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奪衣婆和懸衣翁兩隻小鬼吃力的拖動功德鏡往樹上怕,常曦站起來搭了把手,惹來兩隻小鬼的感激涕零,常曦搖頭失笑,自己終歸還是以前的自己,過慣苦日子,總見不得別人對自己點頭哈腰,難不成這就是古人們常說的命裡有時終須有,甩都甩不掉?
面色重歸恬靜的孟婆也不趕常曦,繼續讓奈何橋上的死去靈魂們開始流動,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湯遞出,一句又一句不厭其煩的“要喝孟婆湯嗎?”,勾勒出奈何橋畔世人不得見的奇妙畫卷。
無數歲月裡反覆說這麼一句話的孟婆心底,毫無疑問的藏有一隻不會輕易示人的話匣子,這會話匣子已經悄悄打開。
她開口說道:“黃泉界中負責接引和定奪死去靈魂們歸宿的分別有十殿閻羅,其餘九殿外都有一座奈何橋,駐守橋頭擺渡靈魂的都是我的分身。說與你猜猜,能知曉爲何我的本體獨獨願意駐守在這第五殿的閻羅殿外嗎?”
常曦無辜的攤了攤手,心想這等陰間事情他哪會知曉。
孟婆擡起頭看了眼奈何橋另一端矗立如弓背的望鄉臺,自問自答道:“因爲閻羅殿這裡最有人情味。”
“人情味?”
孟婆指了指望鄉臺,“因爲整整十座閻羅殿外,現在只有這裡才修葺有望鄉臺,給那些未踏上奈何橋的靈魂們有機會再回望陽間的心中不捨和摯愛。”
常曦有些意外,原來這望鄉臺在整個黃泉界竟只有一座。
孟婆道:“第五殿的閻羅王與其他幾殿執掌者不同,是一名心慈仁厚的明君,他本來是陰間黃泉第一殿的殿主,因憐屈死,屢放還陽申雪,而後還體恤鬼魂們的思鄉之苦,命鬼差們在各殿外修葺瞭望鄉臺。只可惜此事最後觸及了陰間幾方鬼帝暗中的利益,隨後被他們聯手施壓降調到了第五殿,就連這望鄉臺,也被拆的只剩最後一座了。”
常曦朝着閻羅殿遙遙一拜,這樣的明君值得他一拜。
常曦思緒漸遠,因爲在他的想象中,陰間黃泉應該只是一個讓各界死去的生靈重入輪迴的中轉之地,可現在看來,這陰間黃泉分明與陽間的九州和魔域一樣,也是羣雄割據分立,彼此間暗流涌動啊。
常曦也不急着走,看着走過身邊一個又一個或有肉體火沒有肉體的靈魂,他輕聲問道:“這些鬼魂們最終都要聽從閻羅王的宣判再重入輪迴嗎?”
孟婆看了他一眼,道:“這就要看他們的生前功德了。”
衣領樹旁一個屠夫模樣的矮胖男子停下腳步,被奪衣婆和懸衣翁剝取衣衫稱重,只見樹梢很快被屠夫衣衫壓彎了腰。而另一名雙十年華看起來孤苦伶仃模樣的女子被剝去衣裳稱重,樹枝弧度卻毫無變化。
孟婆輕聲道:“像這名屠夫因生前殺孽極重,傷及陰德,待會被閻羅王審判時可就沒有半分討價還價的餘地,第五殿名下還掌管有十六層小地獄,這名屠夫免不了要承受斷筋剔骨與割皮碎肉之刑後再入畜生道;相反那名出生貧寒病死的女子就要好出太多,不僅不會面臨地獄刑罰,還可以在重入輪迴和在陰間定居中自由選擇,這便是功德的好處了。”
常曦淡定問道:“那像我這般既不願和孟婆湯和重入輪迴的,閻羅王該如何定奪?”
一天時間裡展露笑顏比以往一千年還要多的孟婆笑道:“其實我對自己熬製的這孟婆湯的味道還是挺有信心的,不管怎麼說我也在奈何橋頭熬製了幾千年幾萬年了,俗話說熟能生巧,手藝絕對不算差的,你看這麼多鬼也沒說不好喝啊,要不要你就喝一小口嚐嚐?”
“那也得他們記得喝過你的孟婆湯啊。”
常曦在心中哭笑不得的腹誹着,然後再義正言辭的拒絕了漂亮女子嘴中這弄不好就要丟掉他小命的建議。
孟婆嘆了一口氣道:“那就只剩最後一個辦法了。”
常曦有些緊張的問道:“怎麼說?”
“從這跳下去。”
孟婆滿臉理所當然的指了指橋下洶涌的忘川河。
常曦心中翻江倒海起的洶涌毫不遜色於他腳下忘川河,他方纔踏上奈何橋時就自己端倪過這血黃色的污穢河水,河水中蟲蛇密佈,毒瘴混雜,還有數不勝數的溺斃水鬼在湍急水流中張牙舞爪。這比長江黃河更洶涌些的忘川河一直綿延到他目不能及的遠方,天曉得跳入河中能不能倖存。
常曦扭過視線,希望能從孟婆臉上看出開玩笑的意味。但很可惜,孟婆此時臉上只有認真和嚴肅。
孟婆直視着常曦那雙金黃眸子,少有的嚴肅道:“黃泉自有黃泉的規矩,功德無量之人的確享有不少特權,但黃泉的鐵律絕不可逾越,就算你是千百年來罕見的人族功臣,也沒有辦法在輪迴一事上做出文章。”
看了眼面前男子攤在膝蓋上的緊攥雙拳,孟婆柔聲道:“我確實不曾騙你,不喝孟婆湯,就代表你對塵世仍有割捨不下或是不能放手的眷戀,那就只有跳入忘川河隨波逐流,由忘川河決定你的去留歸宿,生死由天。”
常曦看了眼不遠處的代表着重入輪迴的閻羅殿,最後默默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曉得了。”
“我的功德無量之人吶,莫要灰心喪氣。”
孟婆用指尖戳了戳常曦手臂,似弱柳扶風,她一五一十的如數家珍道:“真實境界足以媲美半步化神的元嬰境中期修爲,臻至圓滿的佛門大金剛寂滅體,妖界龍族的精純王上血脈,爐火純青的陣法大師境界,識海里那座小鐘裡有幾縷化神境大能才能練就的神念,還有你丹田蓮臺上那兩柄一直盯着我看的神器級別的小東西,有這麼多倚仗我都不曾收走或施加限制,你就不能稍微樂觀些?”
常曦失笑道:“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睛。”
孟婆掩嘴輕笑,“畢竟你生前是功德無量的人族功臣,這些特權也算是你用性命換來的。”
常曦起身朝這位對他不吝指教的女子真誠拱手致謝,繼而轉身,沒有一絲猶豫的走到奈何橋邊。
“喂。”如彼岸花開的溫柔女子朝那背影輕喊。
扶着冰冷橋沿的常曦回首,剛剛回頭,只覺得腦海中突然間多出很多關於陰間黃泉的信息,只不過這些繁雜如天星的信息都被一層迷霧包裹其中,想看卻看不清楚。
孟婆道:“如果你能成功在忘川河水中活下來,這些信息就會自動解禁,就當做我送給你這有趣傢伙的餞別禮吧。”
常曦點頭謝過,看着眼前火紅女子,看着她看似展露笑顏卻有藏有隱隱憂傷的眸子,心中莫名一顫,他問道:“你苦守在奈何橋頭無數載,你是在等誰?”
火紅女子抹過耳畔懸到胸口的青絲,平靜眼神中有着追憶,誰人能知每一碗孟婆湯中都滴有她滿含思念的淚水,她面帶希望着道:“我在等我死去的夫君。”
常曦臉上有溫暖笑容綻放,“一定能的。”
閱人無數的孟婆被那道盛開在冰冷黃泉中的笑容感動,似乎真就如她之前一語中的,被這俊逸的年輕劍仙的一笑勾去了三魂七魄。當霞飛雙頰的她再去細看時,只見那年輕劍仙在無數鬼差和馭鬼使們瞠目結舌的注視下,一躍進了忘川河中,被洶涌湍急的河流淹沒了身形,再尋不見了。
火紅猶勝彼岸花三分的女子身後空間扭曲不定,走出一位體型魁梧身着深紫雲龍袍的黑麪男子,剛剛從地上爬起的鬼差和馭鬼使們,見到這位氣度不凡的黑麪男子,當即毫不猶豫的噗通一聲再次跪下。
此人正是黃泉第五殿的閻羅天子。
孟婆對此早已經習以爲常,依舊舀湯着道:“閻羅王大人不惜放下事務親身來此,有何吩咐?”
額頭上刻有月牙的閻羅天子撒袖拱手,爽朗道:“娘娘可莫要再取笑本王了,本王可萬萬擔當不起。”
被閻羅王尊稱爲娘娘的孟婆笑道:“那麼包拯包大人,你也親眼看到那叫常曦的年輕人了,能把心咽回肚子了?”
生前是爲天底下頭位清官的閻羅王撫須長嘆道:“這生得天人相的年輕人,身負的通天氣運委實駭人聽聞,黃泉中不知多少年沒迎來這等人物了。就算是幾年前來到這裡的那豪爽的白衣劍仙,比起這位,氣運也要遜色一籌啊。”
孟婆側過腦袋看了眼包拯,問道:“我聽幾位馭鬼使說,那白衣劍仙如今已是今非昔比,若不是當初他極力從其他幾位鬼帝面前爲你出言周旋,你這黃泉中難得一片赤誠的好心清官,恐怕連十殿閻王的末席位置都難保。”
生性豁達的閻羅王長笑道:“誰說不是呢,這清官無論是在陽間還是陰間都不好做。這不,託娘娘您的福,本王也能沾上一縷那位常少俠的氣運,起碼不至於會落得個連屁股下這張第五殿的位置都保不住的下場咯。”
孟婆低頭舀湯,“如果他們再來找你的麻煩,我會出面。”
閻羅王笑着拱手:“承蒙娘娘厚愛。”
孟婆看着奈何橋下奔流向遠方的忘川河,紅脣微張,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道:“其實我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了比我父親和夫君還要強烈的帝王氣。”
兩世爲官練就出一身城府的閻羅天子終於面露震撼,比這位娘娘父親和夫君還要強烈濃厚的帝王氣?遠古時期只曾出過爲後人敬仰膜拜的三皇五帝,如果真如娘娘所言,比起遠古五帝的帝氣還要強烈的,豈不就是…?!
閻羅王強行按捺住心中震驚,隨娘娘一同望向遠方。
黃泉界,要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