音心中所想一般,墨長青微微一笑,看了柳絕音一眼,道:“南樑遺脈無弱子!”
而墨長青需要迅速整合南樑舊部,需要一個名義,風無意顯然是最好的存在與選擇。
柳絕音長嘆一聲,沒有說話,只是低頭,仍是希冀道:“無意,你是跟這位長青叔叔走,還是跟絕音哥哥?”
風無意如蟬翼般的睫毛狠狠顫動了一下,低下頭,小臉上是掙扎之色,半晌,那個一路來倔強又頑劣的女孩子終於下定決心一般,朝柳絕音深深施了一禮。
“多謝絕音大師這些日子來的照顧,只是,無意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這條命,牽絆了許多責任,不全是我自己的,所以,謝絕絕音大師的好意了。”
帶着稚氣的童音有着刻意壓下的穩重,柳絕音有些心疼這孩子,卻因爲自己是個外人,也不好說什麼。
“既然如此,照顧好她。”柳絕音也不再多言。
“自然。”墨長青亦是回禮。
這次,輪到了柳絕音看着二人一大一小的背影,不復之前跟自己在一塊時得輕快,反而充滿仇恨與決然。
吐蕃之行,剛剛澄澈的心靈,染上了一絲失落。
當年那位仙魔之戰中,爲仙界與人界取得生機而奉獻自身的樂神,也是對人間有愛的吧?
柳絕音嘆氣,又恢復了獨行客的身份。
他一路西行,甚至去了天竺,去了塔里木。
最終,最西邊,一串連綿的高聳山脈擋住了他的腳步。
柳絕音沒有再跨過那道山脈,他不想知道山脈那邊是什麼,又或者他隱隱感覺,自己還遠遠不夠資格。
他最終折了回來。
他的身形在過了十九歲生辰之後不再生長,他要回去,從最西邊回到最東邊。
他記得風無意小姑娘臨走前說的話——每個人的命運,都牽絆了許多責任,不全是自己的。
是啊,人世一遭,身不由己,哪裡能全憑自己的興趣來?柳絕音暗嗤自己還沒有一個小丫頭看得通透。
他還記得與爹爹的承諾——奏響絕音。
回程的時間比來時的要短了許多,他一路疾馳,想在爹爹四十歲生辰的時候趕回去。
他已經自信能夠奏響絕音。
他要將這個送給爹爹,他知道,對於爹爹而言,這是最好的生辰禮物。
…………
三三聽到柳絕音講他在塔里木的故事,不由得笑起來。
“三三,你笑什麼?”朱兒奇怪。
“你知道山的那邊是什麼麼?”三三似笑非笑,眼神深沉,一直以來不苟言笑的臉上首次出現了一抹怪異的笑容。
然而,這笑摻着三分懷念七分諷刺,實在看着讓人不怎麼舒服。
“願聞其詳。”
柳絕音已經習慣了這家客棧裡所有人的古怪習慣,朱兒的長生忌諱,孟千尋的怪癖,月寒生永遠的華然清冷,以及三三的沉默。
“山的那邊,是天,和海。”
“海?!”這次連朱兒都忍不住驚詫。
“三三啊,孟婆兄,你是在開玩笑吧?”焰醉的嘴巴張得有雞蛋那麼大。
只有很多年前見過西海龍王的孟千尋沒有作聲。
天上佛祖,海底龍王,向西是西天,向東是高山,這就是西海。
“你應該慶幸你沒有跨過去。”三三繼續說着沒頭沒腦的話,“否則那肖塵寰還是什麼蘭兒,便是真的要哭死了。”
“……”從未聽過三三主動說這麼多話的衆人沉默了。
只有孟千尋隱隱猜出了點意思,怕是柳絕音這般天賦凜然的靈身一跨進那道山的另一邊,西天的那禿驢怕是要忍不住來收徒了吧?
若是柳絕音心性未定,真的去成了佛,不僅月寒生辛辛苦苦爲柳絕音鋪的繼承之路要斷,還有那成精血蘭身上微妙的情感……
唔……難怪三三那麼痛恨和尚,這般亂人姻緣,天天講究四大皆空,確實很討厭。
孟千尋笑看向月寒生,顯然他也是不知道柳絕音還有這一番經歷,看着這貨明明是劫餘後生有些慶幸,非要做出一副高冷的樣子,孟千尋就是有些不屑。
這傢伙,明明溫柔起來那般好看……
孟千尋的臉映着火光,溫度又有些上升……果然是老實人裝不了流氓,一碰見真流氓就吃癟!
氣氛陷入了一度詭異之中,朱兒有些無奈地看向這個常常與她在忘川河畔相打量的男子,無奈嘆了口氣,這貨是出了名的冷場王。
只是,看着孟千尋神遊他鄉的古怪神色,與月寒生不復仙氣的模樣,朱兒心中警鐘大敲!
“繼續吧。”三三孟千尋準備好的甘草放入了鍋中——這是他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忘熬湯的鍋裡放甘草。
朱兒看着他的舉動,不由得想那些喝三三孟婆湯的人該是有多苦逼,好端端的五味俱全硬生生變成苦的,輪迴之前還要遭罪。
…………
“衣錦還鄉,應該是我最春風得意卻又迫不及待的日子。”柳絕音像是回想起來,那的確是最好的日子。
我按原路返回,回了巫溪。
在外周遊了兩年多,回來時巫溪已經不是流民的聚集地了,大地安和,一片百廢待興的景象。
甚至有好心的百姓自發,幫柳家墓園做了簡單的修繕。
我一回來時,居然有許多百姓認得我。
原來,在我離開巫溪之後,朝廷的救濟糧馬上就下來了,整個川蜀得到了有效的恢復,只是略微聽人說,淮安那兩年大旱,像是從前過得安逸,要遭天譴一般。
他們將我看做帶來好運的人。
不怪他們如此,琴音確實能撫平內心帶來的傷創。
我在祖宗的墓前彈了琴,彈茫茫俗世,彈錚錚鐵血,彈平沙落雁,彈十面埋伏。
我說:“老祖宗,琴道,會復興的。”
我還去了蘭谷,只是,我不僅沒有見到蘭谷,也沒有見到蘭兒。
百姓都說,我可能遇上了神仙,他們在巫溪生活百年,從未見到有什麼花谷。
也許真的是這樣,那個救了我,教了我三年,陪了我三年的女子,可能真的是神仙一般的存在。
在他們熱情羨慕的目光中我離開了巫溪,很多年沒有再回來。
戰亂回去祭祖,是保證香火不絕,如今柳家墓園已然是香火連綿,自然是不需要再擔心什麼。
我想起六年前父親在巫溪街頭衣衫襤褸彈琴,在祖宗墳前痛哭。
那是我第一次與父親和解,認同,也是第一次心甘情願走上了琴道這條路。
琴,是我註定要刻在骨子裡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