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她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爲,爲了什麼?
雲淺月騎在馬上,忽然恍惚。從出生到至今,十六年,她都記不清自己以身赴死再睜開眼睛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想法是什麼了。
夜輕染看着她,見她恍惚地看着前方,他本來還想說什麼,忽然沉默下來。
過了片刻,雲淺月臉上的恍惚褪去,淡淡道:“不爲了什麼,只爲了活着。”
夜輕染握住繮繩的手微微一緊,“活着?”
雲淺月點點頭,“卸掉包袱,換一個新生的活着而已。”
“卸掉雲王府嫡女的包袱?”夜輕染詢問。
雲淺月偏頭看了他一眼,收回視線,淡淡道:“雲王府嫡女不過是一個身份而已,我說的包袱,是那些信念、大義、禁錮靈魂的東西。”
夜輕染似乎有些懂,低聲道:“我的出生就被揹負上的包袱,皇伯伯以前一直說,我是爲夜氏而生。也就是你說的禁錮靈魂吧!”
雲淺月忽然一笑,“你是夜輕染,纔有這個包袱,當你不是夜輕染的時候,包袱什麼的也就不是了。”就如她曾經是李芸,後來不是,有些東西,也就隨着她消失而消失了。
夜輕染若有所思,不再說話。
雲淺月也不再說話,打馬向前。
雲城距離天聖京城路程臨近,道也好走,申時一刻,三人來到了京城。
今日,京城未到落鎖的時間,便城門緊閉。雲淺月勒住馬繮,向城上看了一眼,發現守城的士兵都繫了一條白布,整個京城這個時辰也該是熱鬧的,但是今日分外肅穆。她收回視線,看向夜輕染。
夜輕染自然也主意到了城門的情形,勒住馬繮,臉上露出沉重的情緒。
硯墨從後面上前一步,拿出令牌,高聲喊,“皇上回城!開城門!”
城門的守城士兵自然也看到了城外的三人,連忙打開城門,齊齊跪倒在地上。
夜輕染當前走入,對一名守衛沉聲詢問,“城中出現了什麼事情?”
那名守衛低着頭不敢擡起,“秉皇上,德親王他……薨了。”
“什麼?”夜輕染面色一變,聲音徒地拔高,端坐在馬上的身子晃了晃。
雲淺月也是一怔,她離開時,德親王還好好的,如何能這短短時間就薨了?
“發生了什麼事情?說!”夜輕染聲音驀然寒下來。
守城的人駭得身子一顫,連忙搖頭,“小的也不知,只聽說德親王今日下了早朝突然昏倒在地人事不省,未曾救過來……”
夜輕染只覺眼前一黑,就要栽落馬下。
雲淺月伸手扶了他一把,沉靜地道:“你別急,我們先去德親王府看看。”
夜輕染面上露出痛色,抿着脣點點頭。雲淺月放開手,他催馬向德親王府衝去。
從東城門到德親王府,一炷香的時間,而他們三人才用了不過片刻。
京城的大街上,雲淺月主意到,家家門前都栓了一個白條,街道無人,與以往每次京中有喪事一樣,整個京城都沉暗得令人透不過氣來。
德親王府門口,聚集了許多馬車,府內哭聲一片。
夜輕染來到德親王府,扔了馬繮,大步向裡面走,德親王府的人以及前來憑弔的人見到他,都連忙跪在地上,高呼,“皇上萬歲!”
夜輕染仿若未聞,大步流星衝向府內。
府內正前院已經搭建起了的靈堂,一具上好的棺木擺在那裡,但是靈堂前無人,哭的人都在後方,顯然德親王的屍體還在內院屋中,未曾擡出裝棺。
但搭建起靈堂這個事實,已經讓夜輕染紅了眼。
雲淺月跟在夜輕染身後,打量着前來的人和府內的一切,見雲離和冷邵卓跪在文武朝臣中,臉色沉暗,沒見到容楓,她從二人臉上掃過,二人似乎有所覺,擡起頭來看她,齊齊打量了她一眼,見她完好,似乎都鬆了一口氣。
雲淺月來到二人身邊,二人也正站起身,她低聲問,“怎麼回事兒?”
雲離低聲道:“據說是心血勞損太甚,日積月累,不得調理,不堪重負,才早薨了。”
冷邵卓點點頭,“是這樣,德親王從先皇大去之後,一直身體不好,勉強支撐着,今日收到消息,聽說皇上得救回京了,還很高興,誰知道下了朝,便人事不省了,沒等容楓開藥,便撒手人寰了。”
雲淺月抿了抿脣,“容楓呢?”
“如今在內院!德親王妃拉住楓世子,求他救德親王,他被攔住。”冷邵卓道。
雲淺月點點頭,見夜輕染向內院而去,她也繼續擡步跟了進去。
來到內院,只見跪了整整一院人,院內哭聲一片,德親王府一脈,根系龐大。府中內卷,數百人之多。
雲淺月繞過衆人,跟着夜輕染進了內屋。
屋中,德親王妃跪在地上,抱着容楓的腿,哭成了淚人一般,幾乎看不清他的樣貌。容楓臉色沉痛,神色無奈,大牀上躺着無聲無息的德親王。
“父王!”夜輕染衝進了屋,大喊了一聲,語氣是痛失至親的沉痛。
德親王妃聽見夜輕染的聲音,頓時驚醒,立即鬆開抱住容楓的腿,轉而抱住剛進屋的夜輕染,“染兒,快救你父王,你父王沒死,他怎麼可能死了?他今早出門還好好的,說了你半天,他怎麼可能說扔下我們不管就不管了?”
夜輕染被德親王妃絆住,低頭看着她,彎下身,將她扶起來,點頭,“我這就看。”
德親王妃立即拉着他來到牀前,夜輕染看着牀上躺着的德親王,顫抖地伸出手去觸摸他的鼻息,須臾,又顫抖地給他號脈,片刻後,忽然一滴淚滾落,砸在了德親王手上。
“染兒?你父王……你別告訴娘他真的……娘不相信……我不相信……”德親王妃猛地搖晃夜輕染手臂,聲淚俱下。
夜輕染忽然跪倒在牀前,將臉埋進德親王手中。
德親王妃不得不承認事實,忽然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屋中瀰漫着沉重的死氣,夜輕染哭得無聲。
雲淺月和容楓站在屋中待了片刻,二人對看一眼,齊齊走出了門。也許因爲夜輕染迴歸,院中的哭聲小了下去,有些人不敢哭了。都垂着頭,連頭也不敢擡。
雲淺月看着精緻的德親王府,不比皇宮差多少。德親王府百年來,最得皇室器重依仗,這一代,更是將江山相托付。如今德親王死了,夜輕染雖然立了,但是這根系總歸是要動一動的。
她也沒想到德親王死得如此突然。
容楓看着雲淺月,見她氣色不太好,低聲道:“你先回皇宮休息吧!德親王的身體一直是皇上開藥方調理,他其實心中有數,他熬不了多久的。如今雖然是急了些,但也算不上多突然。”
雲淺月搖搖頭,“我送德親王一程吧!除去他們夜氏的爲人不仁,他們還是有令人敬重的東西。我沒威脅他兒子的時候,德親王以前在老皇帝那裡還是保了我很多次的。人皆愛子,爲父無過。”
容楓點點頭,不再多說。
二人又在院中站了片刻,夜輕染從屋中走了出來,雙眼通紅地看了二人一眼,最後目光落在容楓身上。
容楓對他道:“我已經盡力,當時救無可救。”
夜輕染沉痛地點點頭,容楓口中,也從無虛言。他閉了閉眼睛,對德親王府大管家吩咐道:“準備裝棺。”
大管家抹着淚點頭。
不多時,夜輕染又轉回房間,爲德親王親自換了新衣,親自抱着他出了主屋,前往靈堂。一衆人都跟隨着他來了靈堂。
夜輕染剛將德親王放入棺木內,德親王妃從昏迷中醒來,踉蹌地追了來,攔住夜輕染。
夜輕染看着德親王妃,見她幾乎不成人形,他心下難受,軟下口氣道:“娘,父王去了,你還有我。”
德親王妃彷彿沒聽到,顫抖地摸着德親王的臉。
夜輕染不忍她如此,對一旁的內侍吩咐,“來人,將王妃送回去休息。”
有內侍立即上前,要將德親王妃攙扶走。
“我不走!”德親王妃忽然大喝一聲,不知她哪裡來的力氣,從夜輕染手中一把奪過德親王,抱着他坐在了地上。
內侍不敢再下手,看向夜輕染。
夜輕染對內侍擺擺手,不再阻止德親王妃。
德親王妃抱着德親王如瘋了一般地不顧四下的人,開始說着他們相識到如今二十多年的歲月,在場的老臣們有的受不住,也不由得跟着她落淚。
雲淺月看着德親王妃,她嫁入德親王府後,先後生下夜輕染和夜輕暖,一對兒女都被選中成爲皇權的培養人,她因爲生夜輕暖,大出血,再不能生,痛不欲生,德親王答應她,爲了補償她一對兒女不在身邊教養的代價,他的其她娶進門的側妃侍妾,一律再不留下子嗣,德親王府只一個小王爺,一個小郡主。二十年來,德親王也信守承諾,再無兒女所出。德親王妃雖然心下傷痛,無兒女環繞,但是得了德親王厚待,府中女人再無子嗣,他的兒子是小王爺,是未來的皇上,她的女兒是德親王府的小郡主,夜氏暗鳳,她在德親王府女主人的身份當得獨一無二,從來沒有德親王寵妾滅妻的傳聞出現,德親王也一直對她給予敬重。
一個時辰,所有人都陪着德親王妃,聽着她敘敘的話。
一個時辰後,她的眼淚似乎流乾了,忽然止住話,擡起頭,絕望地看着夜輕染。
夜輕染忽然跪下,握住德親王妃的手,沙啞地道:“娘,你還有我,還有妹妹,妹妹如今還沒回來……”
德親王妃仿若不聞,盯着他仔仔細細地看,似乎要將他看個夠。
夜輕染心下忽然生出不好的感覺,抓住德親王妃兩隻手,緊緊地扣住,不停地道:“我會聽您話,我不會再讓您擔心了,我……”
德親王妃忽然向站在一旁的雲淺月看來,打斷他的話,開口道:“淺月小姐!”
雲淺月觸到德親王妃看向她的眼神,那眼神太過複雜,讓她一時間看不清,她不動聲色地點頭,“王妃!”
德親王妃看着她忽然笑了,“兜兜轉轉,我就知道你終是會回到皇宮……”
雲淺月心思一動,看着德親王妃。
德親王妃忽然掙開夜輕染緊攥着她的手,對雲淺月伸出手,“過來!”
雲淺月站着不動,對於德親王妃,或者對於這京中的命婦,她幾乎從不怎麼接觸,尤其是此時此刻,不明白德親王妃寓意,更不會妄動。
德親王妃伸着手等着她。
夜輕染擡起頭,也向她看來,一臉沉痛和滄桑,短短兩個時辰,和在那個普通酒樓中張揚與人辯論的人簡直判若兩人。
“淺月小姐爲了什麼住進了榮華宮?爲了什麼幫助染兒處理朝政?你心中可清楚?”德親王妃似乎冷靜下來,如尋常敘話一般,詢問雲淺月。
雲淺月抿脣不語。
“你還是愛景世子的吧?”德親王妃看着她的眼睛,直戮她心底。
羣臣和滿院的人齊齊看向雲淺月。
雲淺月顏色淡淡,依然不言語。
“你和景世子是不可能的,偏偏違天逆命,要在一起。如今到頭來,兜兜轉轉,走到今日,你住進了榮華宮,心裡可曾明白了些事情?”德親王妃看着她。
雲淺月認真地聽着她的話,知道她還有下文,並不回答。
“本王妃今日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問你,你可願意嫁給我家染兒?”德親王妃忽然道。
夜輕染身子一震。
雲淺月抿了抿脣,看了夜輕染一眼,淡淡道:“王爺大限,王妃累了,還是回去休息吧!女人不是隻有嫁人一個途,今日談論此事,也不合宜。”
德親王妃直直地看着她,“你是不敢答應吧?”
雲淺月點頭,“是,我不敢答應!您說得話也都對,但我就是一個小女子而已,婚姻大事兒,我從來未曾做兒戲。”
“好一個倔強的小丫頭!”德親王妃忽然冷笑,語氣如利劍,“你不喜歡他,爲何要住進榮華宮?我家染兒,從小就喜歡你,別人不知,我這個當孃的不會不知。可是這麼多年來,你還給他的是什麼?傷人的話語,鋒利的刀劍,和容景分崩離析進入皇宮,敢住進了榮華宮,卻不敢答應我一個好字,你問問你自己,到底想做什麼?”
雲淺月脣瓣緊緊抿起。
夜輕染忽然收回視線不看她,低喊了一聲,“娘,別說了。”
“景世子曾經待你赤誠一片,爲你費勁心思,難道我家染兒對你的心就假了?讓你屢次毫不顧忌說利用就利用,說扔棄就扔棄,還險些要了他的命?他是想死在你手裡,但是你於心何忍?”德親王妃一直是溫婉的,如今終於露出身爲德親王妃的鋒芒,字字珠璣對準雲淺月,“我以一個當母親的身份不能讓你答應,那我以一個身爲將死的母親的身份讓你答應,你可答應?”
夜輕染面色一變,緊緊扣住德親王妃的手,“娘,你不需要這樣,你要活着,好好的活着,兒子若是需要孃親以死相逼娶妻,還有何面目苟活於世?”
德親王妃聞言忽然恨鐵不成鋼地對他罵道:“夜輕染,我生了你的骨氣,生了你的肉,爲何就沒生了你能對一個女人狠下的心?”
夜輕染握住德親王妃的手,沉默不語。
雲淺月看着二人,忽然轉身離開。
德親王妃見雲淺月離開,忽然喊住她,“雲淺月,你留步!”
雲淺月停住腳步,緩緩回頭,看向德親王妃,“王妃,我今日不想在這裡與您爭執什麼,我之所以來此,無非是送德親王一程。其他的事情,無論是我喜歡誰,還是婚嫁誰,將來以後如何,都不是今天能決定的事情。”
德親王妃看着雲淺月,夕陽西下,她站在陽光中,漫天霞色鋪設下來,打在她的身上,有着尋常女子沒有的傲骨風華。她忽然絕望地嘆息一聲,“你到底是雲淺月,我家染兒的劫……怪不得先皇對你……”後面的話,她忽然頓住。
雲淺月沉靜地看着她。
德親王妃不再看雲淺月,回頭看向夜輕染,伸手摸向他的臉,低壓地道:“生……”
“娘!”夜輕染忽然打斷她的話,祈求道:“我不要聽您再說什麼了!父王去了,您還有我,您不能扔下我……”
德親王妃本來想要說什麼,忽然垂下手,嘴角有黑色的血流出來,不捨地看着夜輕染道:“已經晚了,娘剛來之前,就服了劇毒,你從小就沒用我操心,如今長大了,也不需要我操心,我想操心,也管不了,你爹在路上等我,他爲了我和你們,二十年再無所出,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孤單,就不等你妹妹了,她也不需要娘操心……”
夜輕染沉痛地抱住德親王妃,似乎早已料到,但還是痛如五內地大喊,“娘!”
德親王妃抱着德親王歪倒在夜輕染懷裡,用最後一絲未散的餘光看着夜輕染,又艱難地轉過雲淺月,聲音漸漸弱下去,“十六年前,你皇伯伯告訴我,我的兒媳有了,可惜,我一直沒福氣抱上孫子,生……生……”
最後一絲氣息消失,一個尾音拉長了去,德親王妃終是隨德親王殉情,死在自己丈夫的身邊,兒子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