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學（下）
清脆的破裂聲在房間內響起。
被掃落到地上瓷碗摔成無數塊碎片，雪白的米粥毫無規律地散落在地板上。
開學接近兩個月，轉季帶來的氣溫驟降讓對此毫不在意的李瀲感冒了。疾病並沒有對他的生命安全造成什麼切實的威脅，但是本來就敏感脆弱的他因此變得更加反覆無常，很容易歇斯底里。低燒讓他有些用不上勁，但摔個碗的功夫還是有的。
“心情不好嗎？”
王陵倒是好脾氣，只是溫和地蹲下來小心地撿着地上的碎片，同時皺着眉頭問道。李瀲沒有說話。
他那張毫無生氣蠟黃失色的臉龐牽起了一個神經質的笑容，看向王陵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怪物一樣。
忽然房門被猛然打開，劉躍輝衝了進來。
他看了看地上的慘狀，又看了看王陵，已經懂了發生什麼事情。
“老大。”
劉躍輝的聲音在顫抖着。
“你打算繼續到什麼時候？”
“在他進入了這間宿舍的時候開始，他就是我們的兄弟，我不能丟下兄弟不管。”
“……兄弟？這種神經病？”
劉躍輝怒氣衝衝地走到李瀲面前，輕而易舉就將幾乎感覺不到體重的李瀲被揪了起來。
“別開玩笑了！從開學到現在，我們足足被這個廢物折磨兩個月！今後還要繼續這樣的生活！？”
劉躍輝那悲憤交加的表情讓王陵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知道，就算全都交給他一個人負責，只要李瀲還存在於這個宿舍，所有人都註定要被牽連進來。
他感覺自己對不起自家兄弟，讓他們也受苦了。
看到王陵停下了動作但又不說話，劉躍輝知道老大到底在想什麼。
“……所以像我這種人，根本就不該靠近。”
李瀲就像嘲笑般說了句，他那軟綿綿的嘲諷讓劉躍輝的最後忍耐消耗殆盡。
“……那就如你所願。”
劉躍輝不怒反笑，像丟垃圾一樣將李瀲丟到牀上，然後黑着臉走出房間。
“……”
王陵沉默地收拾好殘渣和碎片，然後關上房門。在快要關上門的瞬間，他透過門縫看了一眼。他看到的還是那雙空洞無神的雙眼。
雖然辛苦地照顧了李瀲一段時間，但是李瀲始終什麼都沒有對王陵說。王陵並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但至少他的高中應該是這麼渾渾噩噩地度過的。
那雙無機質的眼睛，並沒有看着這個世界。
王陵覺得，李瀲在注視着什麼東西，而那個什麼東西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中，而很有可能在他的過去裡。
活在過去的人，活在回憶中的人，大概指的是這類人吧。
他不捨地關上門，隔斷房間內外的連接。
翌日，久違的崔老師登門拜訪。
“我已經跟校方那邊商量好了，由於這個學生的情況特殊，決定將他送回老家，這樣一來你們就解脫了。”
王陵聽到這個消息後第一反應就是看向劉躍輝，劉躍輝也毫不閃避地看了回來。
“不要責怪他，我覺得你們已經非常出色的盡了作爲室友的義務，甚至已經超出了太多。一直以來辛苦了，你們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崔老師離開時留下了一份休學通知，而現在這份東西正在擺在客廳的桌面上。王陵、趙晉和劉躍輝三人大眼瞪小眼地你盯着我我盯着你。
“失敗啊。”
趙晉靠着沙發，嘆了一聲。
將李瀲送走是個好主意，可是殘留在三人心中的挫折感卻是揮之不去。不管怎麼說，大學的開始就因爲溝通問題而面臨着不得不將室友送走的局面，除了失敗之外還能說什麼。
對錯在誰身上都無法消去這種挫折感。
“媽的，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劉躍輝一點也不開心。
憤怒過後便是空虛，送走李瀲這個神經病不亞於在他的心裡挖個洞。
“似乎明天送走他的樣子，我進去跟他說聲好了。”
拿起桌上的通知單，趙晉帶着輕鬆的笑容走進了那個黑暗的房間。
——————
明明是大白天，房間內卻因爲拉上窗簾的緣故黑乎乎的。
趙晉沒有開燈，進去以後便坐到牀邊。眼睛漸漸適應黑暗，趙晉看到了那雙無機質的眼睛在看着自己——準確來說望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而並不是在注視着自己。
他大致上跟李瀲說了一下通知書上的內容，然後閉上嘴等待着李瀲的迴應。李瀲卻一聲不吭，毫無反應。
過了不知道多久，李瀲坐了起來。
他看着趙晉，一動不動地看着趙晉。
“……真像啊。”
趙晉忽然如此說道。
“看到你，我才第一次知道過分劇烈的情感，也會使一個人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在黑暗中微笑着。
“在我尚未知曉情感這種東西之前，我也是你這種麻木的表情。假如說我是根本就沒考慮到這方面的話，你大概是因爲某種原因而不再考慮這樣的事情了。”
李瀲移開視線低下頭，恢復了之前那副閃閃縮縮的模樣。
“我對這情感方面的事情不太懂，但至少老大他們教會了我，人類就算沒有了什麼支持也一樣能夠活下去。並沒有什麼東西，是人生的全部……我是這麼認爲的。”
說完，趙晉發現不知何時李瀲開始哭了起來，發出低沉的抽泣聲。
大概要是老三在場的話，又會發怒吧。
他知道老三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軟弱自卑，又自暴自棄的人。但是趙晉不會，因爲他並不是老三那種正常人，他對人類所有情感都抱有強烈的好奇和興趣。
拍了拍李瀲的肩膀，趙晉將他丟在了黑暗的房間裡面一個人獨自抽泣。
休學通知果然還是來了。
李瀲知道肯定會有這麼一天。
越是不希望自己被人所注意，便越是引人注目，越是被放在風口浪尖。明明多一個整天縮在宿舍裡面的廢柴大學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爲什麼就一定要被強迫着做這個那個，每一天都有人在身邊煩個不停？
這個問題他思考了很久，但是有另外一個問題更是讓他耿耿於懷。
爲什麼那個被叫老大的人能夠堅持到這個份上？
那個不知道是誰的男生也沒有對自己露出厭惡的表情。
就連因爲自己的事情而煩惱不已的那個男生，雖然反應最正常但那種憤怒，也並非完全是因爲自己造成的困擾。
而在今天，總是一切都完了。
他們甩掉了自己，自己也甩掉了他們。
大成功。
他露出了空虛的笑容，同時感覺到排山倒海般的罪惡感。
還有比這樣的自己更加差勁更加低劣的渣滓嗎？
之前哭着哭着便睡過去了，然後又因爲強烈的飢餓而醒來。
看了看時間，午夜十二點。
好餓。
他無力地翻下牀，趴在地板上摸索了一會兒，發現根本沒有儲備糧。自從王陵開始照顧他之後，他的房間便再也沒有儲備糧這種東西。
反正是最後一晚了。
他連鞋也不穿，搖搖晃晃地走出房間。
客廳一片黑暗，這是理所當然的。
在廚房翻了一會兒，什麼備用的食材都沒發現。
看來只好出去一趟了。
飢餓帶來的痛苦，比起想象中還要強烈。他不禁想道，爲什麼人類的身體如此不方便。套上拖鞋，他連外套也不穿便穿着因爲睡覺而皺巴巴的衣褲出門。
外面的空氣變得有些冷。
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然後他在走廊上看到了一個似乎在哪裡見過的人，彷彿在等着什麼地站在走廊中間。
“老大沒猜錯啊，果然餓得不行了。”
淡淡的微笑在走廊的燈光下顯得十分刺眼，李瀲就在不知道幾個小時之前聽過這個聲音。
“……”
“趙晉，我的名字應該挺好記的。”
李瀲並不關心這個人的名字叫什麼。他低着頭打算通過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被擋住了。往左挪的時候趙晉也跟着一起，來回數次就算是李瀲也知道這個人是故意擋路的。
“……你想怎樣？”
李瀲顫聲問道。
“想帶你去吃個飯。”
“不必了，反正明天我就走，你們也樂得輕鬆。”
李瀲噙着淚水，他不明白爲什麼這些人要糾纏自己到這個地步。
“讓開。”
趙晉沒有說話，只是帶着淡笑擋在走廊中間，不讓李瀲過去。
“……讓開！”
李瀲發出帶着哭腔的喊聲，但是趙晉依舊不爲所動。
“等你好久了。”
從下面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李瀲像着魔般從欄杆處探出頭看向下面——在宿舍下面的空地處，王陵和劉躍輝兩人正擡起頭看着他。
“一起吃個飯吧。”
微笑着的王陵。
“……我的態度是不太好，不過至少今晚我們和平共處吧”
臭着臉似乎在道歉示好的劉躍輝。
這是怎麼回事？
他想要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但渾身無力而且真的太餓了。而他們這副架勢，恐怕自己沒有選擇權。
本身就孱弱，現在因爲發燒而沒有體力，想要回去卻因爲飢餓而痛苦不已。他想不懂爲什麼自己要被這麼折磨。
呆站在原地的李瀲，足足有十幾秒一動不動。
最後，如同洪水暴發般，李瀲崩潰了。
“我不明白啊！”
他的雙眼再次噴出淚水，跪在地上兩隻手緊握着欄杆。
“你們是不是有病啊！有病就去找醫生啊！別來糾纏我啊你們這些神經病！”
“我做了那麼多過分的事情，還一副老好人的樣子靠過來，一副大家都是好兄弟我不能放着你不管的好人嘴臉！！很噁心啊！”
李瀲徹底失控了。
“爲什麼不能把我放在一邊啊！你們那麼喜歡玩兄弟遊戲你們就自己玩去啊！別將我扯上啊混蛋！混蛋混蛋狗屎混蛋！”
“像我這種社會垃圾人渣敗類到底有什麼可圖的啊！天天這樣不累啊！不難受啊！現在我終於要滾蛋了那就給我開心點啊！直到最後你們還是這樣！爲什麼啊！你們是不是被虐狂啊！”
他的雙眼，此時此刻充滿着扭曲的憤怒和痛苦。隱藏在心底裡的東西，現在終於都爆發出來了。
“那邊那個混蛋！你不是很瞧不起我，看我不順眼的嗎！那就來揍我啊！乾脆把我打死！讓我在你眼前消失，一了百了不好嗎！你在忍什麼啊！快啊！”
這番挑釁的話語，雖然沒說出名字但已經很明顯是跟劉躍輝說的。劉躍輝聽到後不僅沒有憤怒，只覺得發自心底裡的可悲。
“還有你！一天到晚在身邊好煩啊！我什麼時候拜託過你做這樣多餘的事情了啊！你知不知道我最煩的就是你這種人啊！我餓死了跟你什麼關係啊！我睡死了又有什麼問題啊！不要隨隨便便就厚着臉皮靠過來好嗎！有多遠滾多遠好嗎！”
對着王陵破口大罵的的李瀲漸漸泣不成聲，他的聲音變得嘶啞的同時體力也所剩無幾了。
“……爲什麼就算是這樣你也能忍受？你這樣做有什麼好處？你說啊！你說啊啊啊啊啊啊！！！”
聲嘶力竭的李瀲渾身顫抖，已經說不出半句話。他雙手緊緊地抓住欄杆，痛苦地抽泣着。
“果然就算性格相差很多，我跟你也有相似的地方啊。”
趙晉走到李瀲身邊蹲了下來。
“我過去也有像你這樣的疑問，我也曾經爲此非常煩惱，但是最後還是敗給他們了。”趙晉雙手扶着李瀲的頭，讓他看向下方的宿舍空地。
“他們，曾經一度拯救過我，讓我知道了過去不曾看到的東西。正是他們對我伸出了雙手，才讓我開始了新的生活……你看。”
李瀲的雙眼沾滿淚水，什麼都看不到。
他只聽到兩個模糊的人影在下面，然後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
“——因爲我們是兄弟啊。兄弟有麻煩，幫個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低沉深厚，包含着這個男人的悲苦和真誠，這兩句話不斷在李瀲的耳中迴響着。
“我想了很多，果然還是向學校請求取消那個休學決定。”另一個不太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李瀲認得這是從來沒用正眼看過自己的那個室友的聲音。
“我這個人比較大老粗，很多事情都不太懂，不想老大那麼體貼，也不像老二那麼聰明。我不知道應該對你說什麼，坦白說就算是現在我也不認同你。”
“可是，我願意相信老大，相信老二，也相信你。至少，我願意以我的方式陪伴你前進，不管最後成功失敗，這樣大家都無怨無悔。給我們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好嗎？”
李瀲，彷彿感覺到自己身體裡有什麼東西碎掉似的，忍不住抖了抖。
這三人的心意，已經確實地傳達到他的內心當中了。這份強烈的感情，彷彿在呼喚着什麼般野蠻地衝入了他的心房，然後帶來了新的某種東西。
他的嘴巴一張一合，來回幾次什麼都沒說出來。最後乾脆低着頭，一言不發。
本來快要枯竭的淚水，再次泉涌般噴了出來。他的內心，被一陣從未出現過的喜悅所填滿。這份溫暖的喜悅，讓他的雙眼燃起了雖然極其微弱但確實存在的一絲希望。
良久，像是鼓起所有勇氣般顫抖着張開了口。
“……就算是，像我這樣的，渣滓？”
趙晉和劉躍輝扶額齊聲嘆息，老大王陵卻沒有反應。過幾分鐘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以前所未有的氣勢將其吼了出來！
“囉！嗦！淦尼娘！馬上！給勞資！滾！下！來！！！！”
王陵的怒喝，徹底粉碎了李瀲的所有猶豫和不安。這一喝，在李瀲的耳中不斷迴響，久久不曾散去。
那一天，他知道了什麼叫“兄弟”。
那一天，他被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