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的帖子送到常寧手上,常寧簡直是喜出望外。驚喜過望完全沒有多想爲什麼這帖子會送到自己手上。因見帖子上寫的是起詩社,想着自己對文士們那一套一竅不通,遂連夜召集了府裡的客卿請教相應事宜,預備了妥當打賞的一應物事。又狠讀了幾本文章,熬得兩眼通紅,當夜只睡了兩個時辰覺,一早便起來準備着了。
辰時方過,明珠府裡便着人來請,常寧笑眯眯的帶上隨從坐轎過明相府。這府裡他不是第一次來,這一次卻感覺比往常大變了樣,少了那些世俗富貴氣,反倒像個書香世家了。常寧只以爲是因着這詩會之故,因此心裡越發高興。哪裡想得到明珠不過是爲了在皇上面前留一個讀書作學問的好印象罷了。
雖是別有所圖,但納蘭容若這樣的人起詩會,又哪裡會馬虎了?不說園子裡諸般周到佈置,只看看應邀前來的人,無一不是名滿天下的才子大儒,也俱都是平日與納蘭相交甚切的好友,如嚴繩孫、朱彝尊、陳維崧、姜宸英等,更有當代大儒也是納蘭的師傅顧貞觀、徐乾學也在客人之中。一時間,這位玩世不恭的恭親王竟然收斂了他一貫的荒唐,正言謹行,不願意讓這幫文人才子瞧輕了。
詩會就設在納蘭在府內的一處私園淥水亭中,常寧穿堂過廊,方邁進期間,便有明府下人高聲唱道:“恭親王到——”一時間,熙熙攘攘的亭中陸續安靜下來,衆人風采各一的向常寧見禮,俱是儒雅風流,不卑不亢。那別樣一種雋秀風情,真羨煞了這位根正苗紅的滿洲貴族。
明珠非常知趣的沒有在這次的詩會上現身,他素來不喜歡這些酸文窮士,更也知道這些文士們私底下罵他的更多,因此避而不見兩相便宜,他的戲,還要後面纔出場,眼前,就交給容若吧。
淥水閣因水而得名,四面環水,已入盛夏,水面遍植着荷花,如今皆已是亭亭玉立。衆客一觀之下,無不是讚歎不已,詩興大發。
一條廊橋蜿蜒通向九曲迴廊,兩條迴廊正中拱着一方高臺,現在那裡早已搭起了戲臺,請的是京城聞名的歌妓葉秋娘,只聽得她琵琶清脆,歌聲婉轉,隔水送來,更增清遠。不難想象,等會詩會上各位名家大作一出,便可現場由這京城第一嗓彈唱出來,實在是大妙!也只有納蘭容若出面,才請得動這位早已不以聲色侍客的京城名姬了。
現在詩會尚未開始,葉秋娘也只是小試了一會琵琶,便退了進去,換上昆班咿咿呀呀的唱着牡丹亭。抑揚頓挫,曲調悠長,深得崑曲之妙。在坐諸君中,便有那好此一口的已是忍不住坐在那裡,拍手擊節,輕吟慢唱了起來。
容若見人都到齊了,時候也差不多了,便吩咐安席。滿漢三十六品珍饈早已齊備,各人又彼此推讓好一番,才入了席,自是讓常寧坐了首席,顧貞觀和徐乾學坐了常寧下首,容若坐常寧另一邊相陪,其餘各士子皆是平輩,無甚謙讓處,便各自隨便坐了。
容若舉杯與諸同道一杯飲盡,道:“納蘭性德不才,蒙各位擡愛,實在不敢當的很。只不過想着吾生平所交好友之中,無一不是鍾天地之蘊秀的俊傑之輩,或有名作流傳於世,或有妙文被頌於廟堂。而吾輩之中,並無一人有結集出版,致使一些佳作不及傳播竟爾流失的不在少數,因此突發奇想,尋思着也效仿古人之風,集社會詩,或三月一聚,或五月一期,詩會之時,大家可彼此品評舊作,也可現場詠作,凡作品皆抄錄保管,如此不虞佳作之失矣!”頓了頓,見衆人皆凝神聽他說話,定了神,又道:“因此,小弟厚顏作此集社之舉,又有幸得恭親王和顧、徐兩位老師賞臉,肯來爲此詩社作個見證,並主持詩會的評審。容若在此,先行謝過了!”於是與常寧、顧貞觀、徐乾學三人一一對飲一杯,以示謝意。
三杯酒下肚,容若臉色微紅,有了些酒意,越發意氣風發起來:“便讓我等,也效那魏晉名士,風流一把,大家拿出水平,留下些流芳百世的東西來!”於是衆人皆激昂起來,無不拍手叫好。正熱鬧間,忽然聽得一串清脆的聲音:“師傅今日有這樣的雅興,這般盛會,怎麼都不叫上弟子呢!”容若聽得這聲音,喉嚨裡咯噔一下,忙扭頭去看,見樂薇換了身男裝,頭戴方帽,手搖摺扇,風度翩翩的進了亭子,正舉手與衆人作揖。
容若沉了臉,還沒開口,已被樂薇搶在頭裡:“弟子雖然才疏學淺,比不得在座諸位前輩,可是來湊個熱鬧,給你們眷錄抄寫,也是盡了做徒弟的一番孝心嘛!”這一番打岔,桌上便已炸了開來,這一桌子除顧、徐外,都是些青年才俊,一慣說笑慣了的,這時候見突然來了這樣一個俊美的少年,自稱是容若的徒弟,便有人起鬨打趣了起來。
席間唯有一人,沉了一張臉。樂薇也只是聽下人說二少爺在淥水亭擺席起詩社,心想怎能錯過了如此盛會,便忙忙的換了男裝就趕了來,並不知道原來常寧也來了,這時團團一揖間,驟見常寧冰冷了一張臉瞧着自己,頓時笑容爲之一滯,暗道倒黴,怎麼會遇見他?真真該死,早知道何必來湊這熱鬧。
容若被樂薇一番話敲釘轉角了師徒名分,此刻被衆人鬧的沒法子下臺,只好清了清嗓子,正式給大家引見道:“這是我剛收的學生,叫樂……樂元。”又轉頭向樂薇,擺出一副嚴師風範:“樂元,還不拜見諸位前輩?”樂薇只好對常寧陰沉的探究眼神視而不見,自來熟般跟亭中的諸文士打起了招呼。
好一陣熱鬧,至撤了席,都有些酒酣耳熱,這些狂放士子便都放浪形骸,勾肩搭背起來。對着那一水荷花,頓時便有無數妙語絕句聯起來,樂薇忙起了筆墨,着急謄寫。偶爾便有那步履踉蹌的,過來看樂薇寫的稿,免不了就順手搭上了,何況她本就生得太好,着了男裝更是俊秀,真個貌賽潘安,於是那羣人俱都在她身邊流連,常寧見鬧的不像話,實在忍無可忍,幾步便到了樂薇身前,將她手中的筆一奪,順手丟給旁邊一個青年:“他醉了,你來寫吧!”隨即拖了樂薇便走。
衆人便起鬨:“就他沒吃酒,還說醉了!”但因是恭親王帶了去,這些人也都沒話可說。笑鬧一回,開容若的玩笑,說王爺相中了你這學生,只怕要奪其所好了!
這本是玩笑話,但恰恰正巧說中。那日在上書房常寧追問榮妃的表妹,容若便已知這恭親王和自己一樣,都傾心於同一佳人。實在沒想到樂薇竟然會跑到詩會上來,被恭親王撞個正着!
瞅個空子,容若扯謊更衣,隨了恭親王帶樂薇離去的方向跟來。便在戲臺子後面的牆根下,找着了二人,只聽得常寧滿是惱怒的拽着樂薇,氣哄哄的問着:“皇兄跟前的元公公,榮妃娘娘的表妹,納蘭性德的學生……你還有些什麼稀奇古怪的身份!人人都說我荒唐,我看你比我還荒唐十倍!”
樂薇趁着他說話,使勁一抽手,倒把手抽了回來,揉着被他拽疼的手腕,撫着額頭,暗叫倒黴,卻一語不發。
常寧不耐的踱了幾步,又走到樂薇面前:“前些日子,宮裡忽然傳出皇兄身邊的小元子夜間夢遊,不小心跌進了御花園的荷花池,竟被淹死了。我竟信以爲真,傷心了好些時日……”說着又氣起來:“原來你竟然沒死,卻到了明珠府裡!你都說說,這都怎麼回事?”不待樂薇說話,又自顧自的發作:“我以爲你是皇兄的人,卻不料你竟然跟納蘭性德又糾纏在一起,你——”
“恭親王請自重!”常寧沒說完的話被容若冷冷的聲音打斷,擡頭便見納蘭容若一襲長袍,已經跟了過來:“她本名納喇氏樂薇,是我父親的胞妹,我嫡親的姑姑。只因歲數相近,平時說笑,方纔師生之說,便是戲言。王爺竟說我與自家姑姑有甚糾纏,這混□□理的大罪,恕容若不敢領!也請王爺收回此語!”看了眼樂薇,又道:“至於王爺所稱皇上跟前的元公公,榮妃娘娘的表妹之語,容若實不知跟我姑姑有什麼關係?”
樂薇這時醒過味來,忙配合容若:“是,是,這位王爺,小女子實在不該女扮男裝,攪亂了你們的詩會。可是王爺先前說的什麼宮裡,又是公公又是皇上的,實在叫人惶恐。因此小女子纔不敢答言……我一直都在關外,近日回京也一直呆在府裡,從不曾出門,更何況進宮?王爺說的話,小女子實在害怕。”說着越發作出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來。
常寧冷笑着:“我認錯人?你們倆串通一氣,欺君罔上,如今還想把本王也玩弄於鼓掌之上!走,隨我進宮面聖,看看皇兄是不是也會跟本王一樣‘認錯人!’”
容若忙上前一步攔着:“王爺!些許小事,何必驚動皇上?這攸關族譜的事情,又哪裡是我一句話就作得了假的?王爺若不信,只管去我納喇氏祠堂查閱族譜,看看納喇氏樂薇是不是我父親的親妹子?”
常寧哼了一聲,尋思道,這族譜還真不好作假。納喇氏並不單明珠這一支,況從這納喇氏入族譜起,這十幾二十年間該族中必定又添了好些族人,若要改動,很得費上一番功夫。
冷冷掃了二人一眼,常寧道:“要查你族譜,有何難事?莫讓我查得你們是欺瞞與我,畢饒不了你!”說畢便擡腳走了,徑自出了明珠府,連詩會也不去了。
待得明珠回府,方知事情辦砸了。無可奈何之下,將容若一頓臭罵,罵完也只得再苦思補救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