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自身體內百萬冤魂作爲養料提供源源不斷的力量,鬼王的修爲境界江河日下,從最開始的元嬰後境不斷跌落,幾個眨眼的功夫就成了元嬰中境,再到元嬰初境。
體型縮回常人大小的鬼王已經顧不上去堵住渾身上下數不清的巨大傷口,他肝膽俱裂,此刻他已經將所有的計劃和念頭拋在腦後,神色倉皇的向後跌跌撞撞的跑去,他只想從這個書生的劍下逃得性命。
常曦棄劍用腳,身形宛如半截斷龍壁般無情墜下,將鬼王生生跺進了由秘銀澆鑄的地面中,鬼王的骨骼肌體爆裂成齏粉的瘮人聲響迴響在整座墓室中。
大金剛寂滅體可由精純死意淬鍊體魄,當修煉至大成境界時,全力催動能夠爆發出超越百萬斤力道的恐怖偉力,眼下常曦只催動龍血龍骨粗略吸收不到兩成的精純死意,力道便已經暴漲至五十萬斤,不禁讓常曦生出種種不真實感。
鬼王大半截身子被踩進秘銀地面中,模樣悽慘至極,他被真武大帝法相的無鋒重劍和龍虎山老天師的紫金氣運劍重創了本源,已經無力再戰,鬼王淒厲道:“少俠!少俠!給我條活路,我再也不敢爲禍九州了,再也不敢了!”
話音剛落,他的境界便跌落到了金丹境後期。
常曦腳上力度猶重三分,鬼王半隻腦袋被踩的塌陷進去,嘴吐森然幽幽,在鬼王耳畔如雷炸響。
“當年滕州城一役,你們可曾饒恕手無寸鐵的百姓過?”
鬼王心底徹寒,來不及討饒出聲,便被一腳踏碎了頭顱,常曦在鬼王破碎的腦顱中翻找起來,撿起那顆由所謂本源凝聚的猩紅珠子,隱約可見猩紅珠子中有縮小了無數倍的鬼王小人,正用無比怨毒的目光看着他。
常曦冷笑一聲,雙指一搓,隨着猩紅珠子的爆裂和那鬼王怨靈真正的消散於虛無,壓抑在衆人心頭的陰霾終於散去。
常曦扶起因爲過度催動請神秘術而陷入昏厥的龍虎山天師,受了不輕的傷但仍能夠行走的武當山道長緩緩走來,身爲元嬰境大修的他無比敬畏的朝常曦鞠了一躬,顯然是因爲請來真武大帝法相而窺得了一絲常曦的來歷,此時竟是有些連大氣都不敢喘。
常曦看向道長,在嘴邊豎了個噤聲的手勢,有幸窺得天人相的武當山道長心領神會,知曉其中厲害,連連點頭。
懷抱着老祖骸骨的公輸陌垂首顫抖,卻是喜極而泣。
倒掛在滕州城上空足有半月之久充滿邪祟氣息的龍捲終於泯滅,久違的清晨陽光撕破無盡的黑暗,照耀在滕州城中每一張歡喜的笑臉上,家家人人奔走相告,哪怕是平日裡最摳門吝嗇的老闆也破例拿出銀兩交給夥計,買來了只有過年時纔會掛起的大紅燈籠和鞭炮。
滕州城中喜慶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起,鞭炮聲震耳欲聾,城門處已經許久不曾查閱過進城人士通關文牒的衛兵心情大好,看着隊長取來好幾頂大紅燈籠掛在城門旁,他輕輕取下鎖子甲裡仔細貼好的淡黃符篆,拍了拍臉振作精神,遙見遠處大批就要進城的洶涌人羣。
公輸族墓中側室和主墓室受損嚴重,家族中即刻派出專人修復墓室。本來想要進入公輸世家族墓有着諸多限制,只是公輸世家卻是有些因禍得福,族墓中正因爲那場神仙鬥法,陰差陽錯的導致大部分禁制失效,公輸世家中人得以派遣精於土木兩系的大修進入墓室。
而經歷了這次險些斷了滕州城與公輸世家命脈的事後,爲防止悲劇重演,重新修葺和徹查滕州城官橋墓之事已經即刻提上日程,武當山和龍虎山兩派都允下承諾,屆時會派來門中精於風水堪輿和捉妖驅鬼的大修予以幫助。
公輸家族中有位參悟了氣運之術皮毛的客卿長老,家族族墓被陰邪物事鳩佔鵲巢,甚至連族內上代老祖的屍骨都被破壞的支離破碎,這可是極傷家族氣運的。
本來這位粗通氣運觀相的客卿,本就是爲了尋顆大樹好乘涼,這纔來了不過短短几年時間便完成從二品世家成爲一品世家的滕州公輸家,眼下這公輸世家定然氣運要大爲受損,可能整個家族都爲因爲此事而一蹶不振,這位客卿抱着最後一絲僥倖,開了天眼打算一窺究竟。
這一窺,讓這位客卿成了日後公輸世家最最忠實的外姓長老,哪怕公輸世家在許久後幾經戰事動盪和風雨飄搖,許多外姓客卿長老爲了避禍而潰逃,但只有他始終堅信他那一日的天眼所見,最終他功夫不負有心人,得以功成名就,成爲了名震九州的公輸世家中,元老會裡唯一一名外姓元老。
天空中倒灌龍捲消失的第二天,公輸世家爲迴避諸邪,迎喜神臨門,舉辦了轟動整個滕州城的慶功晚宴,整個滕州城中有頭有臉的勢力都前來捧場。
當他們得知解除滕州城這次危機的是武當龍虎兩派的道長天師後,紛紛腆着臉遞去彰顯自家臉面的燙金請帖,只不過兩位道長天師卻是頂着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所有請帖一律不收。滕州城中各家勢力也不覺得尷尬,覺得這才應該是道教一品宗門該有的氣魄。
煙羅輕紗和杏花顏色的花蝶裙,公輸陌今天特別漂亮。
脫下劍匣,卸下鋼刀,只要不繃起冷冰冰的眉頭和臉龐,公輸陌的確是一名稱得上是爲禍水的漂亮女子。
提得起雙手鋼刀的公輸陌覺得手中酒杯異常重手,觥籌交錯並不是她擅長的領域,她走遍整個宴會場都找不到他的身影,面對滕州城中衆多勢力的虛情假意和同輩年輕男子的灼灼目光,她選擇了翩翩離去。
公輸陌將宴會場中的侍女們幾乎挨個拉住問了個遍,詢問着有沒有見到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傢伙,直到遇見一個傳菜侍女說起,有個好脾氣但雙袖襤褸的書生向她討了一份吃食,她見着書生既然能進到內院,想必是城中哪位不修邊幅的貴客,便給了他一份。
侍女朝書生離去的方向指去,公輸陌連忙捻起裙邊一路小跑過去,看的侍女以爲今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遠離宴會場靠近阡陌田地的紅牆上,書生打扮的年輕公子悠然坐在牆頭。不知是不是在弘願寺中與饅頭包子結下了不解之緣,常曦身旁擺着一碟勁道的老面滿頭,雖不及弘願寺五觀堂中的麪食那般蘊含靈氣,卻也是別有風味。
常曦拿起一隻,蘸了蘸碗碟凹槽裡的精細鍊乳,送進嘴裡,思緒漸遠。
這次解救滕州城與公輸世家的事他沒有驚動太多人,能夠活着從墓室中走出來的人,都對常曦的真正身份三緘其口,除了目前公輸世家中掌權的那位老嫗外,對外宣稱都說是龍虎山天師與武當山道長二人除魔衛道。
畢竟武當山道長請來了真武大帝法相降臨,龍虎山天師請來了初代老祖宗神魂附體,皆是一錘子定音的大手筆。
已然熟知天下萬法於胸間的常曦知曉這等秘術法門何等珍貴,對於九成九的道教門派中人都是一輩子只能施展一次的壓箱底絕活,若沒有那一炷香的時間,他現在也不可能安然的坐在這裡,他自當要銘記下這份天大的人情。
其次他也存了小心思,就是省得天下人都知道青雲後山入世的常曦在滕州城,從而引來不必要的瑣碎麻煩事。
漸遠的思緒收回,常曦微微一怔,眼前稀鬆平常的景緻中,有一抹倩影突兀出現,常曦微微一笑。
公輸陌這次沒有冷下臉龐轉頭。
牆上書生和牆下女子默默對視,視書生是心裡矯情的女子放緩心跳,淡淡道:“青雲山弟子都這麼不合羣嗎?”
書生笑着指了指她:“你不也是一樣嗎?”
青蔥玉指揪起衣角百轉千回,公輸陌擰了擰有些僵硬的腰肢,破天荒的行了一個極爲生疏的萬福,半晌擡頭輕聲道:“公輸世家這次能夠化險爲夷,多虧常公子,小女在此代替整個公輸世家向你說聲感謝。”
常曦心底好笑,他自然是能夠看出公輸陌這等眉目間滿是英氣的高傲女子,恐怕自打孃胎裡出來就不曾實踐過這溫婉女子纔多用的萬福禮,擺了擺手笑着說道:“我向來沒有居高臨下與人說話的習慣,但這高牆上風景獨好,不如你上來說話?”
公輸陌可不是矯情扭捏的女子,蓮足一跺就飛上牆頭,在牆頭上那碟饅頭旁坐下,她有些詫異尊貴如青雲山弟子的常曦怎麼會對饅頭情有獨鍾,難不成他是個出家的和尚?
家族中有些自持有些本事,實則是連毛都沒長齊的年輕男弟子最是好大喜功,夜夜花酒不離手,她身爲女子自然也不好多說什麼,之前她心底也曾估摸着這青雲山出身的常曦立下如此大功,不說大肆宣傳爲己造勢,至少也會在今日這慶功宴上大出風頭,卻不曾想這奇男子竟然把功勞全推給武當山和龍虎山,不僅自己片葉不沾身,還一個人躲在這裡坐在牆頭上啃着饅頭。
她真的有些看不透,這個看面容應該比她還年輕些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吶,你們青雲山後山中的真傳弟子,真就各個都如你這般厲害嗎?那鬼王有着元嬰境後期的修爲,而你只有金丹境後期,爲什麼越階戰鬥對你來說,就好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那道長和天師看你的眼神裡可全是敬畏呢。”
公輸陌皺了皺瓊鼻道:“難怪之前爺爺對我說,說如果那青雲山那常曦來了滕州城,直接讓我認負即可。”
常曦慢條斯理的嚥下一整隻饅頭,忽得一怔,旋即明白了,笑着抱拳道:“原來是公輸世家大小姐,失敬。”
公輸陌報以呵呵。
不知不覺又一塊饅頭消失不見,從未向別人吐露過後山的常曦道:“後山中的師兄師姐們都非常強,對我像是對待親弟弟一般,所以我的境界修爲理所當然也是最弱的。”
公輸陌瞪大了眼睛,“那你排行老幾?”
常曦不假思索道:“老八。”
公輸陌兩瓣紅脣張大成一個圓形,不可置信的道:“後山中比你還妖孽的傢伙竟然還有足足七個?”
常曦點了點頭。
公輸陌只覺得一陣無力,仙道盟中對於諸多世家宗門的等級劃分森嚴,諸如位列上五宗中的五大宗門,哪怕是一品宗門也極少能夠抱住這根象腿,更別說是水份更多的一品世家了,被侷限眼界束縛了想象力的公輸世家大小姐長嘆了一口氣,終於是實實在在的服氣了。
常曦習慣性一摸碟子,摸了個空,才發現一碟饅頭已經被吃的乾乾淨淨,這才悻悻然的縮回了手。
“我公輸世家雖沒有鐘鳴鼎食,但這區區饅頭還是能讓常公子吃到飽的。”
旁邊瞥見這一幕的公輸大小姐不免好笑,玉指放在紅脣中,吹出悠揚哨聲,一名識得此音的貼身侍女很快聞聲趕來,看到自家大小姐和一名書生坐在牆頭,頓時有些傻眼,搞不清眼下是什麼情況。
常曦有些羞澀揚了揚碟子道:“再來一份老面饅頭。”
旁邊的公輸陌毫不客氣的甩了常曦一個滿是嬌嗔風情的白眼,朝侍女豎起兩根手指,又仰起玉頸擡指在脣邊,做了個喝酒的姿勢。
很快兩碟剛出爐熱乎乎的饅頭和酒水就送上了牆頭。
一位未出徽州就已經名滿半個九州大陸的青雲山弟子,一個眉目英氣面容禍水的公輸世家大小姐,兩人坐在牆頭,就着酒水饅頭,看着遠處庭院中歡騰熱鬧的宴會,形形色色的人與物盡在眼底。
這一對萍水相逢的男女,彼此的命運長線有了不經意的交織。兩人聊了很多很多,常曦逐漸知曉了這個看起來頗爲驕傲的女子心底也有着不爲人知的柔弱,公輸陌也第一次知曉,原來遙不可及的上五宗中,也有着像他這般意味相投的奇男子。
過了正午的陽光總是西沉的特別快,常曦擡頭看了看天色,放下酒杯,緩緩道:“我該走了。”
公輸陌罕見的有些心焦道:“不再住一晚上,明日再走嗎?”
常曦一躍下牆頭,對這牆上女子笑了笑,“入世歷練,可不是躺在大宅子裡的大牀上就能歷練出來的。”
公輸陌知道勸不住這看似脾氣好實則執拗如牛的傢伙,也跟着躍下牆頭,隨着常曦走到宅院外的阡陌小路上,忽然道:“昨日在墓室中,我看了你使出的那座劍陣了。”
常曦嗯了一聲,有些意外的停下腳步,靜待下文。
公輸陌看着他,認真思索片刻,緩緩開口道:“我雖不瞭解劍陣,但你昨日使出的那座劍陣中的五行靈力我還是能看的分明,其中金火水三系靈力運轉自如,但唯獨土木兩系靈力尚有欠缺,而且在土陣位和木陣位上空空如也,沒有其他三座陣位上各有對應屬性的靈劍坐鎮,致使整座劍陣威力下降了很多,對吧?”
常曦笑道:“沒想到公輸大小姐不僅天生慧目,更是心細如髮,一眼就看穿了在下的拙劣把戲,如果那鬼王能有公輸姑娘你百分之一的眼力勁,恐怕都不至於那般悽慘落敗。”
拙劣把戲?那座古怪的五行劍陣哪怕是五行力量殘缺不齊,都能夠生生困殺元嬰境鬼王,如果能五行力量圓滿,豈不是連半隻腳踏入化神境的大修也要被他拉下馬?
面對常曦的自謙,她果斷報以呵呵,這等拙劣把戲只怕是天下每一個劍修都夢寐以求的,這人真是欠打的緊。
但隨即公輸陌搖了搖頭,彷彿下定決心般,素手一招,從腰間儲物袋摸出一件樹枝模樣的物事,推在常曦手裡,常曦還未看清到底是什麼,便感覺手中濃郁至極的木屬性氣息撲面而來,仔細一看,竟是一截杏花枝。
公輸陌咬着嘴脣說道:“這是一截取自千年古杏花樹上保存最完好最有年份的杏花枝,經過老祖祭煉後是難得的木屬性天材地寶,也是公輸世家當下最能拿得出手的物事了。”
公輸陌輕輕問道:“傳記中不是經常有說劍道大成的劍修能以樹枝爲劍,同樣的千萬人吾往矣嗎?你能嗎?”
她千說萬說,獨獨沒有說,這枝杏花枝是老祖公輸子在她成人禮上,贈予她的珍貴禮物。
她很清楚這截杏花枝在她手裡,也許這輩子都綻放不出它應有的光彩,但她忽然有了憧憬,這截杏花枝如果是在他手上,是否能在不遠的將來,響徹整個九州?
她也曾想象過自己策馬江湖馳騁九州,搏一個不僅光鮮又響噹噹的女俠名頭,不求江湖拜倒紅顏與石榴裙,只願江湖折服於她公輸家的劍,但長大後懂事的她漸漸明白了天下有多大,也知道這個曾經的夢想是多麼遙不可及。
她有種按耐不住的衝動。
她想把這個不曾說與他人聽的夢想託付給眼前這個男子。
一個肯願爲滕州城數百萬生靈謀福祉的人,一個能被龍虎山初代天師和真武大帝甘願守護的人,一定是可以信任的。
兩人對視良久,常曦手中綠光瑩瑩的杏花枝異常沉甸,他看出她眼中有着希冀和一種名叫夢想的光芒,常曦輕輕撫摸着杏花枝,點點綠光星點圍繞着他的手,他深吸了一口氣。
“能。”
女子聽到這好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回答,竟是流下了喜悅的淚水,用只有自己聽見的聲音癡癡呢喃道:“一定能的。”
說到就一定會做到的年經公子面色莊嚴肅穆,極認真的向公輸陌行了一禮,彷彿是許下承諾般,而後將杏花枝別在腰間,在杏花樹遍栽的阡陌小徑上遠去。
沒人注意到杏花枝上有花骨朵含苞待放。
紅牆下如畫少女目送公子一路東流而去。
公輸有陌,陌上杏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