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畫對郭知運說道:“走,我們出城看看民兵去。”
如果真的進攻長安,就需要擴充軍隊。也只能從民兵中抽調。新近得到許多百姓,可以進一步從中抽調一些百姓做預備隊。不過這個任務很難,大多數是新近收服的,並沒有得到好處,他們對血營忠誠度不高。
這一點讓王畫很頭痛。
張說也追了出來。
王畫看着他,嘆息道:“張侍郎,你的忠心,我很感動,然而現在不是我一個人,如果是我一個人,我就去海外做海外王。可是手下這麼多兄弟怎麼辦?這麼多百姓怎麼辦?他們在在爲誰賣命?我怎麼能丟下不管?”
“但是,但是。”
“張侍郎,我還可以告訴你,我這樣做還不是爲了想做劉裕。只是爲了逼迫,爲某些人澆一澆涼水。當然,朝廷逼一步,後果會增加幾分。就象我原來,你心裡面應當清楚,南方我只想得到洮洲、臨州與疊州,這是八州與積石山的幾扇大門。如果我真想做劉裕的話,大軍早就開撥到了渭秦等州。北方也只是爲了得到夏州以北,爲什麼要得到它,相信你也明白,這是朝廷在賣國,既然將它賣給突厥人,我只好替朝廷將它收回來。但現在肯定不會就這幾個州府了。朱先生也與你說過,讓你通知朝廷,他們每逼一下,我就進攻一下。如果再逼,最後我就是真的長安與洛陽。當然,如果朝廷與我決一雌雄,我也不介意將這個朝廷推翻,重新打造一個強盛的王朝。”
“但是。”
“張侍郎,不用擔是,再清楚地說一下,就是你回去勸說也沒有作用。反而讓我遺誤了戰機,到時候死傷的士兵更多,不但是血營的,也有朝廷的。現在我這樣做,讓他們頭腦冷靜下來,到時候纔有和解的希望。”
王畫話說到這個地步,張說也沒有辦法。
可是他心裡面卻在說,到時候不是你想收場就收場的。如果你真佔去了漢中秦渭,地盤越來越大,手下將領同樣收不住野心。就象剛纔郭知運、王君綽一樣,對自己都是氣勢洶洶。
不過張說心中也在怨恨朝廷昏庸。這是誰出的主意?難道皇上一點頭腦也沒有長?
一行人出了城,民兵就在城外不遠處的一處戈壁灘上訓練。
訓練的項目很多,射箭,馬上與馬下的格鬥,騎術,聽從號令,士兵之間的配合,還有騎術的配合。以及一些基礎項目,比如跑步蹲馬步,站隊等等。訓練量也很大,並不亞於正規軍的量。
張說看了乍舌。
但王畫清楚,差了很多,民兵畢竟是以練爲輔,以耕牧爲主。況且正面作戰派上用場很少,當面對敵人的兵器時,士氣沒有正規士兵兇悍。
可是這些民兵都很努力。不是待遇問題,民兵除了提供武器外,沒有其他的待遇,就是戰利品因爲戰功少,分得也很少。正規軍也沒有多少待遇,但這幾次大捷下來,分獲的戰利品卻很多。因此刺激得民兵心動,一個個苦練,希望被正規軍抽走。就是戰死了,血營的撫卹十分優厚,不擔心家人的後事。
看了一會兒,王畫這纔回去,還得協商。但這一次不會讓張說參加了。
順着一條新開挖的小渠往回走,小渠上長滿了一片片沙柳,渠堤上草色青青,時不時看到幾頭羊兒在吃着草。
這時,王畫看到堤渠下升起了一股青煙。
走了過去,看到三個小孩子正在烤着一條魚兒。一個小女孩,八九歲,兩個小男孩,一個六七歲,一個五六歲。
長得都十分可愛,小女孩正在翻動着鐵鉤上的魚,兩個小男孩看着魚漸漸成了金黃色,嘴中滴起口水。在邊上還有一個小魚叉。
這使得王畫想起了他小時候與大鳳、三鳳、四鳳他們的時光。
輕輕地走過去,站在他們身後饒有興趣地看着。
這時候小姑娘眼睛擡了起來,看到他們,驚慌地爬起來,眼看鐵鉤上的魚就掉在火堆裡,王畫伸手一把接住,遞給這個小姑娘,問道:“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惶恐不安地看着王畫,捏着衣角不敢說話。
王畫看了看渠水,渠水很清,也不是很深,可以看到裡面時不時有一兩條魚兒在遊動,大約是從黃河溯流而上,游上來的。
這個小姑娘大約就是用這個魚叉,從這條小渠裡叉來的魚。還能看到她褲角上有些潮溼。
於是他又說道:“小妹妹,你看我的。”
說着抄起了魚叉,站在渠邊,怦着了呼吸。這個對他來說是輕車熟路,小時候家裡窮,經常做過這些事。不過那時候氣力小,也沒有這個眼力,因此收穫不大。
血營裡還有幾十個人對這個也很熟悉,張孝嵩他們,極地一行,幸虧是捕魚,不然他們都回不來了。
漸漸一條魚兒遊了過來,尾巴閃着金色,居然是一條兩三斤的大紅鯉魚。
王畫手起叉落,這也需要技術的,光有眼力不行,還有光線的折射作用,所以要靠一定經驗。王畫叉是叉中了,只叉住了那個尾巴,這條鯉魚在渠裡面掙扎着,一會兒將河水泛起一層濁意。
陸二狗一下子跳了下去,將這條魚兒捉了起來。
王畫接了過來,遞到這個小姑娘手中。小姑娘高興地將鐵鉤交給大一點的小男孩手中,將這條魚接過來。
“小妹妹,這回能告訴我名字了嗎?”
“我叫囡囡。”
“你樣烤魚也不撒鹽末兒,會好吃嗎?”
“好吃。”
“你家大人呢?”
“媽媽去幹活了,我們在看羊。”
王畫回過頭來,看着岸上,岸上六七頭山羊正在吃草。
“那你父親呢?”
“父親在一個盒子裡面。”
王畫聽了默然了好一會兒,又問:“你家裡面還有其他人嗎?”
“爺爺也在盒子裡面。”
王畫再一次不吭聲。
囡囡問道:“叔叔,媽媽說他們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是什麼意思,他們還能不能回來?”
王畫也不能回答,他反問道:“他們是什麼時候進那個盒子的?”
“爺爺是去年打吐蕃人睡進盒子的,然後就沒有起來。父親打了突厥人,也象爺爺一樣,沒有起來了。叔叔,你有辦法讓他們起來嗎?”
王畫才知道爲什麼三個娃娃一邊放羊一邊捕魚吃。雖然撫卹很優厚,可一個婦道人家,哺養三個孩子,並不容易。負擔重,家時生活就不會很好。小孩子與自己小時候一樣,難免嘴饞。
但王畫眼裡閃起了一層濛濛的溼意。
怎麼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雖然戰績輝煌,血營犧牲的戰士也不少,況且攤到六十幾萬百姓身上,那就是一個恐懼的數字。相信許多人家都開始披麻戴孝了。
“叔叔,你爲什麼哭了?”
“我沒有哭,我來替你們烤魚,好不好?”
“好。”
“你替我找一點調料過來。”王畫對身邊的侍衛說道。
王畫小心地將魚鱗用刀劃乾淨,放在火上細細地烤着。一會兒侍衛騎馬回來,手中拿着一些鹽、胡椒,還有一小包辣椒粉。
王畫將鹽與胡椒抹在魚兩面,再次翻烤,然後問道:“能不能吃辣椒。”
“能,父親帶過這個紅色的東西,很好吃。”大約是北方寒冷的天氣,人們對辣天生地不反感。小姑娘看到辣椒,反而眼裡閃着歡喜。
王畫將辣椒粉抹上,然後用刀子割成片,遞到三個小孩手中。
三個小孩高興地接過來,一邊吃着,一邊說道:“好香,好好吃。”
“慢慢吃,別燙着。”
這個場面有些感人,張說眼睛裡同樣有些溼潤。他心裡說,雖然八州風光,然而也確實戰死了許多人。不過他心中有些驚喜,因爲這一次偶然的相遇,終於觸動王畫埋藏得很深的,心底那份善良。有可能求助有望了。然後朱仝眼睛卻嚴肅起來。
王畫看着他們吃完了,又說道:“囡囡,想不想吃更好吃的東西。”
“想。”
“你母親呢?”
“她在那邊。”小姑娘手一指,遠處是一個小山坡,山坡上有許多花,隱隱地有一些婦女在採花,她母親大約就在其中一員。
“能不能帶我找她?”
“那不行,我媽媽說,要我呆在這裡不能走,將羊看好,還有弟弟帶好。”
王畫對身邊的一個侍衛說道:“你留下來,將這幾個孩子看好,不能再讓他們玩水了。還有,她母親回來,就問她,這幾個孩子我收爲義子,問她同不同意?”
“諾。”
王畫走上岸,心情有些沉重。
朱仝低聲說道:“慈不掌兵。”
一旦王畫背上了這個包袱,以後指揮作戰,因爲心裡面的陰影,指揮水平將會嚴重下降。
“朱先生,放心,我不是阿育王。”
“阿育王是誰?”朱仝奇怪地問。
“九百多年天竺的一個國王。在他擔任總督時,就用過血腥的手段鎮壓過叛亂。然後殺死了九十九個兄弟,才爭奪了王位(這是誇張的說法,就象周文王有一百個兒子一樣,不過殺了很多弟兄)。即位後,兇狠嗜殺的作風並沒有悔改,用最兇惡的酷吏設立人間地獄,管理殘害百姓。並用用鐵血手段,征服了波婆羅等國。直到渡海遠征羯陵伽國時,曾造成十萬人被殺,十五萬人被擄的慘劇。阿育王被伏屍成山,血流成河的場面震撼,開始悔依佛門,徹底改變統治策略。”
聽完後,衆人都十分不屑。
才十萬人慘死,中國歷史上超過十萬人慘死的戰役還不知道發生了幾百起。有的戰役,比如赤壁淝水之戰,都決定了近百人生死存亡。
但他們對天竺不瞭解。歷史上的天竺指的是北半部,也是最文明的區域,南半部就象中國北方的西伯利亞一樣,都是原始部族居住的地方,基本就沒有人碰過這裡。
十萬人放在中國不算什麼,放在唐朝以前的印度,那就是一件非常大的數量。
王畫說完了,又說道:“我就是作戰,最終目標還是爲了大家有好日子過,不象黑阿育王那樣,爲戰而戰。”
他嘴上說得硬,但這個囡囡姐弟三人,給王畫到底有些觸動。
因此回到家中後,下達了一條了命令,將史鬱根從鐵籠里拉出來,直接砍首了。沒有再折磨,不管怎麼說,他的兩個弟弟是在血營裡犧牲的。
於是張說乘熱打鐵。
王畫凝視着他,好半天才說道:“好,我給你二十天時間。但是我只答應你,我的軍隊不會攻打嶺南。還有糧食必須要收籠起來,我會讓蕭亞軒他們將糧食集結到長江裡面的沙洲上。如果朝廷還要逼我,就是不沉到江中,我也會讓他們一把火將所有糧食燒掉。但我答應你,不會刻意操縱輿論,將糧價哄擡起來。至於血營,我不會攻打陝州,但我不可能就這樣了事的。依然會出兵,進攻渭秦等州,如果談判決圓滿,我還會將某些州縣重新交還給朝廷。這就是我的底線。”
秦渭漢中等州縣,王畫必須要攻佔的,不是爲了拓地,而是爲了糧食,以及相關的物資。
張說也知道這是王畫真正的底線了。於是告辭。只有二十天時間,一分鐘也耽擱不得。
但是王畫將他拽回來,說道:“我還給你一個禮物。”
“什麼禮物?”
“你將宗楚客他們三人帶回去。”
“王侍郎,你爲什麼這樣做?”張說跳了起來,劉景仁薛思簡還好一點,宗楚客萬萬不能帶回去的,一帶回去,無疑是禍亂朝綱。好不容易抓到靈州,不如讓他們自生自滅。
“張侍郎,你擔心什麼?朝廷就是沒有宗楚客,還有張楚客,王楚客。看到沒有,宗楚客前面一抓,後面紀處訥與宗晉卿就不顧輿論影響,調了回來。”
根源不在宗楚客身上。
他不是武三思,是一個草根階級,就象自己現在擁有了多大的力量,但是朝廷會不會身向自己真正屈服?
因此,不將韋氏剷除,朝堂永遠不得安寧。一個個宗楚客依然冒出來。或者象原來,都認爲武三思是禍害,可是武三思死了後,朝堂有沒有變好,沒有變好,更加變本加厲。
可也不能將宗楚客這個傢伙帶回去,張說站在哪裡發愣。
這時候侍衛將囡囡以及她兩個弟弟,還有一個青年婦女帶了回來。這個青年婦女大約二十五六歲,模樣兒還算是俏麗。不過有可能因爲新死了丈夫,臉上有些憔悴。還有因爲勞動,臉蛋有些黝黑,她站在客廳裡有些侷促不安。
三個小孩子興奮地看着客廳裡的一切,囡囡說道:“叔叔,你家裡好漂亮哦。”
實際上也不算奢侈,不過比這個婦人家裡肯定漂亮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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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紅她們聽說王畫認了三個義子,一起跑過來看。
王畫衝那個婦人伸了一個手勢:“這位嫂嫂,請坐。”
回過頭來,看到張說還站在哪裡,他哭笑不得地說道:“張侍郎,難道你還留下來吃飯。不要弄錯了,你只有二十天時間。”
“我知道,但這三個人我還是不帶回去。”
“我說張侍郎,你這麼一個聰明的人,怎麼犯了傻?爲什麼朝廷這一次與我拼命?不是皇上想拼命,是某個人與某些人看到宗楚客他們的下場,認爲我不給他們活路了。因此拿着一個國家,在與我魚死網破。你以爲我想釋放這個奸臣?只有將他釋放了,減少這些人的顧慮,退一步,大家才能搭成協議。”
王畫也想緩一口氣。只要這口氣緩回來,不要說朝中有一個宗楚客,一百個宗楚客,他也有能力,在關健時候,活活將他們逼殺。但沒有這個緩衝,雙方就沒有辦法和解。相信一個朝中多一個奸臣,雙方和解,那個份量更重一點,張說應當會意的。
張說也回過神,然而他苦笑起來。王畫想法是不錯的,可現在宗晉卿與紀處訥重新調回來,再加上諸韋與宗楚客,這個朝堂就象得了梅毒,到了晚期,全身長濃,好不了了。
最後苦笑道:“你當初爲什麼不將他們殺死,殺死了,不就什麼事沒有了?”
“放心吧,天就要亮了。”王畫拍了拍張說的肩膀,將他送了出去。然後又叫來了幾匹快馬,讓侍衛打開鐵籠。
宗楚客從鐵籠裡鑽出來,與劉景仁三人驚魂未定,過了半天,宗楚客才說道:“張侍郎,是你救我的,是皇上救我的?”
張說沒有好氣,根本就沒有回答。
這時候朱仝走了過來,對宗楚客說道:“我們營督說過了,這一次饒你不死,回去後好好做一個有良心的人。否則下一回就沒有這個好事。到時候你就等着車裂吧。”
“那是,那是,”關到現在,什麼銳氣也磨平了,什麼骨氣也沒有了。況且他又有什麼骨氣可言,死裡逃生,讓他馬上替王畫揩屁股他也會願意的。
張說氣呼呼地說道:“上馬。”
三個傢伙上了馬,本來張說以爲他們會拖累自己速度,沒有想到關了這麼多天,上了馬後,他們騎在馬上,比自己跑得還快。
不管怎麼說,先逃出王畫掌轄的地方吧。
站在城頭上,朱仝看着王畫說道:“二郎,你下了一步好棋。”
“不是好棋,是馬上皇上要死了。”王畫凝視着東邊的天際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