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水一樣地過,深閨裡的歲月,總是帶着莫名的期盼與年少輕愁的心思。
顧蓮蕪看着窗外一日日蕭瑟起來的奼紫嫣紅,心思也跟着沉下來,沉吟半晌,終究是放下了手中的繡了一半的並蒂蓮。
“夏日裡採的荷葉和蓮子可還有?”顧蓮蕪記得,鳳眠那次來摘蓮葉回去後,自己一直盼着他能再來,叫丫鬟收了些曬乾,用銀箔封藏。
只是那以後,父親與母親鬧彆扭,連帶着出了好些事情,自己也一直在葉府沒有回來,倒是忘了自己吩咐下去的這樁事。
“有的,採了好些呢。”丫鬟輕巧答道。
“拿這些做糕點我不怎麼會……用來釀酒可好?”顧蓮蕪歪着頭想了想。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荷葉會沖淡酒香,味道可能不如其他果酒那樣好。”丫鬟斟酌了一下,還是提了意見道。
“無妨,我只是想試試。”顧蓮蕪跳下軟塌,擺了擺手。
然而,即使封存再好,當顧蓮蕪看到那些已經失去了水分的荷葉,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最終還是放棄了。
半晌,看着這一罐荷葉,還是決定泡茶喝。
正玩鬧間,卻聽見前堂父親差人來喚她去正堂,顧蓮蕪依言而行,還沒進正廳便聽見一陣爽朗的笑聲。
陳弈看着自家父親與顧大人相談甚歡,不禁搖了搖頭。
顧蓮蕪的名聲已經傳了出去,而父親自從那日痛斥了何師爺之後,反而跟顧淮良走得頗近,而陳弈也明白,父親這是起了聯姻的心思。
他很小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或者說命運,所以,娶一個女子,跟娶一個花瓶沒什麼區別,而且顧蓮蕪頂着“淮安第一美人”的名頭,想必姿色不會差到哪裡。
正思量間,卻見門外緩緩走進一身量纖纖的少女。
少女身着淺碧色的對襟襦裙,繡着蓮開並蒂的花紋,配着月白的裡衣,脖頸修長,手指纖細,眼眸沉靜,垂眸時的睫毛宛如新出雲霧的月牙兒,又像蝴蝶振翼,鼻尖挺翹,脣色淺粉,帶着說不出的雅緻,然而少女初具規模的身子,又添了一種別樣的清妍。
陳弈的眼中不可避免地閃過一絲驚豔。
顧蓮蕪姿態輕靈地走進來,不似一般小家碧玉一般忸怩,卻又絕不會有粗魯的意味,反而大方自然,步量沉穩。
“父親。”她自然站定,屈膝行禮。
顧淮良看着一舉一動間禮數無可挑剔的女兒,笑看向陳刺史,陳刺史眼中,也閃過一絲滿意之色。
“蓮兒,這位是陳刺史,和陳家大公子陳弈,還不快見過陳伯伯。”顧淮良笑着招呼自己的女兒,頗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自豪感。
“蓮蕪見過陳伯伯,見過陳公子。”顧蓮蕪壓下心頭的那一抹不祥預感。
“哈哈,淮良生了個好女兒。”陳刺史顯然是對顧蓮蕪滿意到了骨子裡。
“蓮兒,你陳弈哥哥初來府上,你帶他去四處逛逛吧。”顧淮良顯然是想讓二人多些獨處的空間。
顧蓮蕪聽聞此言,已經沉澱下來的脾性,還是忍不住擡眼一望。
陳弈正襟危坐,卻又帶着幾分閒散儒雅。
顧蓮蕪熟知的男子中,論相貌精緻,鳳眠當屬首位,論氣質陽光,葉凌凡也自是不凡,眼前這少年,相貌比鳳眠能稍稍多幾分剛硬,氣質卻又比葉凌凡少了幾分鋒芒,像一塊溫玉,卻又暗藏機鋒。
而顧蓮蕪這一眼,落在陳弈眼中,像深秋的落葉飄進寒潭,濺起一絲漣漪。
只一眼,顧蓮蕪又很快垂眸,輕聲道:“陳公子請隨我來。”
顧府後花園,顧蓮蕪與陳弈並排而行,並不怎麼搭話。
秋日的陽光暖融融的,落在人身上,頗有幾分昏昏欲睡,二人在離南塘不遠的亭臺處挨着石桌坐下來。
丫鬟備好茶就心領神會地退去了,只留二人在涼亭,相顧無言。
“浣花集?”陳弈訝然,隨即看着顧蓮蕪,輕笑道,“顧小姐也讀詩集?”
顧蓮蕪淺笑,禮貌道:“隨着夫子讀過一兩年私塾,識得幾個字,平日裡打發時間罷了,哪能和陳公子相比。”
“那顧小姐覺得,韋莊的詞如何?”
顧蓮蕪看了一眼那詩集,又覺得陳弈終究是客人,更何況一路看他作爲,大概能猜出陳家家教還是不錯的,陳刺史雖爲刺史,卻能監察地方官吏,官職不大,職權卻不小,真要說起來,自家父親也不敢隨意開罪。
一邊思量,顧蓮蕪擡手執壺,爲陳弈斟了一杯茶。
有了這一杯茶的緩衝時間,顧蓮蕪心下安定,笑道:“花間派詞人居多,以韋莊與溫庭筠爲最,其中,溫詞穠豔華美,辭藻豔麗,卻雕琢過甚。而韋詞較溫詞更爲清新明朗,疏淡明秀,而韋詞除了言情之外,還有身世感慨,更是多了幾分厚重。”
話頭頓了頓,顧蓮蕪繼續道:“小女子讀書甚少,大都是閨中女兒詞,不足爲道,陳公子志在四方,策論經史,讀得是老杜詩,放翁詞,自然不是我等小女兒情懷所能比較。”
陳弈看着面前的女子不疾不徐,淺笑中自有寧靜之味,並無一般女子的羞澀與故作姿態,言語間見解不凡,卻又進退有度,不由得更是欣賞。
“詩歌並無貴賤之分,志在四方固然好,但歸隱南山、閨閣愁緒卻未必就是差,前者憂國憂民,關心國體,後者寄情於自身,齊身齊家,於大小都是情懷,小姐不必妄自菲薄。”陳弈端着茶杯,亦是有禮道。
本來以爲會十分難熬的一下午,在二人的詩詞切磋、討論中,居然過得很快。
顧蓮蕪不由得嘆息一聲,若不是先遇上了鳳眠,像陳弈這樣的翩翩公子,定是絕大多數女子心目中的良人,自己難保也不會例外。
只是……她望着不遠處荷葉凋零的南塘,那日接天蓮葉下,少年感動莫名,又明亮幽深的眼睛,終究是如同烙鐵一般,烙在了她的心上。
“蓮蕪?”陳弈見她似是放鬆下來的神情,試探性地叫了一句。
顧蓮蕪這才發覺自己走神了,趕忙抱歉一笑。
陳弈見她沒有反駁這個稱呼,心中也是一喜。
不遠處,已是日頭西斜,陳刺史與父親的公事已然談完,又或者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好談的,所有的一切,只是爲了讓陳弈與顧蓮蕪磨合感情。
顧蓮蕪突然有些心慌,然而面前的一切來得堅定而又不容她拒絕,她說不出,也不能說任何抗拒的話。
顧府大門口,望着陳家父子離開的背影,顧蓮蕪的心思突然就暗了下來。
“蓮兒覺得陳公子如何?”顧淮良看着女兒的眼神,回頭笑道。
顧蓮蕪自然也沒了應付的心思,只是淡淡道:“陳家公子品貌俱佳,自然是好的。”
說罷,自顧自地回了院子。
看着自家女兒頗有些冷淡的言語,顧淮良皺眉:“不應該啊,下午他們二人明明是相談甚歡啊!”
卻見顧夫人葉奼嫵冷哼了一聲:“誰叫你搞突然襲擊,蓮兒一定是手足無措被嚇到了,事先也沒通知一聲,就這樣讓二人相見,蓮兒的心裡壓力可想而知。”
顧淮良無奈道:“那丫頭從小就不安分,這半年來倒是沉靜許多,我也是怕女兒拒絕,纔出此下策的嘛。”
“上回葉家,凌凡與那名江湖女子的事,應該對蓮兒打擊不小,咱們蓮兒,樣樣都好,就是這性子着實單純莽撞了些,將來嫁進夫家,不懂人情世故,可怎麼辦吶!”顧夫人也是有些頭痛。
“順其自然吧,哎……”顧淮良也是嘆息一聲。
夜間,顧夫人來到女兒房間,看着着單衣坐在窗邊抱膝發呆的女兒,又是一陣心疼。
“秋天夜裡風大,着涼了怎麼辦?”顧夫人有些嗔怪地看着自家女兒。
顧蓮蕪勉強一笑,裹緊了肩上的披風。
“怎麼?那陳家小公子不滿意?”葉奼嫵坐下來,握住女兒的手,憐惜道。
顧蓮蕪心裡有些悶,半晌,搖搖頭道:“陳家公子很好,只是女兒對他沒什麼特殊好感。”
“傻孩子,”葉奼嫵拍着女兒的背,“這感情。哪是一朝一夕能培養出來的啊……”
“娘,我不想嫁!”顧蓮蕪坐起來,認真地盯着母親,半晌,又低頭低聲道:“我自小大膽頑劣,不懂怎麼與長輩相處,更不懂得怎麼侍奉夫君,孝敬公婆……蓮兒怕…怕嫁了人,受委屈……”
看着女兒泫然欲泣的小臉,葉奼嫵一下子就心軟了。
自己和淮良就這麼一個女兒,自小寵愛,掌上明珠似的捧着,如今長大了要嫁人,自是怕她嬌慣壞了,嫁到其他的人家受了公婆眼色,得了委屈。
“怪娘,哎……”顧夫人眼中也是淚光盈動。
母女二人就這麼相依偎着。
孤燈如豆,更顯得斗室安靜。
葉奼嫵似乎記起了,多年前,自己嫁給顧淮良的那一晚,新婚燕爾,顧淮良心中苦悶,喝得酩酊大醉,連帶着對她也沒有好臉色……自嫁給他的這些年,淮安人皆知自己御夫有術,卻不知在這和睦的背後,自己忍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眼淚。
葉奼嫵看着懷中熟睡的女兒,輕輕拂過她的額發。
寂靜長夜裡,不知是誰發出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