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爲經過昨晚,樑仲春應該短時間內都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了,沒想到一大早剛到辦公室,還沒來得及喝口水,他就不請自來了。
“上個月,日本軍部派遣到上海經濟司任要職的原田雄二在香港遇刺。同日,明樓正經香港抵達上海。”一進門,就將兩張報紙平鋪在我面前。
“所以呢?”隨意在報紙上掃了一眼,端起秘書送來的熱茶。
“難道汪處長覺得這事兒只是個巧合嗎?”樑仲春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頗有深意的看着我。
挑挑眉,並未接話。
“原田死了,對誰最有好處?”樑仲春語氣裡誘導明顯的不能再明顯了。
“延安?重慶?抗日者?無非就是這三者之一。”拿起手邊的文件翻看了起來,“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也值得樑處長特意跑來問我嗎?”
樑仲春被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臉上的笑容也僵硬了幾分。不過到底是從中通叛逃過來並且受到新政府重用的,很快就調整了過來。
“汪處長,你看明樓身邊跟着的是什麼人哪?那個身手矯捷,來去無蹤的阿誠,身邊帶着這麼一個人,可不是什麼學者風範啊!”樑仲春走到我身畔,略微彎着腰說道,“原田雄二可是日本方面欽定的經濟司負責人。他要是還活着,明樓,還會如此受到各方器重嗎?”
“我師哥除了是我叔父的得意門生,更是巴黎證劵業的翹楚。這次回來爲新政府效力,自然前途一片光明。”在文件上籤上汪曼春的名字,猛然想起之前被我扣下的那份有關處決在押抗日分子45名的文件。
這個燙手山芋,還是想辦法不着痕跡的交給明樓纔好。
反正只要他想救人,總能找到替他背黑鍋的。
“汪曼春,”樑仲春如今想讓我替他出頭,明明已經對我有所不滿,口氣卻還算和善,“你不相信我的判斷,就因爲他曾經是你的情人?”
“呵呵,”我合起手中的文件,看向樑仲春,“樑處長什麼時候像個女人似的,這麼愛八卦別人的私生活了?難怪身上的脂粉氣也這麼重。”
“汪處長,我這也是爲你好。”臉色終於沉了下來,“明樓可是你叔父推薦的。設個套,試一試。若是沒問題,皆大歡喜。若是……,也能趁早防範。免得日後東窗事發,你們汪家也受牽連。”
“想利用我也要先把自己的狐狸尾巴收起來。”拿起報紙仔細看了看,照片拍得還真挺不錯的。
“你又不是第一次被人利用。”樑仲春不以爲然道。
“樑仲春,你若是有證據,我可以立刻就把明樓帶回來審問,絕不手軟。”我站起身,俯視着他,“若是你憑空構陷……如今和平大會在即,我們不把注意力放在抓捕抗日分子上,還要爲着自己的一己私慾將精力浪費在內鬥上。樑處長,76號可不是你泄私憤的工具。”
“門在那裡,慢走不送。”
最後,樑仲春還是喘着粗氣,摔門走了。
舒舒服服的靠在沙發上,喝着熱茶。
這個樑仲春,明明是自己懷疑明樓,卻不說,反倒是一句一句的誘導着汪曼春。難怪南田科長雖然更倚重汪曼春,但在職位上卻一直被樑仲春壓着。
也慶幸樑仲春是個實實在在的利己主義者。阿誠讓他有利可圖,他對很多事情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裝糊塗。
現在兩人似乎還沒搭上線,要不然,再給明樓賣個人情唄?
不過明鏡,似乎也該回來了吧?
汪曼春恨明鏡,恨不得她死。
明鏡知道,明樓也知道。
但是明樓更知道,汪曼春不會真的親自對明鏡動手。
記得在汪芙蕖出事後,在長椅上,明樓曾經勸過汪曼春回頭。汪曼春情緒激動的質問明樓,是不是怕她會孤注一擲,報復明家。
明樓十分篤定的反問:“你會嗎?”
這就是明樓。
就像汪曼春說的那樣,他永遠是高高在上的俯視着她,一眼就能看穿她。
他一直都是那麼的自信,自信於汪曼春對他不問緣由的愛。
沒有人會比明樓對汪曼春更狠。
他用汪曼春對他的愛製成了一把寶劍,面上柔情似水,手上卻毫不猶豫的把劍插入她的心臟,甚至還會心疼的問你,會不會很痛。
愛,遠遠比恨更傷人。
明家姐弟深諳此種真意。
所以,明天,我必須要去見一見這位明家大小姐。
曾經的汪曼春,並沒有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明家,對不起明鏡的事。
愛,從來都不是她可以肆無忌憚羞辱汪曼春的理由。
“小熊,你要記住,如果愛一個人愛得沒了自我,他是永遠都不會知道要在乎你的。”將小熊摟在懷裡,輕聲說道。
“沒關係的,公主殿下。”“小熊”頗是興奮的說道:“明天就有人替您,哦,不對,是替汪曼春報仇了。打臉piapia響哦!”
聞言,忍不住擡手揉了揉自己的臉。
感覺,明天,一定會是精彩紛呈的一天。
一想到這,簡直興奮得睡不着,“熊寶寶,你是不是也很想看某人捱打?”
“是呀是呀,女王大人,帶我一去吧!”“小熊”重重的點點頭,諂媚的說。
“可是,萬一他惱羞成怒,把我們都滅口了怎麼辦?”擔憂的問了一句。
“沒關係,我乖乖不說話,他不會發現的。”“小熊”可憐兮兮的請求道。
“好吧,那我也只好勉爲其難的答應了。”將小熊抱緊了些,“現在快睡吧,不然會有黑眼圈的。”
上海大酒店,汪叔父包下了整間會客廳。賓客三三兩兩的圍在一起,發表自己對如今政治,經濟,時事的看法。
百般無聊的倚靠在沙發上,手中的紅酒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着誘人的光澤。扭頭看向人羣最集中的地方。
陽光穿過一整面落地鏡照耀在明樓身上,仿若給他鍍了一層金邊。深邃有神的眼睛在金絲眼鏡的籠罩下顯得格外溫和,本不是十分出色的五官因爲眉眼間的自信而格外抓人心神。
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大抵就是這個樣子了吧?
也難怪在他之後,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入了汪曼春的眼。
恍神間,明樓已經結束了討論,走到我身邊坐下,手中的高腳杯又被奪了去。
“我沒喝,”我解釋道,“我只是很喜歡它的顏色,倒出來看看。”
“我知道,”明樓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如今倒是越發小孩兒心性了,這樣的場合還帶着玩偶出來。”
“咳咳,”悄悄將小熊往身後藏了藏,“它求我的。”
“越說越沒譜。”伸手輕輕敲在我的額頭上,“你一向都不喜歡這種聚會,今天怎麼來了?”
“來看你。”笑得燦爛。
胖狐狸捱打,喜大普奔,人人有責。
明樓聞言也笑了,不置可否,將手中的酒杯放下,藉口去洗手間,走開了。
明樓離開沒多久,一直獨坐在一個圓桌旁的商人模樣的青年也跟着進了洗手間。
看來,即便沒有汪曼春,樑仲春還是送來了一個他不想再見到的人。
不多時,明樓就回來了。只是他沒有坐下,眼神幽深莫測,神色複雜的站着看我好一會兒。然後突然間就笑了,坐在了我身旁。
“師哥剛剛是在想什麼?”我端起桌上的酒杯遞給他。
明樓接過,一飲而盡。
“汪大小姐,什麼時候想改行做清潔工了?”他聲音很輕,但是很有力度。
“這裡的清潔工,我是沒什麼興趣。”幫他倒上酒,“不過,如果師哥家裡如果缺一個,我倒是很願意去做這個賢內助。”
“方便對我進行身份甄別嗎?”他再次喝完了杯中酒,“曼春,你要甄別,我不反對。但是對於我,至少你得派一個人來,你派一條狗來,咬到我怎麼辦?”
笑容僵在臉上。
這是在懷疑我?
我奪過他手中的高腳杯,倒了滿滿一杯,直接灌進嘴裡,掩飾住眼裡的失望。
明知道過去汪曼春的所作所爲想讓他不懷疑都難,可是許多事都已經不同,你還是第一個就想要懷疑我嗎?
汪曼春的結局就註定無法改寫嗎?
“樑仲春這個人,無利不起早。只要有利可圖,他可以什麼都不知道。”又接連灌了三杯,才停下。“可是他對他的妻兒卻是真心的。遇到生死抉擇的時刻,他可以放棄自己的命而爲妻兒留一條生路。”
又倒了一杯飲盡。因酒喝得太急,酒氣上涌,有些發熱,我取下項上的皮草放在一旁的沙發扶手上。倚靠在扶手上,揉了揉額角。
“曼春,我……”
將食指和中指併攏,壓在脣邊,輕聲說道:”什麼都不要說了。我過去的所作所爲確實算不上一個好人。你怎麼想我,都是應該的,不必解釋了。”
“明樓啊,你們兩個在聊什麼有趣的事呢?”汪芙蕖慢步走了過來,在一側的單人沙發上坐下。
明樓扶了扶眼眶,面帶愧疚的說:“我惹曼春生氣了,正在向她道歉呢!”
“哦?難得!曼春竟也捨得跟你生氣?”汪芙蕖語氣頗是新奇,“曼春啊,一直是我們家的一匹小野馬,從小到大啊,只有你明大少爺才能拉得住繮繩。可惜啊,”他遺憾的說道,“當年要不是你大姐……”
“叔父!”不待他把話說完,我急忙打斷,“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如今他只是我師哥。以後自然也會找一個溫婉端莊的嫂子,何必再提當年……”
話音未落,一聲具有穿透性的,甚至可以說有些尖銳的聲音傳來,“當年如何呀?當年要不是我反對。汪家大小姐現在已經是明家大少奶奶了?對嗎?”
明樓倏地站起,快步走到明鏡身邊,聲線因爲緊張而有些不穩的喚了聲“大姐!”
望向門口,明鏡穿着一件深藍色的大衣,領上是極其華麗光亮的皮草圍領。在水晶燈下映襯下是一張保養得宜端莊持重的臉。
本想站起,身體的痛苦讓我跌坐回沙發上。耳邊,汪芙蕖和明鏡你來我往的說些什麼,我已聽不清楚。
雨夜的侮辱,被愛人拋棄的絕望,第一次殺人的無措……汪曼春的憤恨與痛苦在體內激烈的翻涌着,遏制不住,控制不了。
想要怒吼,想要暴起傷人。身體的每一處細胞都在叫囂着……
殺了她,一定要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