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薇一進入明珠爲她準備的院子,立時便喜歡上了那裡。雕樓畫棟,綰珠結翠,雖然極盡奢華,偏偏不漏出奢華的痕跡。院子裡香風陣陣,卻是玉蘭花樹正值花期,蘭花飄香,令人心曠神怡。
相比之下,樂薇從前住的太監居所簡直連蝸居也算不上,明珠尚在旁邊說:“因日子太趕,未能佈置妥當,等日後再慢慢的添置。”樂薇忙道:“就這樣已經很好了,我很喜歡。”明珠聽她讚譽,自然心裡也高興,叫來院子裡一衆下人,吩咐道:“這就是府裡的大小姐,你等用心侍候,倘有怠慢,仔細各人的皮云云。”樂薇來之前,明珠便已知會過府中上下人等,今日大小姐回府,現在當着樂薇的面再囑咐一遍,格外顯得鄭重的意思。
樂薇見明珠事事處置得很妥當,於細節處更是用心,心裡也暗暗點頭,玄燁真是知人善用,這件事交給明珠這樣的細心人真合適不過。比如明珠對家裡其它人的說法是,大小姐自幼養在關外,如今既然已經封侯拜相,大小姐尚未出閣,自然接來同住,杜絕了衆人對樂薇來歷的猜疑。
明珠領着樂薇進了院,又張羅了一陣子,方準備辭出,正欲走時,忽然樂薇開口叫道:“哥哥!”明珠一怔,隨即心花怒放起來,雖然皇上的意思是讓他認這個妹妹,可這畢竟是做給外人看的,他本也沒指望這位將來的貴人真把自己拿哥哥待,可是樂薇的這一聲哥哥叫出口,明珠頓時心熱了起來,一瞬間竟然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
眨了幾下眼掩飾過去,明珠溫言道:“貴人還有什麼事?”樂薇微笑着:“我既然叫了哥哥,你怎能還貴人貴人的呢?以後在這府裡給下人聽着,也不是個話!”明珠也一笑:“妹妹所慮極是,倒是作哥哥的太拘泥了。既然如此,你我從此不必見外,你就是我明珠的嫡親妹子。”
樂薇心裡也有些百感交集,兩世爲人,她還從來沒有一個哥哥,沒想到這個權傾一時的熙朝國相竟然會成了自己的哥哥。聽到明珠的說話,樂薇莞爾一笑:“我在這裡無親無故,孤家寡人一個,如今也總算是有了一個哥哥了。”明珠聽她說的誠懇,心裡也是一熱,道:“從今這裡便是你家,性德和揆敘,也都是自己家裡的人,有什麼缺的短的,只管向管家明德開口,我早已囑咐下去的。”
樂薇點點頭:“知道了。哥哥處處費心,難爲你這一夜怎麼辦得來這麼多事情。只我如今到了府裡,老太太和幾位嫂子處,理當是該去拜見的。”明珠見她懂事明理,越發鬆了一口氣,笑道:“也不急於一時,你先安頓好,明兒我再領你與府裡其它人見面吧。”樂薇笑道:“如此甚好。”於是彼此無話,明珠自去,樂薇領了院裡衆人搬移東西,收拾隨身帶來的用品入住。
其實她也沒什麼東西,唯一有的一點身家竟大半是明珠送的,如今也算隨着她完璧歸趙了。樂薇心裡有些唏噓,心想,原來冥冥中自有天定,我與明珠的緣分,看來是早註定了的。
其餘不過隨身衣物,她的衣服也甚少,宮裡的都是太監衣服自然是不能再穿了,臨走前玄燁吩咐尚衣監送來四套,銀子倒沒有給,想必也知道她這御前紅人豈能短了送銀子的人。唯一真正要緊的東西是玄燁給她的一枚金牌令箭。
看着手裡金光燦燦的金牌令箭,樂薇就想起她在養心殿和玄燁之間爲這面金牌起的爭執。她執意不拿,說這麼要緊的東西萬一弄丟了怎麼辦,帶着它她連睡覺都不能安穩。玄燁卻說,你一個人出宮在外,萬一有什麼事情,我不在你身邊,你拿着這面金牌,也沒人敢爲難你。樂薇卻說,我在明珠府裡,能有什麼事情?難道你不放心明珠?玄燁沒吱聲,半晌才說,對於一切跟你有關的事,我情願小心太過,不願去冒半分可能的風險。樂薇當時就被他這句話感動了。
撫着“如朕親臨”的金牌令箭,樂薇心裡無限甜蜜,珍而重之的將金牌收進盒子裡,放在了牀頭的小櫃中,小心鎖了。
這一天的勞碌下來,樂薇這一夜睡得分外踏實。第二日清晨起來,明珠果然命管家明德來請她去拜見老太太和太太等。樂薇忙梳妝打扮了就同管家一起來到相府新置的上房。
什麼養在關外的大小姐云云,當然是騙不了老太太和太太的,除這兩人外,府裡其它的幾位姨娘都當樂薇是真的大小姐待,既坦而然之的受了樂薇敬的茶,更無比熱情的拉着樂薇說話賞東西。只老太太和太太心裡有譜,見樂薇來敬茶,都是側着身子半受,不敢受她全禮,話說得客氣謙和,親熱裡頭着實的透着敬重,賞賜也格外隆重。老太太賞的個宋代王府裡流出來的一個鳳血玉鐲,太太賞了套宮裡時興的鎏金攢絲的一套釵環並鐲子。這兩樣東西賜下,那些姨奶奶裡面就有眼紅見不得的人了:“喲,老太太、太太果真是心疼姑奶奶啊,恁般平時我們連見也不得見的好體己,都賞了姑奶奶了。這身行頭一置上啊,我瞧就是王府裡的格格也要被比下去了。”
太太聞言臉色一沉,尚未開口,老太太已經開始訓人了:“這是什麼話?大姑娘這麼多年流落關外,吃了多少苦,如今老爺派人尋了回來,便多疼些,又何妨了?別小門小戶的沒見識!這府裡容不下那等小見的人!”
太太聽老太太這話說的重,怕樂薇面上不好看,忙轉圜道:“姑娘原本就比王府裡的格格貴重,是見多世面的。只望姑娘不要瞅着寒酸罷了!”樂薇忙道謝,連稱太太和老太太客氣了。
這一番對禮下來,姨奶奶裡面有些有點心思的便瞅出些味兒來了,對這突然冒出來的大小姐又都高看了一層,越發不敢去得罪,那先前發話的早被老太太和太太一席話臊得無地自容,哪裡還說的出話來,只顧低頭吃茶了。
見禮畢,老太太便拉着樂薇要留飯,樂薇也不好推辭,正要應了,忽然明珠急急忙忙的闖了進來:“妹子,萬歲爺有旨意下來,快隨我去接旨。”樂薇只好告了罪,丟下一屋子人去了。
這裡更有納悶的:萬歲有旨意,自然是老爺接旨,幹什麼非要拉着大小姐去?這未出閨閣的千金大小姐接旨,從來沒聽過呀!
老太太和太太心裡自然有數,因此只顧自己吃茶,對底下姨娘們竊竊私議只當沒聽見。樂薇隨着明珠來到正廳,見納蘭容若一身侍衛裝束,正等在那裡,看樣子是剛從宮裡出來,想必傳旨的人就是他了。
明珠急匆匆的便要擺香案,開正門,放炮接旨。容若卻道:“皇上有口諭,此乃密旨,一切禮節皆免了。”明珠正容低頭應了:是。便一甩馬蹄袖,要跪下接旨。容若又攔着,轉向樂薇道:“姑姑,皇上的旨意是給你的。”“我”樂薇一看明珠,見他有些訕訕的,心中有些遲疑,不知道該如何接旨,她可不知道這上面的禮節!
容若見她遲疑,心道:果然和皇上料的一模一樣。便從手中捧着的黃綢包裹中取出一封信札,雙手呈給樂薇道:“皇上口諭:納喇氏接旨,一應禮數全免了。”樂薇看見是一封信,心道:原來是送情書來的!搞得這樣隆重做什麼,還聖旨!
不過有玄燁的信來,她自然是開心的。古人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還別說,這一日她還真有些這樣的感覺。往常一直陪在他身邊,倒沒有覺得,如今乍離了,頓覺舉手擡足,眉梢眼角,這裡那裡似乎都是他的音容笑貌。
接過信來,樂薇嫣然一笑:“有勞公子了。”容若面無表情,舉手一揖,道:“宮裡還有事,容若先告辭了!”轉身便出了二門。明珠見纔不過一日,皇上竟然巴巴兒的寫了信來,又見樂薇眉眼之間,全是濃情蜜意,心道,他二人已然情熱至此。心中越發大安,覺得只要等這妹妹入了宮,必然是恩寵無以復加。原先嫉妒索額圖有個好妹子,坐實了國丈位子誰也越不過去。如今可好,等這位一入宮,說不定便可跟皇后分庭抗禮。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個大餡餅啊!明珠就差要對着上天感激涕零了。
樂薇迫不及待要看玄燁的信,甚至忘了和明珠告辭,忙忙的就直接回了自己房間,不及坐穩,就拆了信封。那挺拔飛揚又不失端莊的字,未讀內容已經讓她心頭一熱。攤開信紙,內容卻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樂薇於古文上,造詣頗淺,但這幾句卻是看的懂的。當下滿是甜蜜,只是覺得玄燁的埋怨很有些無厘頭,“倒埋怨起我不給他音信了,難道這府裡還少了他的眼線?再說了,分開的時候又沒有說要我寫信,你以爲人人都敢亂給皇帝送信啊!”樂薇雖這樣說,收了信卻立即起身要寫回信。
叫芝蘭磨了墨,文房四寶侍候着,樂薇興沖沖的開始寫信。只一提筆就傻了眼,她的毛筆字,可真拿的出去見人嗎!到這裡這麼久,一直當太監侍候人,可從來沒機會拿筆,也就沒想過要讀書學寫字。現在倒好,成了個半文盲了!拿不出手的字,跟不會寫字也沒多大區別!
芝蘭兀自在旁邊侍候着,睜大眼睛看她主子寫字,沒曾想樂薇提了半天筆,除了在雪白的紙上滴下幾滴濃濃的墨汁外,半天無一劃落下。芝蘭眨巴着眼睛,疑惑的問道:“主子不是要寫信嗎?怎的又不寫了?這紙污了,奴婢替你換了吧。”樂薇看了她一眼,垂頭喪氣的將筆一丟:“不寫了!都收起來吧!”
這日晚間,樂薇同老太太一起用飯,恰容若輪值回府,也在一桌吃飯。樂薇見管家明德正從太太那邊過來,忙叫住了:“哥哥今日不在府裡?”明德見是大小姐問話,忙上前來回話:“老爺還在宮裡議事呢,怕是很晚才能下來。小姐若有事,吩咐老奴去辦就是,老爺早發了話的。”
樂薇點頭:“也沒什麼事。明兒你去外面請個西席,我整日閒得無聊,想長點學問學幾個字。”明德應了,尋思大小姐要上學,可得請個歲數大些的老先生,這事不同一般,還是先回過老爺再辦。
旁邊容若聽了,卻停了著,看着樂薇問道:“你要上學?”樂薇側過頭來,見容若瓜子臉上一雙眸子清亮無比,正灼灼有神的看着自己,點頭道:“是的,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只我不願做睜眼的瞎子,還是讀書認字的好。”容若若有所思,突然擡頭對明德道:“這事你不用辦了。”樂薇詫異的看着容若,他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你要讀書學字,我來教你便是。”
“啊?你來教?”樂薇怦然心動,納蘭性德可是後世聞名的大才子,竟然肯親自教她讀書,可是玄燁要是知道了……容若似是知道她內心所想,淡淡一笑道:“姑姑是咱們相府的大小姐,已是到了許婚的年紀。這時候請外面的先生進來教書,只怕多有不便,父親也未必能允。老太太且說是不是?”老太太早聽見他們幾人的話,正自尋思着這請先生教閨閣中成年的小姐只怕不妥,便聽容若問來,便點頭道:“容若言之有理,請先生只怕於姑娘名聲有礙。更何況姑娘還是……”話沒法說下去,但三人都懂。
樂薇咳嗽一聲,打斷老太太的話題,轉頭問容若道:“你不怕?”容若一怔,隨即縱聲大笑:“聖天子保有四海,豈能連這點肚量也無?又或者姑姑你心意不堅,不敢與容若旦夕相處?”這話鋒芒畢露,一點不像容若平日裡表現出來的那謙和形象。樂薇被他一激,不容多想,當即答道:“有什麼不敢!你這滿清第一才子肯教我這目不識丁的小女子,我求之不得!每日晚飯後,樂薇便在石磯堂恭候夫子大駕!”
容若笑道:“好!好!只我這夫子對學生要求頗高,你可得有心裡準備才行!”樂薇撇嘴:“我這學生天資聰穎,不勞先生多費心思!”兩人一番鬥嘴,倒是拉近了二人距離,幾番下來倒算是熟識了,只是老太太看着不順眼,幾次三番說容若她好歹是你姑姑,不能這樣目無尊卑!不過看樣子容若打小是被寵壞了的,他祖母的話,卻對他沒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