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的天賜已經是個眉目俊朗的翩翩少年。他已經習慣了每日按時練功, 玄燁在的時候,他也總是會跟在他身邊陪着他處理政務,跟着他博學的父親學來滿腹才學。
唯一的遺憾是沒有與之相伴的兄弟姐妹, 小孩子最需要玩伴, 好在這個一直讓樂薇揪心的問題隨着常寧的時常來訪已經得以解決。常寧將自己府上的幾個孩子都送來避暑山莊, 玄燁也爲他們請了師傅, 課業並不比紫禁城裡的皇子輕鬆半分。反而因爲天賜的異常聰慧而常常加大他的課業量。於是天賜在十歲這一年已經將皇城裡安排給最年長的大阿哥的功課都已學完, 教授的師傅說,已經無法再教天賜阿哥了。
用樂薇的話來說,就是天賜提前畢業了。但他要學的東西還很多。樂薇決定親自教他, 無數個夜晚冥思苦想,將前世記憶中的那些數學、物理、自然、天文、化學、哲學等各自安排成課程, 自己編寫教程, 手把手教起了天賜。
但天賜實在是太聰明瞭, 過目不忘,一目十行那是小兒科, 但凡樂薇教他東西,從來不需要講第二遍,甚至有些引申的東西,都不需要她再教,只要讓他自己去想就可以了。因此進度非同一般的快, 到了最後, 樂薇便連英文也教了, 直至再也沒法教下去爲止。
於是天賜最後的老師, 便是他的阿瑪玄燁。在玄燁眼裡, 這個兒子天生是個作帝王的料。他自幼也是聰慧超越常人的主,大多數自詡爲天才的才子其實都不被他放在眼裡。在他現有的兒子裡面, 他冷眼旁邊,洞若觀火,卻實在找不到一個令他覺得能趕得上自己當年的,除了天賜。
天賜,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玄燁對他是如此評價的,他不僅僅是在學業上出類拔萃,在帝王心術上,這個兒子更似乎是無師自通。玄燁甚至無數次犯了躊躇,若是天賜和胤礽相比,誰更適合接替他來做大清江山的主人?他心裡毫無懸念的答案是天賜。可是胤礽畢竟是赫舍裡留下的血脈啊,而且已經是冊封了十幾年的儲君。最重要的是,天賜沒有阿哥的身份,這倒也不是問題,問題是,小薇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而天賜這個驕傲的小傢伙,誰也不放在眼裡,除了他的阿瑪玄燁。對着阿瑪,他的童稚的眼睛裡永遠透着一種發自骨子裡的崇拜和敬仰,所以,只要玄燁在避暑山莊,他總是無時無刻不粘着他。
這會兒,玄燁正在松鶴齋跟幾個大臣商議西征葛爾丹的事宜,天賜安安靜靜的站在一邊聽幾個大人說話。
明珠倒後,新進的上書房大臣馬齊,佟國維,和索額圖都在跟前。
“索額圖,你管理兵部多年,也是帶兵出來的,你放眼看看,滿朝上下,誰堪能掌這三軍統帥的大印?”玄燁沉聲問道。
天賜的目光於是隨着他阿瑪一起盯向索額圖。索額圖被天賜的目光一掃,頓時竟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不由心中暗惱:這也不知是誰家的小孩兒,皇上跟大臣們議事,總是在跟前杵着,真讓人心煩!
當下搜腸刮肚,想了一會,道:“圖海戰功卓著,平定三藩又立下大功。聲望是足夠的,經驗也不用說,臣推薦圖海。”
玄燁還沒說話,佟國維便頂了一句:“圖海都快七十的人了,前些日子聽說還病的七葷八素的,只怕披甲上馬都難。讓他做大元帥?只怕應了諸葛亮那句出師未捷身先死!”
佟國維雖然話語很不客氣,但說的也是實情,索額圖被頂得滿臉通紅,狠狠瞪了一眼佟國維,將了他一軍:“看來佟相必定是有更好的人選了!”
佟國維武將出身,爲人本就有些跋扈囂張,因此並不理索額圖話中的諷刺意味,反而舉手一揖,向玄燁進言道:“臣推薦費揚古!他在古北口養兵近十年,一直在爲西征作準備,若論對葛爾丹的瞭解,無人能出其右!這一仗,必須得用費揚古!”
他這一薦,的確是點在了坎子上,索額圖也回過神來,暗自懊惱自己怎麼就沒先想起來這個人,倒讓佟國維佔了先,當下不發一言,暗自生悶氣。
馬齊思忖半晌,捻鬚點頭,道:“佟相所薦不錯,臣附議。”
玄燁瞧了底下的三個大臣一言,右手抱在左拳上,撥弄着左手手指上帶着的祖母綠的扳指,似沉思了一陣,方不緊不慢的說着:“圖海原是最合適的,不過太老了,沒法子用。費揚古麼……”拉長了音調,語重心長地說道:“西征大元帥,並非只帶古北口那一支兵,統帥三軍,不但要威望足以壓服各旗統病的都統,而且居中調度指揮,運籌帷幄,非大將之纔不能當也!這正是韓信當年說於漢高祖,將兵之才與將將之才之關鍵!朕要的是能統御三軍的將將之才啊!費揚古……讓他帶一支兵是毫無問題,統帥三軍,他還沒這個聲望本事!”
康熙這番話一說,三個上書房大臣俱都沉默了,皇上匠心獨運,洞察深遠,所慮遠遠不是他們能及。但當下朝廷武將確實青黃不接,功勳卓著聲名顯赫的從龍入關的老將,都凋零的差不多了,新的年輕將領又沒有多少軍功實戰經驗,難當大任,這樣一琢磨下來,還真是一個無人可用的尷尬境地。
“朝廷沒有大將,皇上自己不就是最大的大將嗎?”童稚的聲音忽然將幾人的沉思打斷,索額圖忍無可忍,第一個出聲斥道:“皇上和大臣們議政,小孩子插什麼嘴?外面玩去!”這個孩子如此面生,他以爲不過是哪家王爺貝勒送進來陪皇子們讀書的陪讀,不知怎麼留在了皇上書房,這會子不懂事,隨便插口。
誰知道天賜根本不買他的帳,冷冷的童音操着他方纔同樣的語調:“皇上都沒有發話,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個奴才說話?御前無禮,按律當杖責三十大板!”
出身鑲黃旗的索額圖自然是皇家包衣,板上釘釘的皇家的奴才。只是他身爲國丈,太子的嫡親舅舅,又身在相位數十年,還有誰敢在他面前以奴才喝之?就是皇上,見了他,也都是親熱和睦的,這個小孩子,竟敢當面斥責於他!
索額圖氣得鬍子都要翹起來了,因爲小孩子雖然無禮,但所言一句話不假,而且當着皇上的面扣他一頂御前無禮的大帽子,雖說不是什麼重罪,但論起來也可大可小,見皇上饒有興味的看着他二人鬥嘴,卻不發話,肚子裡窩了一肚子的火也只得屈膝跪下,甩着馬蹄袖叩頭道:“臣一時氣惱,無禮冒犯皇上,請皇上治罪!”
玄燁看着當朝重臣被天賜一句話治成這個樣子,心裡不由莞爾,看着磕頭請罪的索額圖,腦海中不由就想起太子胤礽在他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子,心中一陣嘆息,口中道:“小孩子口沒遮攔,索額圖,你也不必和他計較。起來吧。”
便又側頭笑問天賜:“你方纔說朝廷中沒有大將,朕就是大將?”
天賜說了那幾句話,見索額圖吹鬍子瞪眼地盯着他,心裡也生怕阿瑪會責罰,這會子見索額圖請了罪,阿瑪也沒有責問的意思,膽子就又大了起來,昂首挺胸道:“方纔幾位大人議來議去,都說一要威望足夠高,二又要有實戰經驗,熟知兵法。要說威望,滿朝還有哪個高過皇上去?而實戰經驗,熟知兵法,據孩兒所知,三藩之亂,都是皇上親自指揮平定的,平臺灣,也是皇上定下的征討方略。所以天賜覺得,這場仗由皇上親自領兵去打,葛爾丹非得屁滾尿流不可!”
他說的頭頭是道,又透着些童稚的天真,玄燁聽得暗自點頭,心道,朝中無大將,朕就是大將這話真一語中的,好天賜!看向天賜的目光更透出讚許。
而此刻幾個大臣卻有些心驚膽戰,尤其是索額圖。天賜畢竟是個孩子,雖然額娘一再叮囑人前只可稱呼阿瑪爲皇上,絕不可提阿瑪二字。可是他頭一次在阿瑪和外人面前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心裡也不免有些緊張,一緊張就說溜了口,帶出一句“孩兒”,驚呆了幾位重臣。
玄燁先時也沒察覺,他與天賜相處久了,阿瑪孩兒的聽慣了,聽的順耳也就沒發現。待驟然觸到三個大臣眼中的驚疑和若有似無掃向天賜的目光,頓時沉了臉。
看來天賜的身份是瞞不住了。
“天賜,去額娘那邊玩去。”玄燁沉聲吩咐。天賜見阿瑪方纔還有讚許自己的意思,不知道爲什麼突然就變了臉,趕自己出去,當下也不敢多說,強忍着委屈出了松鶴齋,一溜煙跑回樂薇那裡去了。
這裡的氣氛陡然緊張,幾個人壓力倍增,誰都不敢開口說話。索額圖心裡更是思緒翻騰,瞧這神情,剛纔那個小子竟然是皇上的兒子?皇上什麼時候有這樣一個阿哥,爲何不進宗人譜,爲何不序齒派輩?爲何要私自養在遠離北京城的承德?瞧着皇上跟他十分親暱的樣子,皇上很喜歡這個兒子啊,將來會不會威脅到胤礽的太子之位……
玄燁冰鋒一樣的目光掃過幾人:“你們幾位都是過於聰明的人,朕就不必明說了。”頓住了語氣,目光卻落在索額圖身上:“總之,關於這個孩子的事情,朕不想在回到北京之後,從任何途徑聽到關於他的隻言片語!”
“你們都記住了?”最後一句話透着強大是威懾力,幾位重臣身上一凜,躬身答道:“臣等銘記於心。”
玄燁又道:“西征的事情,朕還要再考慮考慮。你等先跪安吧。”
望着三大臣遠去的身影,玄燁幽深的眸子看向更遠的地方,震懾不過能讓這些個人忌憚一時,該有的還是會有,尤其是索額圖。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難道這真是天意,天賜,是真該接回紫禁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