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臨風
晴日暖風生麥氣,綠陰幽草勝花時。
初夏四月末的淮南壽山,鬱郁蒼蒼,清風陣陣。
一縷縷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在地上映出一片斑駁,令隨地生長的野草也變得妖嬈了起來,隨風盡情招搖着生機盎然。
半山緩坡上,曹纂在盤膝坐在一塊裸露在外的山石上,任憑清風撥弄髮絲。
手中還拎着個小酒囊,有一口沒一口的抿着,目光有些迷離的俯瞰着蜿蜒東去的淮水與依水而落的軍營。也不知道素來無所憂慮的他,爲何陡然有了這種獨坐臨風的深沉。
來淮南月餘時日的他,已然被曬黑了許多,也消瘦了些。
因爲他的日子過得很充實。
赤膊扛着條石修築堤岸,跣足與士家一併引水入溝渠,揮舞斧斤伐木取材,還有站在搖搖晃晃的小舟上撒網撈魚等等,這些都是他在三月時的日常。
也是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體驗。
用夏侯惠的說法,他這是真正融入了行伍生活、當了一回得軍心的將軍。
還文縐縐的來了句“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聲稱熬過這樣經歷的他日後必成大器、國之干城。
但曹纂覺得自己一點都不想當得人心的將軍。
不是耐不住“勞其筋骨”,而是扛不住“餓其體膚”。
長得雄壯、力可舉千鈞的他,食量本就特別大。
但軍中一日兩餐且是半點葷腥都無的伙食,令他每日有一半的時間都覺得腹中空空如也,就連從洛陽帶過來很是合身的衣裳如今變得都有些鬆垮了。
只不過,進入四月初時,他就不再消瘦下去了。
因爲夏侯惠給了他個職責,每每三日的晌午過後,他便策馬歸壽春城內向李長史稟報新軍的現、瞭解廟堂信息與淮南最新軍情,或者是討要物資等。
對此,他風雨無阻。
理由是夏侯惠在一次與他閒談的時候,還感慨着新軍百廢待興、生活艱辛云云,然後就“無心”的提了一嘴,說什麼日後他用度不缺了就在城內置一小宅,以備偶爾呼朋喚友飲宴爲樂放鬆一下。
頗有家資的曹纂聽了,立即就付諸以行了。
每一次回城公幹都會讓一扈從先行歸小宅備下酒肉,讓他得以飽餐了再回來。
但他一點都不覺得夏侯惠善解人意。
這個豎夫,竟是垂涎他的錢財,時常藉着各種由頭讓他出資!
比如給屯田客的家小延請醫者與啓蒙先生。
從豫州民屯招募而來的屯田客,因爲已然畫入民籍的關係被安置在淮水北岸、聚邑落而居。如此,他們的家小自然也無法與仍歸屬屯田制士家的家小一般,享受到新軍軍醫的診治以及夏侯惠出資招來的先生授學等好處。
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一軍之中,不可厚此薄彼也。
夏侯惠是這麼說的。
然後,待夏初四月那些屯田客安頓好家小、忙碌春耕完畢前來淮水南岸入營爲卒後,就建議由他來出資請醫者與先生
橫豎不過是一些資財,他並不在意,隨口就允了。
但是,爲什麼,夏侯惠請的授學先生只是三日一授字書、十日一授《孝經》;而讓他請的先生則是每日上午啓蒙、三日一授《孝經》《論語》以及《禮記》呢?
這可是正兒八經的授學了!
所請的二位先生都是可以講解經義的士人,且請一人的費用就得三百石。
而夏侯惠所請的三位先生呢?
只是識文斷字之人而已,費用合計才兩百石.
不是說“不患寡而患不均”嗎?
爲何夏侯惠這個豎夫在他的身上就不“均”了呢?
不過,這個事情曹纂抱怨了幾聲,也就揭過了。
因爲那些剛剛來軍營正式成爲兵卒的屯田客,每每見到他的時候,都會十分恭敬的行禮。
不是礙於身份有別的行禮,而是一種發自肺腑的敬愛。
這種敬愛,曹纂從來沒有感受到過。
他覺得很新奇也頗爲受用。
故而,也不想與待他“不均”的夏侯惠計較了。
另一件讓曹纂大費錢財的事,則是給士家的屯田造翻車(龍骨車)。
在前朝靈帝時期,常侍畢嵐便已然造出了取河水灑路的翻車渴烏,只是那時並沒有流入民間爲農桑裨益;一直待到魏武曹操一併北方了,翻車才逐漸開始出現在阡陌中。如扶風人馬鈞還改進了一番,讓翻車變得輕巧又便於操作,就連稚童都能操控連續提水。
只不過,淮南如今並沒有翻車的蹤跡。
一來,是黎庶寡少而田地富餘。
黎庶皆挑選在灌溉便利之處開闢田畝耕耘,自然也沒有設翻車的必要。
另一,則是早年的淮南飽受戰火摧殘,如今又作爲魏吳戰事的前線,官府根本不會將心思用在農桑之上。
而今,夏侯惠打算興修翻車了。
用他的話來說,乃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士家的壯丁需要演武,務農桑的時間自然就減少了,田畝的出產也會對應減少。
爲了儘可能的增加田畝出產,讓士家能每日飽食進而增強體魄,以及多一些時間演武,所以還是將翻車引進淮南最好。
而如何引進嘛~
他讓曹纂遣個扈從歸去洛陽,尋幾個精通造翻車的工匠過來。
至於延請工匠薪資與日常吃住等等一切費用,自然就由曹纂來承擔了。
曹纂對此很不滿。
他的職位是將軍,職責也是戰事,這種關乎農桑之事不是應該尋揚州刺史王凌嗎?
退一步而言,夏侯惠去尋李長史說項也行啊!
怎麼輪到他來出資呢?
的確,他是家資頗豐,但不意味着他可以揮霍無度啊~
但夏侯惠接下來的言辭卻讓他啞口無言。
說什麼,陛下不是有意讓德思日後出任安豐太守嗎?
身爲郡守自是拋不開勸農桑的,如今先在士家田畝裡安置翻車試一試效果,也可以爲日後積累經驗。
還有什麼,德思不是想迅速積累功勳嗎?
想迅速積累功勳,前提條件就是要讓士卒無有後顧之憂、爭相效力。
如此,爲士卒家小減少勞頓、讓士卒得以飽食、令士卒有更多時間演武的事情,怎麼可以不做呢?
且增田畝出產,也是一項功績啊~
夏侯惠言之鑿鑿,說什麼士家屯田如若因爲翻車而增產了,他一定會親自上疏,在引進翻車之事上重重着墨一筆爲曹纂請功。
還有一些其他的理由,曹纂記得不清了。
他就記得,那時候夏侯惠沽了好多酒與他共飲,趁着他飲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勸說,然後他就遣兩個扈從回京師洛陽請工匠了。
如今回想起來,夏侯惠這個豎夫當真是奸詐!
且在他酒醒後去理論的時候,此豎夫竟不以爲恥,反而裝出滿臉的正義凜然,詰問他說,“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德思才德兼備,行事磊落,是爲大好男兒、我輩翹楚也!豈能出爾反爾邪?”
曹纂當然知道自己是大好男兒,也不可能做出言而無信之事。
但被迫屈服在這種卑劣手段之下,他意難平啊!
若不是念及出洛陽前天子曹叡的叮囑,他差點就對夏侯惠飽以老拳了。
嗯,雖然彼此皆以鷙勇聞名,但曹纂有自信暴打夏侯惠。
因爲那時二人是在軍帳中。
歷經洛陽當值時的多番搏鬥比試,就讓曹纂知彼此之間的差別了。
論射術,他無法與夏侯惠爭鋒;皆馳馬持槊而戰,勝負在兩可之間;但若是步戰,躺在地上的絕對是夏侯惠。
當然了,月餘時日的相處,曹纂不是隻被夏侯惠各種“剝削”,也從彼身上學到不少東西,頗有受益。
是練兵的舉措。
在春耕結束後夏侯惠便開始聚衆演武。
第一點是明軍紀。
連續五天,他帶領兩千士卒在校場上站立兩個時辰。
對,什麼都不做,就是這麼呆呆的杵着。
士卒們可以被暑氣所侵而昏厥,可以被雨淋得渾身顫抖,但若是膽敢交頭接耳、私自出列等等,將會被軍正揪出來杖責。
軍正,是新任命的。
乃原先的郡兵屯長焦彝,夏侯惠報備給李長史將他轉爲軍正了。
故而,被越級擢拔的焦彝執法十分嚴厲,就連夏侯惠的一位扈從忍不住搔了搔鬢角,都被揪出來打了十杖。
不過,士卒們對此並沒有反感。
因爲夏侯惠以身作則,陪着他們一起日曬雨淋,且還親自爲被杖責的士卒上創藥。
還有一些體弱昏厥在校場的士卒,夏侯惠還特地讓軍醫診治,自出資財購置藥膳給他們裨補身體。
是故,僅僅是五天之後,所有士卒都隱隱有了令行禁止的樣子。
也令曹纂頗爲感慨。
他可是知道,不管是士家還是屯田客皆以散漫、戰力羸弱著稱的。
夏侯惠的第二個舉措,是讓所有士卒每日都要奔跑五十里,以此來增強他們的體力。爲了日後士卒們在疾行軍一日後,仍能有充沛的體力立即投入戰鬥中。
用他的話來說,體力不充足的行伍不堪重用。
因爲在戰事大捷的時候,他們無法追擊敵軍擴大戰果,也很難憑藉戰功賞賜讓家小的生活變得更好;而在戰事失利時也無法逃離戰場,要麼被屠戮要麼淪爲俘虜,令家小的生活變得孤苦伶仃。
對此,曹纂心中頗有異議。
他覺得夏侯惠的要求太過了,怎麼能要求體魄羸弱的士家與屯田客做到精銳之師的標準呢?
但他也沒有出聲反駁。
天子曹叡的叮囑是讓他多看多學,而不是出聲反對。
且隨着時間的推移,那些原先持續奔跑了二十餘里就氣喘吁吁、難以爲繼的士卒,竟然慢慢的變成三十里之內無有一人癱倒的情況了。在規定時間內奔完五十里的,也從一開始無有一人,陸續變成個別人、十數人、百餘人
效果頗爲顯著。
而夏侯惠第三個舉措,乃是推行賞罰制。
他將兩千士卒以百人督爲首,分作二十隊相互比較。
一開始是以奔襲至點、快速列陣、清理路障以及修築鹿角或挖溝渠等簡易之事比拼;後來則是改爲持着裹上厚布的竹刀木棍相互搏鬥。
輸的,全隊兩百人皆當日暮食減半。
勝者,則是以魚肉加餐。
夏侯惠已然讓自己與曹纂的扈從,着手結網在淮水中撈魚以及去陰陵一帶狩獵之事了。
也每日都能帶些肉食歸來。
如若遇上大雨滂沱的天氣或者其他原因,扈從們一無所獲的話.
那便是頗有家資的曹纂被迫慷慨解囊的時候到了。
曾經,曹纂也提出過異議。
他是頗有家資沒錯,也不吝嗇這點資財,但爲什麼身爲將主的夏侯惠不慷慨解囊呢?
哪怕二人輪番着來也行啊!
莫拿着爲了積累功勳什麼的當託辭。
若是新軍立功了,天子曹叡與廟堂難道只對他曹纂一人封賞不成?
但厚顏的夏侯惠每每在這個時候,總會理直氣壯的兩手一攤,聲稱自己身無餘財,然後就開始稱讚曹纂高義啊、品德高尚啊云云。
令曹纂縱使心中惱怒萬般,但卻也發作不得。
僵持到最後,也不得不如夏侯惠所願,遣扈從去壽春城內割肉
且這事以後便成慣例了。
再過二日,便是迎來了仲夏五月。
夏侯惠讓新軍士卒皆告休歸家,待五月甫至,便要開始訓練軍陣搏殺、攻防部署等事了。
也是曹纂正式接手演武的時候了。
因爲夏侯惠就沒有過歷經“堂堂之陳”的戰事,難以督促演武。
而曹肇帶過來的扈從與家生子皆是曹休先前的部曲,對臨陣搏殺很是熟悉,自然就當仁不讓了。
不過,夏侯惠並非無事一身輕。
將操練士卒之事扔給曹纂後,他也要趁着農閒的時候,帶着百餘郡兵與士卒家眷開始着手修築壁塢了。
如此分工很稱曹纂的心意。
因爲相比於伐木取石修築壁塢的“勞其筋骨”,操練士卒會讓他覺得心情更好一些。
畢竟他是將軍,而非黎庶!
現今他獨坐矮丘臨風,也是在思慮着要不要動用先父的遺澤,去尋位將主暫借給他一二部曲過來幫忙操練士卒。
他帶過來扈的從在洛陽待久了,對兵伐之事已然有些稀疏了。
“德思臨風沉吟,是在期盼着賊吳興兵來犯嗎?”
就在他獨自沉吟的時候,一記戲謔之言打斷了他的思緒。
不用回頭,他就知道是夏侯惠來了。
且他也不打算搭理。
理由,乃夏侯惠是在調侃他。
在他甫一至淮南的那夜,夏侯惠聲稱他能否順利積功轉遷爲安豐太守的其三,是看他的運氣如何。
對,就是運氣。
軍中以臨陣殺敵或守禦不失爲功。
如今魏國不復有橫江攻伐賊吳的實力,所以他能否可積功,得看賊吳孫權是否興兵來犯。
而他每三日歸一次壽春城內,也從李長史那邊得悉了廟堂與江東最近的消息——至少在今歲之內,賊吳孫權是沒有興兵犯淮南之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