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在一片鬧哄哄的蟬鳴中,跨入了九月。
昊昊上蒼今年頗給大漢京都面子,才進到九月份,就送來個涼爽天。被暑熱折磨太久了,宮中的貴婦們再不願呆在室內憋屈,紛紛來到戶外,享受這久違的好天氣。
後宮的公共區域就那麼幾個,嬪御們走來走去,自然而然就碰上了……
搖着手裡的鵝毛扇,鄭良人眼瞟遊廊另一頭豔光奪目的卓七子,口中則與坐在正對面的唐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今中宮多病……皇后臥病不能理事,數月矣!”
“哎,唯願皇后早日痊癒。”唐姬倒是真心爲椒房殿裡的薄皇后擔憂,眉頭都扭到一處去了。
鄭良人聽了,和幾位後宮一齊點頭。
對不受寵愛的後宮來說,‘皇后’鳳冠反正落不到自己頭上——與其改變,不如保持原狀。
現任薄皇后寬容仁厚,大家的日子都過得不錯;若換一個,天知道是個什麼性情,萬一攤上嫉妒厲害的,就糟了。
談笑之間,遊廊盡頭的小路上出現一隊人影。居中的貴婦衣着華麗,身材苗條,懷中還摟個錦緞包的襁褓。
“哦,乃……梁氏。”辨認出來人,鄭良人馬上讓貼身宮女去請樑良人過來——大家都在遊廊上,正好一起聊聊天。
沒想到是,侍女出去轉一圈,獨個回來了。而受到邀請的樑良人則抱着孩子領了侍從,一轉彎,消失在小路那頭。
鄭良人的臉頓時就掛不住了——這不是明着打自己的臉嘛!
李八子微笑笑,寬解前者:“梁氏經失子之痛,性情大變。良人諒之,諒之……”
鄭良人絞着手絹兒,不諒解得很!
‘又不是就她一家有孩子夭折。都多少年了?又免了長樂宮的當值,還這幅死樣子……’想着想着,鄭氏很自然地看向石美人,眉宇間盡顯欽佩:‘看看,看看,哀……而不傷,這纔是世家風範。’
石美人裝沒看見,轉而去問一直沒說話的卓七子:聽說樑良人閉門謝客,不願與人交往,只一個徐八子除外——是不是確有其事?
“徐青鯪之事,吾不知也!”卓麗君簡簡單單一句話,撇得這叫‘乾淨’。
李八子用袖子掩口而笑,衝石美人夾夾眼皮。
她敢肯定,卓七子是因爲徐青鯪升了,升成‘八子’而窩火。大家都知道,剛入宮時數卓麗君得寵,獲得名分的速度更是那年新宮人中最快的。現在被後來居上了,肯定不自在。
石美人抿嘴一樂,不予置評。
象是覺察到衆人在議論自己,卓七子突然手指不遠處說道:“賈夫人,平度公主……良人,請否?”
“然,然……” 鄭良人忙不迭又將侍女派了出去。這回,宮娥不辱使命,很快就引了賈夫人母女過來。
一番寒暄後,夫人賈氏和平度公主入座;‘宮廷閒話’再度展開。
“哦!東陽侯之妻屢屢入宮,拜訪皇太子母夫人。”東拉西扯地,鄭良人忽然想起一節,神秘兮兮地問石美人:“美人……可知其故?”
‘幹嘛問我?’石美人興趣缺缺,但還是禮禮貌貌地答道:“嗯?恕……不知也。”
李八子在此處接口道:“聽聞……東陽侯所求者,帝女也。”
“呀?!”
“何,何?”
“咦?”
……
驚異聲,質疑聲,立刻此起彼伏。
後宮們當然會詫異。
衆所周知,東陽侯張相如沒兒子。或者更精確點,張相如有兒子,但只有庶子,沒嫡子——而庶子,是不能繼承爵位的。
一個沒嫡子的侯爵,求哪門子帝女?難道讓堂堂公主嫁給個庶出?
膝下有女的後宮們都有點兒不安穩了,有兩個女兒的鄭良人尤其着急,火燒火燎地向李八子打聽細節。李八子被逼不過,只得坦誠自己也是剛得到的消息:東陽侯夫人攜重金入宮,似乎是想打通關節,爲那個庶子求一位公主爲妻。
‘上帝啊,竟真有這樣的事?!’諸多內宮貴婦,一時間相顧無言。
“東陽侯,乃上之傅。”此時,賈夫人篤悠悠地提醒道:“恩從上出……立庶子嗣侯,可也。”
張相如沒嫡子,但必定不甘心爵位失傳。身爲皇帝的老師,爲兒子討來公主做媳婦,如此百年之後,天子十有□就會看在女兒的面子上,讓女婿繼承爵位——這是個打擦邊球的好辦法。
“妄想,妄想!”鄭良人也想明白了,氣哼哼直磨牙。
石美人雖然沒說話,但同樣攥緊了拳頭——只要她還有口氣在,絕不會讓女兒落入那樣可悲的境地。
‘嫁一個庶子?奇恥大辱啊!’賈公主擔憂地看母親:“阿母?”
賈夫人愛憐地撫撫平度公主的面頰,低喃着告訴女兒不用擔心,輪誰也輪不上她家平度。
平度公主鬆口氣,放心地觀賞廊外的風景……
“咦?阿嬌?”驚訝地睜大眼,賈公主叫母親也過來看:“阿母,阿母,阿嬌也。”
“吾女,錯矣!”賈夫人連頭都沒回——自那年遭到惡犬襲擊後,阿嬌就再沒進過掖庭宮。女兒一定是眼花了。
“母親,母親,誠乃……阿嬌也。”平度公主拽着母親的袖子搖啊搖,十分堅持:裙子,那條金燦燦的裙子。送入長信宮的當天,她也在場;而且,金華裙沒第二份,織室就做成了一件,不可能認錯。
‘阿嬌爲啥進後宮?出了什麼事?’心裡象爪子在撓,平度公主坐不住了,和母親打個招呼就追出來……
金燦燦的長裙,在夏末秋初的宮苑中煞是惹眼。
正是人來人往的時候。
路遇的低微宮人也就罷了,只當是後宮某貴人的孃家女眷或哪家勳貴門第的貴女;老資格的內官和女官一旦碰到,無不震驚。
隔着條小河,小宦官手指匆匆而過金紅靚影,呼喚上司:“上人,上人……長信翁主!”
龐林聞聲,眯了眼朝河對岸看。
邊上的同伴不服氣地反詰:“胡言,翁主嬌不入掖庭。”
是呀!
宮裡的人都知道,竇太后的寶貝孫女從不入椒房殿以北——自打那年之後。
然而,
那拂柳分花而過的少女,分明就是宣室殿中繪畫習字的館陶翁主阿嬌!
“上人?”小宦官說不過夥伴,轉而寄希望於上官的公正。
龐林可沒心思去關注跟班之間的鬥嘴,開口將手下分成兩撥:一半按原計劃去庫房領東西,另一半跟自己轉向。
‘到底發生了什麼?竟讓長信翁主打破慣例,再度踏入掖庭?’不知不覺間,中級內官龐林加快了腳步……
慄夫人的居所位於掖庭的深處,高級嬪御的豪華居住區。在長子劉榮冊封皇太子之後,經歷數度巧立名目的精裝修,其內部的豪華程度恐怕比中宮椒房殿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不管內裡怎樣,建築的外觀還是必須受禮法的制約。
最明顯的一點就是,慄夫人的宮院坐落在平地上,而不是象椒房殿或長信宮那個級別的宮室——居高臺之巔。相應的,也沒有長長的階梯,或數目龐大的漢軍武士。
依着依稀的童年回憶,嬌嬌翁主直奔慄公主居住的內院……
即使從一開始就不認爲禁軍會爲難自己,可當走進第二道門還沒人上來問一聲時,無論是館陶翁主還是城陽王女劉妜都吃驚了。
‘哇!怎麼這些侍衛問都不問一句?太鬆懈了吧!’城陽王主從睫毛底下偷瞧守衛的漢軍,感到不可思議:‘城陽王宮比大漢未央宮小多了,可也沒這麼容易逛的。’
“阿嬌,阿嬌……”王女妜拉表妹的袖子,悄悄探問未央宮的警衛是否都如這般——形同虛設?
館陶翁主果斷地搖頭,表示自己也相當疑惑。
兩位貴女還在奇怪,迎面來了名貴婦,一照面就問:“來者,東陽侯孫……庶孫?”
阿嬌緊閉嘴巴,沒回答。
貴婦疑問地兩邊看看,再問一遍:你們是東陽侯的兩個孫女嗎?哪個是嫡出?哪個是庶出?
嬌嬌翁主依舊沒言語。
“然也,然也。 ”劉妜王主眨眨眼,立刻上前,歡快地點頭——她是庶出,紅衣金裙的是嫡出;她家妹妹天性含羞,比較不愛說話,請勿見怪……
“如此……”貴婦恍然,引兩位貴女向裡走,路上做了自我介紹。原來她是慄夫人的妹妹,親妹妹;前幾年隨夫君在南邊當郡守多年,上個月纔剛剛回京。
今天,她是進宮來看姐姐的。不過,皇太子之母不巧正不在;慄夫人與她家大嫂糜氏出門拜訪程夫人去了;估計得等一個半時辰才能回來。當然,夫人出門前,特意囑咐她要好好招待東陽侯夫人和兩個孫女來。
劉妜和阿嬌對視一眼,暗道原來如此。
慄氏又問怎麼不見兩人的祖母?
“大母,大母……齒痛;就……太醫署……”城陽王主劉妜的反應賊快賊快,隨口就敷衍出一個理由——令館陶翁主刮目相看。
王主妜衝表妹吐吐舌頭,暗暗祈禱天上的祖母不要怪罪自己。
三人行……
嬌嬌翁主悶頭走路,王主妜負責對話,慄氏邊回答邊偷偷觀察兩個姑娘,越看越是新奇:‘東陽侯門不愧是累世貴族。培養出的閨秀,着實非同凡響。’
‘哪個合適我家廣兒呢?’
慄氏在兩位貴女間比較來比較去,拿捏不定:‘穿絳紗的雪膚玉貌,氣質佳,有氣派,就是冷了點;綠曲裾姑娘嘴甜,性子活潑,樣貌也好……可惜,是庶出。哎呀,從沒見過這麼美麗的金裙子……’
這點時間,內院到了。
“從母,從母,”不算陌生的聲音從門內傳出來:“從母,誰啊?”
“公主……”慄氏等宮女幫着脫掉鞋,走進室內往大屏風後面報告訪客情況:“東陽侯之女孫,入宮拜謁公主。”
慄公主在裡面“哦”一聲,懶懶散散地吩咐,讓人進去。
“拜謁?”王主妜不滿地皺皺鼻子,壓低了嗓音問表妹:“內史公主?”
阿嬌冷笑,點頭,踢掉木屐,踏上木階……
屬臣和下人的等級順序通常這樣:越就近伺候的,地位越高。
於是,一進門就有資深內官認出了來人的真實身份,大呼小叫曰:“公主,公主!館陶……館陶翁主!”
“甚?”內史公主聞言,打屏風後轉出來——說夢話呢?館陶姑姑的女兒多少年都沒進內宮了。
然而,事實勝於雄辯。
慄公主滿眼的不敢置信:“館陶……阿嬌?!”
“阿……咕,館陶翁主?”慄氏跟出來,也是大吃一驚,不住眼地端詳長公主之女——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長信翁主?
“阿嬌?”確定陳表妹果真到了,內史公主嘴角立即彎出濃濃的嘲諷:“不知從女弟……大駕光臨,有何見教?”
不等對方回答,慄公主馬上誇張地舉高了袖子掩口,裝腔作勢道歉道:“哎呀,阿嬌,從姊忘阿嬌之不能言矣!莫怨呀……莫怨!”
阿嬌繃着臉,漠然地注視慄公主表姐。
王主妜不可思議地看皇太子的妹妹——這位,哪壺不開提哪壺;存心得罪人啊!
“公主……”城陽王主覺得有責任和和稀泥,上前半步和陳表妹並肩。
慄公主這才注意到還有一個客人,立刻發問:“汝……誰人?”
“家父……城陽王。”說着,王主妜向內史公主彎腰行個禮。
“城陽國之陳王后,乃……堂邑侯午之姊,”內史公主不鹹不淡地瞄王主妜一眼——城陽來的姑表姐;看來,阿嬌那邊添幫手了。
冷場了!
慄姨媽主動出面,爲兩位貴女張羅坐席和招待——雖說是不速之客,公主甥女看來也不大歡迎,但身份地位擺在這兒,總不能幹晾着吧!
“從母,無須如此。陳翁主不久留也。”未曾想慄公主公然伸手臂阻止,臉上寫滿了冷漠;緊接下去,乾脆將一干伺候的宮女宦官全部打發了出去。
慄氏惶惶然——這樣做,會不會太過分了?
館陶翁主陳嬌面沉如水。
‘太……太失禮啦!’王主妜終於火了。城陽國中,她是人見人奉承的嫡王主。進京後,雖然比不上在故國獨領風騷,但憑着美貌和巧嘴,王主妜也是到處受歡迎。何曾受過這樣粗魯的對待?
既然阿嬌不能說話,解說的責任自然落到劉妜王主的頭上。
“公主,近期京都之地多流言,”王主妜緊緊盯着慄公主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雲,隆慮侯罹患……隱疾……”
“流言者,何足……道哉?”
慄公主仰高頭,眼睛看天上,根本就沒往兩位翁主王主瞟上一眼。
態度之倨傲,連慄姨媽都感覺不妥了。
‘這樣……行嗎?’慄氏惴惴地瞅兩個有爵位的貴女,尤其是長公主的愛女翁主:‘聽說,竇太后可寶貝這個孫女呢!’
一句話說完,內史公主就象趕蒼蠅似的揚揚手,下達逐客令:“吾無暇,女弟自歸……”
‘靠,這什麼人啊!怪不得阿嬌討厭她!’城陽王女鼻子都快氣歪了,掉頭看陳表妹的意思。
阿嬌前頭一直垂眸,到此時才擡頭看慄公主——清澈的鳳眼,恍若寒星。
慄公主心頭一凜,下意識地向後退半步,整個人警戒起來:“阿嬌?”
深藏於合攏廣袖中的長鞭,慢慢解開——嬌嬌翁主,向前邁步。
館陶翁主進一尺;慄公主就往後退一尺。
沒幾步,內史公主莫名地怕了,鼓起勇氣發問:“汝……汝……”
長長的鞭身,在手上環繞……
“散播‘謠’言,無恥!”字字,清晰而低沉;
雕蛟龍的烏木鞭柄,在掌中握緊……
出口的言語,又恍若冬日冰川中汩汩流出的清泉:“毀人‘清’譽,敗德!”
慄公主不敢相信地瞪圓雙眼——上帝呀,她都聽到了什麼?
‘不是說,長公主的女兒當年受驚過度,變成了啞巴嗎?’慄氏口微張,如墜十里迷霧。
“阿嬌?阿嬌?!”王主妜先是大驚,繼而驚喜交加——阿嬌會說話了?
“呃!”猛然意識到被怒氣激露餡了,嬌嬌翁主深深地擰眉;
懊惱之餘,就愈發覺得內史表姐可憎可厭:“慄公主,慄公主,汝……欺人太甚!”
長鞭如一條火龍,
從絳紗袖中席捲而出,滑過天空,掃向木地板,側擊中發出一聲沉沉地‘轟’響。
鞭響之處,內史公主一蹦多高:“陳嬌!?”
不用教,慄公主本能地拔腿就跑。
“上帝呀!”發覺館陶翁主‘兇器’在手,慄氏的臉色也變了,趕忙上來阻攔:“翁主……不可,不可呀!”
嬌嬌翁主怎麼會聽她的?
執鞭步步進逼……
館陶長公主的女兒嚴詞問二哥隆慮侯到底是怎麼得罪她慄公主了?
不嫁就不嫁,誰也沒說非她不娶。可憑什麼造謠詆譭人?頂着這麼個令人浮想聯翩的‘健康問題’,陳二公子平白無故的,要受多少譏笑和嘲諷啊!
一溜煙退到落地鎦金長薰爐後,內史公主隔着香爐竭力否認:“不知,吾不知也。非吾家所爲!”
“敢做……不敢當?!”嬌嬌翁主的怒火更勝,赤龍鞭敲在爐底——爐身左右搖搖,險險兒翻倒。
眼看躲不成了,慄公主甩開香爐,另尋避處……
現在內史公主後悔了,她不該讓宮人們離開的,搞得在場連個幫襯的人都沒有——慄姨媽上年紀了,動作太慢,不抵用。
慄氏見情況危急,奮力擠進兩人中間,企圖幫姨甥女消弭消弭矛盾:“翁主,翁主……息怒。此中,必有誤會。”
可憐慄姨媽白費心了。內史公主躲在姨母背後,還在那兒嘴硬:“阿嬌,隆慮侯有無隱疾,汝未必盡知,當問太醫也!”
慄氏快暈倒了——這個公主甥女,就不能識點時務?姐姐沒教過她‘別吃眼前虧’?
果然,嬌嬌翁主聽了這火上加油的話,徹底怒了。
手腕一抖,紅龍在空中飛騰……
頃刻間,就把牆下長案上的諸多擺設橫掃到地上。
‘淅……瀝……’
‘譁……啦……’
木器、青銅器還好說;玉器最碰不起的,當下就摔破了大半。
“玉人,商玉人!”慄公主眼看着一座玉人雕刻掉在地上,裂成幾塊,眼睛都紅了。
玉人雕是皇太子劉榮送給妹妹的上巳節禮物,乃商王宮古物;就算貴爲當朝皇太子,也是尋了很久纔得到的,可見其珍稀。
今天,竟然在眼面前被砸了?
如果不是姨媽死命攬着,內史公主就撲上來拼命了。
同一時刻,王主妜也見機往後拽阿嬌表妹,邊拽邊靠近耳邊提點:別打身上,千萬別往身上打!一頭是女兒,一頭是侄女,會讓皇帝陛下會爲難的。
館陶翁主咬咬櫻脣,腕上用力——火紅色的矯影掠空而過,極富技巧地繞過人體,專門落在內史表姐的髮梢、外袍、裙子下襬、還有所有夠得到的室內裝飾。
不管打沒打到,挨那麼近,光嚇也能嚇出一身冷汗啊!
沒過多久,慄公主就撐不住了:“陳嬌,住手,住手!汝……汝豈敢?”
嬌嬌翁主聽而不聞——她有什麼不敢的?
至此時節,外面的宦官宮女就算再聾再遲鈍,也明白狀況不對了。
“公主……公主?何如?”有負責的大內官衝着內室高聲問——沒辦法,除非主人叫,下人是不準自說自話進去的。
慄姨媽於百忙之中,終於慢一拍地想起可以叫幫手,連忙大喊:“來人,來人!”
“來人,來人來人!”內史公主也醒悟過來,對着外面大叫。
而幾乎同時,城陽王主也吼了一嗓子:“無事呀,無事啦!”
三個聲音,兩種意思——外面的人,暈了。
王主妜動作神速,兩個健步衝到拉門邊,合上門不算,還插上了門銷。
慄姨媽這下真急了,奔過來要去開門。
奈何城陽王女劉妜張牙舞爪地守在旁邊,一點可乘之機都不給——擺明了不讓人進來,也不許人出去。
“劉妜!”慄公主怒火中燒,一面忙着躲鞭子,一面恨恨地直指城陽王女——你給我等着!
紅鞭,飛舞而至……
內史公主嚇得急忙縮回手,尖聲叫着找姨媽幫忙:“從母,從母!”
慄氏可憐,顧着這頭就顧不了那頭;最後,只能放棄門,先保護公主外甥女再說。
館陶翁主走進慄夫人的宮苑,時間不短了。
龐林站在小松林的邊沿上,看着小山坡下慄夫人院子,一語不發。
“上人,吾候於此……何爲?” 小宦官瞧瞧上官的臉色,虛心請教。
龐內官沒說話,仍舊關注着那座華麗宮院,若有所思:‘阿嬌翁主到底有什麼事情呢?’
原本秩序井然的宮院,忽然亂了起來。
不斷有內侍和宮女跑進跑出,表情慌張,步履凌亂。外面的漢軍侍衛探頭探腦,他們也想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然而礙於嚴格的宮規,不敢越雷池一步。
‘有趣,有趣!’龐林輕笑。
眼梢余光中,見一個十多個人的小隊經過土坡……
爲首的小少年手裡牽着個男童,兩人錦衣美服,玉器琳琅,服飾格外華貴。
遠遠的辨別出衣袍上紋飾的含義,龐內官連忙退到路旁,躬身行禮:“皇子。”
大男孩駐足,看看年輕內官:“龐林?”龐宦官初入宮時,曾在王夫人的院子外圍伺候過,所以劉寄認得他。
龐林趕忙對皇子還記得自己表達出十二萬分的感動,做感激涕零狀。
皇子寄不過是隨口一問,問完了,就拉着弟弟的手繼續走路——他還要帶太醫回去給母親診脈呢。
“哦,皇子!”彷彿無意中想起,龐林笑眯眯地問王夫人的兒子,前段時間是不是想邀翁主嬌同去看船模比賽,卻偏偏沒約到啊?
“然也。”劉寄皇子遺憾地搖頭。
那天過節,他本打算趁着向祖母請安的機會與表妹約定個時間。可偏偏長公主帶阿嬌回公主官邸去了,沒能碰面——他比不得劉徹劉端,膠東王劉徹和膠西王劉端都有進長樂宮的門牌,可以隨時出入皇太后的長樂宮;而他,卻沒有。
龐林馬上提建議:可以現在就去問問啊!
‘現在?今天又不是節日,祖母會讓我吃閉門羹的。’劉寄狐疑地望望龐內官,懷疑他大白天喝醉酒了。
“皇子……”龐林笑呵呵指指慄夫人的院落,告訴皇子寄館陶翁主才進去不久,您現在進去,一準兒能見上面。
“真?假?”劉寄皇子沒法不懷疑——館陶表妹已多年不來掖庭宮了,就是入後宮,也僅去椒房殿看望薄皇后。
小皇子劉乘可不管這些,一聽表姐在,立刻叫着跳着要去找阿嬌表姐——幾乎讓他哥哥抓不住。
“龐林?”劉寄凝視龐宦官的臉龐。
內官龐林一躬到地:“老奴……何德何膽,敢欺騙皇子? ”
皇子寄再不存疑,帶着弟弟下坡……
內史公主起居室的門,終於打開了!
毋庸諱言,門實際是被撞開的——被守在外頭的內侍用肩膀硬生生地撞開。
一進門,大夥兒都愣了。
超級豪奢的公主起居室,如今象是被龍捲風襲擊過似的。屏風倒了,薰爐歪了,所有的案几上都空了……
原該擺在案面的珍寶擺設,全躺到了地上,天知道還剩幾件算得上完整。十多架鎦金鑲銀的樹枝宮燈亂七八糟地攤在牆邊,活像堆破爛。燈油撒出來,染上淺色的絲綢壁衣——黑黢黢,大大小小的,讓人直接聯想到某些犬科動物的排泄物。
兩個少女貴女,
着紅的,持鞭傲然而立;穿綠的,氣定神閒。
慄公主躲在姨媽懷裡,鬢髮凌亂,氣喘吁吁,怒指嬌嬌翁主下令:“拿下……拿下!”
‘呀??’
慄夫人的手下侍從面面相覷——嘴裡邊“唯唯” 不絕,腳下卻是動也不動。
無所謂地瞟衆人一眼,
長公主的女兒左手拎了鞭身,慢慢地、慢慢地、不慌不忙一圈一圈捲起。
“莫怕,莫怕!”
慄公主大力保證:“今日之事,不稟皇太后祖母,即行……上達天聽,以求公道。”
這話,不說還好些;內史公主這麼一講,宦官宮女更不敢動了
——拜託!天子陛下也偏心翁主嬌好不好?公主怎麼不好好想想,從小到大表姐妹間起衝突,您皇帝爹哪回站您那一邊了?
“汝等,汝等……”
使喚不動人,內史公主惱羞成怒,對宮人破口大罵:“大膽!賤奴賤婢,待阿母歸……”
慄夫人也是極寵女兒的;只要是內史公主要,絕沒不答應的。
衆人無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象商量好似的,最後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同射向城陽王女——這個面生,不是宮裡的貴人,抓她比較安全吧?
‘哦,我是軟柿子!’王主妜揉揉額頭,等着看陳表妹的反應。
阿嬌嗤笑,‘嘩啦’一聲抖開長鞭,那意思再清楚不過——有想試試的,儘管上前,我奉陪!
內侍們一張張臉,比吃了兩筐黃連還苦。
僵局!
正當此時,外頭忽然飄來個脆生生的童音:“哇!從姊嬌果在也……”
“從姊,從姊嬌!” 隨着聲聲呼喚,一個圓頭圓腦的小男孩鞋也不脫,就連蹦帶跳闖進來,張開雙臂去抱嬌嬌翁主的腰。
“劉乘?”內史公主首先叫出了小豆丁的身份,是王夫人的第三個兒子,同父異母的弟弟——皇子乘。
聽到這稱呼,小皇子當下就不高興了,回頭喊人:“阿兄,阿兄……”
衆人這才注意到:小皇子後面,還跟進來個大皇子;月白直裾,玉帶圍腰,玉組玉佩叮叮噹噹。
“劉寄?!”內史公主撫額——王夫人的這個二兒子可不是好相與的角色。
皇子寄挑高一條眉,對異母姐姐萬分不悅地說道:“阿姊,豈有直呼名姓之理?”
慄公主頭疼了。她是姐姐,居長;嚴格來講,連名帶姓叫叫關係不大;不過若真鬧到長輩面前,肯定是理虧了——至少,不夠禮貌。
莫奈何,內史公主向兩個弟弟依次拱手,敷衍了事表達歉意。
“嬌姊,嬌姊……”見兄長聲張正義成功,皇子乘開心了,拉着嬌表姐直嚷嚷:“蜜糖糕,嬌姊,蜜糖糕。”
“阿嬌,此……誰人?”城陽王女捱過來打聽。她入京後,宮外各豪門跑得多,宮內尤其是未央宮來得則很少。所以搞不清這小傢伙是哪位。
“王夫人之少子,皇子乘。”阿嬌給兩邊作介紹:“此……城陽王之女,名‘妜’。”
“從姊……言?”聽到從不說話的阿嬌表姐講話了,劉乘大爲驚奇,大吵大嚷叫兄長過來:“阿兄,阿兄……從姊能言也!”
宮侍們的眼睛,瞪得象一對對牛鈴——訝然無聲。
“啊呀?!”皇子寄仲愣之下,立即意識到陳表妹恢復說話的重要意義:“阿嬌,汝……能言耶?”
嬌嬌翁主指尖撫着喉嚨,微微點頭。
看陳表妹摸咽喉,劉寄又開始緊張了,神情焦慮地問是不是喉嚨還是不舒服?
阿嬌想想,依然點頭。
皇子寄立時發急,到處張羅着給阿嬌妹妹準備熱飲料——這麼久了,剛說話,喉嚨多半還不穩定,需要鞏固鞏固。
一團糟的宮室,還有啥呀?
皇子一邊催宮女去弄熱飲,一邊還不忘對異母姐姐多多抱怨:怎麼能這樣懶?看好好的宮室都亂成什麼樣了?連杯熱水都拿不出來,也算奇蹟了。
內史公主這個氣啊——瞎子也能看出,她的房間是被搗亂才變亂糟糟的吧!
“阿嬌,阿嬌能言?”
王夫人的兒子們還沒消停,又一個熟悉的女聲冒出來——平度公主緊趕慢趕,可算趕來了。
阿嬌淺淺笑着,點頭:“平……度……”
“哇!阿嬌,阿嬌……”平度公主快樂瘋了,抱着好表妹團團轉。
和王夫人的兩個兒子相仿,賈夫人的女兒同樣沒注意到——或者,有意無意忽略掉——長鞭與室內凌亂度的關係。
“阿嬌,阿嬌……走,宣室殿!”
內史公主忍無可忍,衝上前抓住阿嬌的袖子,兇狠狠地往外拖——今天皇帝父親如果仍偏向,她就不活了。
被拖的還沒說話呢,旁觀的先不幹了。
皇子寄用力掰開慄公主的手,主動就任擋箭牌:急什麼,急什麼?阿嬌妹妹的嗓子曙光初現,正需要多多休息。千萬不能再犯啊!
滿宮室的侍從,一個有用的都沒有。
好容易來個兄弟,還是偏幫的。
——內史公主又是氣又是急,突然感到頭暈目眩,腳底下發軟,眼一翻就坐了下去。
“公主,公主……何如?”
好在歷史姨媽就在近旁,大力抱住公主的身子,纔沒讓慄公主坐個屁股墩。
歪在地板上,頭靠着姨母的肩膀,內史公主小臉兒蒼白蒼白,額頭上虛汗直冒。
慄姨媽怕,反反覆覆說公主外甥女是給館陶翁主的鞭子打傷了。
“阿嬌?”皇子寄皺皺眉,向表妹打聽有沒有打得太狠?
“無!”阿嬌舉起鞭子,往上頭輕輕吹一口氣——她用鞭的準頭好着呢!只打衣服,保證連塊皮都不會破,更別說傷到筋骨內臟了。
慄姨媽還在那裡悽悽慘慘地嚎內史公主的‘傷勢’。
‘吵吵個啥?太醫叫進來問問脈,不就得了。’
小皇子抓半塊玉扔過去,老大的不耐煩,轉臉問哥哥小周太醫還在不在外頭?
經弟弟一提醒,劉寄也想起來了。
他們兄弟本是帶小周太醫去給母親診平安脈的;現在哥兒倆先拐來慄夫人這邊,小周太醫準定還在外面候着呢!
皇子寄讓宦官去領太醫——不是擔心內史公主受傷嗎?有現成的大夫,馬上就驗傷。
這廂,皇子乘抓着嬌表姐的手不放,甜甜申請晚上去長信宮吃飯,還要和兔子玩。
上回過節給太后宮請安時,祖母那兒的菜餚點心美味極了,讓小皇子每每想起口水溼半邊枕頭;可憐他,沒召喚的話,長信宮都進不去啦!
阿嬌揉揉小男孩的頭髮,滿口答應:“嗯,汝阿母允之後,同歸……”
“哈哈!”小皇子樂得跳高:“哇!哈哈哈……”
兩位皇子進去了,
然後,出乎衆人意料的,賈公主也進去了。
小宦官看看上官:‘亂局似乎已經結束。接下來該做什麼呢?’
拍拍小黃門的後背,龐內官轉身,開路。
小宦官一愣,趕上去,邊走邊問去那裡?
回首望望貌似平靜的慄夫人宮室,龐林淡淡一笑,說到:“長樂宮,長信東殿。”
小周太醫應命而來;
摸着內史公主的手腕,診脈。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一刻,一刻地過去。
太久了,所有人都感到不對勁了。
‘是……學藝不精?’
皇家的孩子們彼此看看——小周是給竇太后看幾十年診的老周太醫的得意孫子,家學淵源,不該啊!
小周太醫診過來,診過去……
一張方臉紅了白,白了青,青了又白,可就是什麼都不說。
平度公主偷偷地問弟弟和表妹:大家看,內史是不是得了急症?暴病?
皇子乘一心想快點去長信宮,噘着小嘴很不客氣地說:“當無礙啦!多眠……即可。”
城陽王主很好奇地問小男孩是怎麼知道的?
劉乘信心滿滿地表示,平常太醫對他阿母說的最多的就是這一句啦。
“胡言!”平度公主一盆冷水潑上去——年齡不同,身份不同,那能一樣嗎?
“內史姊……非?”
小皇子歪着腦袋想自己母親的症狀,一段日子前開始,母親王夫人也會莫名其妙地蒼白,出虛汗,還會暈倒——當然,慄公主還沒暈倒。
劉寄是男孩子,天生比女孩子敢想,
滴溜溜衝內史周身望望,然後,朝姐姐堂妹表妹身上各拉一把,遞出個‘有門’的眼色。
回憶起某次告密……
聯想到高密的內容……
嬌嬌翁主用探究的眼光沉思着打量內史表姐——目光炯炯。
內史公主竟無法抵擋對頭表妹的視線,僵持片刻,就偃旗息鼓別過頭逃避。
“哼!”館陶翁主頓時怒極,對小周太醫直接喝問:“小周,何故?”
小周太醫還在診脈,
診來……診去……還診不完了!
長鞭在空中一跳,館陶翁主厲聲道:“小周,說!”
小周太醫是老周太醫的孫子,少年時期起就跟着祖父出入長信宮,對嬌翁主從不敢有二話。可今天,不知他是不是吃了雄心吞了豹子膽,竟死活不肯給出診斷書。
至此,皇子寄明白了七八分;
沉吟一會兒,直接叫小周太醫不必費事了——診不出就算了,先去看望王夫人吧。
小周太醫如蒙大赦,簡直是逃命一樣逃出去。
慄姨母懷抱公主外甥女,憤怒地瞪這幫闖入者。
大概休息一段時間緩過來了,內史公主叫囂着要去找父皇評理,還要宮女宦官把這幾個馬上、立刻趕出去——當然,這是笑話。
誰都不打算久留;
但不是被趕,而是自己選擇離開。
——長樂宮·長信宮東殿——
內官龐林敘述完畢,
俯身,向母儀天下的皇太后深深行禮:“皇……太后!”
竇太后端坐上頭,由女史給捶腰,靜靜地一語不發。
等了一會兒,沒等到隻言片語,龐林偷偷向上望去。
只一瞬,中級內官就立刻重新垂下頭——竇太后昏暗已久的雙眼,在他擡頭的剎那,似乎射出一道厲光。
‘怎麼會……怎麼會呢?皇太后瞎幾十年了!’龐林努力說服自己,可還是忍不住膽戰心驚。
胡思亂想間,大漢皇太后的話音從上面飄下來:“龐……林?”
“奴臣在。”龐林趕緊把頭低得更低些。
扶着女史的手臂,竇太后緩緩道:“重賞!”
“奴臣、奴臣……”龐內官如聆天籟,激動不已,一顆頭叩在地板上:“皇太后隆恩哪!”
出了院門,皇子乘問陳表妹接下來要去哪裡。
“宣室殿……”
嬌嬌翁主一派輕鬆愉快地說道——內史表姐不是說要找阿大評理嗎?不用派人宣她,她現在主動去。
說完,還安慰城陽表姐:“從姊,勿憂。”
城陽王主倒看得開,滿不在乎地表示她一點都不憂心。她是宗室的王女,除非父兄起兵謀反,天子陛下才不會和她計較這些小事。
皇子寄略一沉吟,一把拖過小周太醫推向陳表妹:“同往……”
平度公主見弟弟和表妹都要去,立即表示不願落人之後——同去,同去!父皇要懲罰的話,也一起挨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