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來心喜之說?
越大的府邸,就需要耗費越多的人力財力來維持。如此,還不如直接給我賜下錢財呢!
夏侯惠心中暗道了聲,但張口作答卻是這樣的。
“回陛下,臣惠心喜之餘,猶有憂。所喜者,乃身爲臣佐,能得陛下恩榮,自是喜不自勝。而所憂者,乃臣惠恐自身養尊處優太甚、榮樂太過,將消磨心志、不復敢死之心,日後難爲社稷裨益也。如孟子所云‘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之言,今蜀吳未滅、遼東公孫恣睢,臣惠得陛下隆恩,心懷殺身報國之志,未奮戈赴難而先迎榮樂加身,是故心有憂也。”
“唉”
聞言,天子曹叡也不由嘆息作聲。
他對夏侯惠的報國之心不曾有過懷疑,故而現今也頗爲感懷。
但他更知道,夏侯惠這番言辭,其實也是在針對他今日泛舟放浪作諫言,勸說他莫要因爲今歲蜀吳來犯無功而返就以爲四海昇平、可縱情享樂了;更莫要耽於享樂而怠政、不復勵精圖治而喪了滅蜀吞吳平遼東之志。
只是,張弛有度啊~
他不過是偶爾泛舟取樂罷了,何至於到了被諫言勿要耽於享樂這種地步呢?
死生之敵的蜀國都無有復漢祚的機會了,他就不能稍微舒緩長久緊繃的心絃,與衆慶賀一下嗎?
真是的!
曹叡心中有些不以爲然。
不過,看在夏侯惠此番作諫言姿態很溫和的份上,他也不打算計較了。
不能寒了忠臣之心不是?
正好此間樂趣都被打擾了,他便借坡下驢,罷樂歸去吧。省得性情甚爲執拗的夏侯惠再繼續喋喋不休。
帶着這樣的想法,在沉默了片刻後,他便悠悠作聲,“稚權之意,朕知矣。嗯,此間無樂矣,將近晌午,稚權趕路應是腹飢了,且隨朕一併用膳罷。”
“唯。謝陛下賜餐。”
夏侯惠應聲作謝,起身隨去。
不過,曹叡在離去之時,卻是忘了讓御船之上的諸近臣各自歸去了。
他們都以爲天子只是一時離去,不一會兒就復歸來,故而也都在船上耐心的恭候着。
所以他們也挺慘的。
仲冬時節天氣早就轉寒,船上的酒水與吃食不一會兒就冷了,且靈芝池空曠而風大,人人都被吹得瑟瑟發抖。
更可恨的是,職責所在的武衛將軍曹爽也隨着天子離去了。
讓他們想找個人幫忙詢問下都不行。
最後,苦苦候了將近一個時辰,還是秦朗按捺不住心切,也仗着夙來被天子親厚,先行上岸來到東堂前詢問天子行蹤。待知曉是與夏侯惠一併離去用膳、且已然歇息了之後,他才讓甲士來傳信,讓衆人得以散去。
不可免的,也讓夏侯惠迎來一些近臣的怨恨。
畢竟,天子不是你夏侯惠一人的天子吧?
衆人與天子其樂融融的時候,憑什麼你夏侯惠一來,就把天子給勸走了呢?
帶着這樣怨念的人不少。
其中,當以纔剛轉爲散騎常侍的何曽最爲羞惱。
作爲潛邸之臣出身的他,此些年官職升遷與職責顯要本就比不上毌丘儉、畢軌等人,如今好不容易頗受天子親近了,竟被個廟堂莽夫給擾了?
豈有此理!
可恨!
對於這些,夏侯惠自是不知道的。
他已然走出宮闕了。
天子曹叡在靈芝池時就飲酒作樂、腹中不飢,所以用膳時也隨意夾了幾箸便作罷。
如此,他也只好強捺腹中飢餓,草草扒拉幾口便放下了竹箸,恭恭敬敬的靜候着曹叡接下來的話語——他都回來洛陽了,依着先前二人在淮南的夜談,自然也就到了曹叡給他安排具體職責的時候。
只是他沒有想到的是,曹叡是讓他先休沐至暮冬十二月再來叩闕。
美其名曰:養精蓄銳。
且怕他多心、生出是今日抗命而被疏遠的誤解,曹叡還稍微透露了點口風,“廟堂諸公先前有變革中軍、劃分禁軍之議。朕以爲然,今雍涼可減兵矣,亦是其時也。稚權且歸去養精蓄銳,不日後朕整軍罷了,再復委以稚權職責。”
夏侯惠知道曹叡言之所指。
早在先前他從幷州歸來洛陽之時,就從長兄夏侯衡那邊得悉了廟堂有將中軍變革的消息。
準確的來說,是從洛陽中軍之中選拔出六千禁軍來。
職責止於戍守宮禁,不復軍出征伐。
但要佔用武衛、中堅、中壘三營的建制,歸屬中領軍督領如故。 其中,因爲武衛將軍護衛天子左右的關係,兵卒幾乎都從虎豹騎與宿衛虎士中挑選,故而人數將會佔據一半(三千),甚至更多
也就是說,夏侯惠這個原本就沒有什麼實際權柄的中堅將軍,馬上就要變成有名無實了。
如果他還繼續任職中堅將軍,以後就要困守在宮禁內,終日在宮城城頭上百無聊賴的看着日升日落、不復有外出征伐的機會了。
只是,我要改任爲什麼官職呢?
中堅將軍雖然沒有什麼實權,但秩品(四品)可不低啊~
若是平調的話,也得是秩品不變但是實權增加的官職才行,比如中護軍(四品,資深者爲秩三品護軍將軍)。
但自己已然回絕過了,天子也不會再提及。
而若是升遷的話,在中軍之內,最容易想到的就是中領軍(三品,資深者爲領軍將軍)了
其實夏侯惠挺希望能出任這個官職的。
因爲早年夏侯淵就擔任過領軍將軍,以及更高一級的都護將軍。
當然了,這是不可能的。
夏侯獻並沒有犯什麼過錯,不可能被曹叡奪職。
唉,罷了,什麼職位屆時便知曉。
沒必要瞎琢磨。
歸來城西府邸後,夏侯惠也放下了胡思亂想。
府邸中僅有丁謐一人在。
只見在偌大的前堂內,連案几與坐席都沒有,唯獨他孤零零的盤膝席地而坐,跟前擺着一堆拜訪人投的爵裡刺與書信。
聽到聲響,他擡頭見夏侯惠歸來了,便招呼道,“稚權,來。我將前些時日來訪的人歸類好了,過目下。嗯,還有些書信也先看過了。”
“好。”
緩步走過來,夏侯惠也席地而坐,隨手拿起一書信,“怎麼就彥靖一人?對了,彥靖用過餐否?”
“用過了。他歸去陽渠塢堡,知會他人你已然歸來洛陽了。”
丁謐頭也不擡,隨手將一張紙遞過來,“稚權先看這些名錄。我甄選出來的,此些人在朝中實權不大,接觸了也無需忌諱他人嚼舌。”
“好。”
應聲接過,夏侯惠看着看着,忍不住就冷哼了一聲。
因爲他發現名錄上的人,大多與他毫無交集,而一些與他有桑梓情誼或者沾點關係的,先前都對他避如蛇蠍。遙想當年,自己被鄙爲廟堂莽夫之時,想尋個迎親賓客都處處碰壁;但如今天子爲自己起高第了,他們就汲汲過來拜訪了。
還當真是功成名就之後,所見所遇皆良善之輩!
“天下熙嚷,皆慕權圖利。”
應是猜到了夏侯惠心中所想罷,丁謐還殷殷來了句,“我知稚權不屑與此些趨炎附勢之徒爲伍。然而保持親善,日後未必不能趨使。如昔日孟嘗君養士,雞鳴狗吠之徒猶可裨益一時。再者,此些人也無需稚權恩養之,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若是孟嘗君當真善養士,就不會混到依靠雞鳴狗吠者來救命了。
心中暗道了聲,夏侯惠點點頭,“彥靖言之有理。只是我現今無暇與他們虛與委蛇,且我早年不與人攀交,故而甚是爲難啊~”
“虛僞!”
不料,丁謐聽罷直接白了他一眼,“若想讓我代爲之,稚權直言便是,何必虛言以試?且我既委身爲稚權幕僚,此也是分內之事,安敢推辭邪?”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外兄丁彥靖也!哈哈哈~”
也讓奸計得逞的夏侯惠暢懷大笑,待將手中名錄遞還給丁謐後,才繼續作言道,“諸如此類事,彥靖自作主就好,我無預也。嗯,對了,交遊所需資財,彥靖亦自尋管事取。”
“好。”
丁謐半點都不客套,將名錄收入衣袖中後,復遞過來一封書信,“此封書信稚權看下,頗爲緊要,似是涉及到稚權官職。”
吔?
天子都沒明說,誰敢預判?
夏侯惠微怔,連忙接過一看,發現署名是討虜將軍樂良。
卸任淮南騎督的樂良,早在暮秋九月初就引騎趕回來洛陽了,且還是以兵歸屬洛陽中軍的駐地,再加上他是被天子遣給自己當部將的
如不出意外的話,與他同營駐軍的兵馬,就是自己日後所督之兵了。
帶着這種領悟,夏侯惠連忙將書信鋪展開。
書信上唯有一句話,曰:“我引騎歸京,駐大夏門外,依金墉城,與越騎校尉、遊擊將軍同營、同演武。”
呃~
天子這是,將要把越騎校尉部與遊擊將軍營從中領軍分出來,併爲一軍由我督領的意思?
現今中領軍都比不上中護軍權重了,天子猶分中領軍權
夏侯獻這是失天子之意了?
且越騎校尉、遊擊將軍皆秩四品,併爲一軍後的將主,怎麼說也得是三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