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慶幸的是,花翎手腳的凍傷並不是很厲害。因爲竟陵王發現得早,又及時用積雪給她搓揉手腳,促使血液循環,回到府中又用溫水浸泡,再加上大夫開的凍瘡藥膏,幾日之後凍傷就痊癒了。但卻留下一個咳嗽的毛病。
三日後花翎就開始上班了,但精神極差,昨晚咳了一夜,幾乎沒閤眼,她第一次認識到原來睡眠也可以是一種折磨。不用鏡子照,花翎也知道自己的眼睛像是上了煙燻妝。
早晨在廚房拿了一個硬饅頭,可咬了一口實在是吞不下去,只好用紙包了,藏在懷裡。來到尚勤殿,見殿中已生了爐火,但竟陵王卻不見人影。新年第一日上班,應該還沒有什麼事要幹吧,爐火可能是阿榮提前來生的。屋外的積雪還未完全融化,正是最冷的時候,殿內卻因爲紅紅的爐火而暖融融的。她滿意地伸了一個大懶腰,放心地趴在案几上睡起回籠覺來。
一晚未睡,所以這一覺睡得特別地香甜。當她被談話聲驚醒時,才發現殿裡來了好幾個人了。竟陵王和一個披着黑色鬥蓬的男子正輕聲交談着,阿榮立在一旁侍侯。
花翎眨了眨眼,晃了晃自己有些漲的腦袋,甩了甩壓得發麻的手臂,發現自己身上披着一件大衣,拿下一看,竟是竟陵王的貂裘。
“你睡得可真香呀!”黑衣男子轉身過來,原來是多日不見的範雲,臉上依然掛着那討厭的壞笑,“我可從來沒有見過女子睡覺還流口水的……”
“哪有!”花翎本能地擦了一下嘴角,真的有些許唾液,羞愧欲死,但還嘴硬地說:“範將軍你見過很多女人睡覺嗎?”
“這要看你怎麼界定這多的標準了,”他走近,輕輕地說,“你說是十幾個還是幾十個呢?”
看他魅惑的眼越來越近,花翎頓覺空氣稀薄,連忙從凳子上跳起來。
“範將軍,你……”一陣劇烈的咳嗽過後,花翎已不記得自己要說什麼話,只是眼淚汪汪地看着他。
“可憐呀,幾日不見,你竟從一個兇悍無比的母老虎變成了病懨懨的病西施?不過,倒真有幾分我見猶憐的味道。”範雲從不肯放過任何一個取笑她的機會。
花翎輕嗤:“我可不需要範將軍的憐愛,你分給你的那些女人們已經都不夠了。對於我,我只希望範將軍能夠告訴我邊關幾時纔可重開。”
“你真的是那麼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了嗎?齊國不好嗎?”他促狹地眨了下眼,“建康城沒有值得你留下的人或事?”
“哼,我當然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至少不會再見到某人,老是喜歡嘲笑人。”花翎撅起了嘴。
“你說的某人不會是我吧?魏國是不是一個有格調的男人都沒有?所以你連調情是怎樣的都……”範雲扼腕。
“範兄,你上次說齊魏邊境很快就會重開,那現在確定了日期了沒?”竟陵王插話。
“已確定了,如果沒有意外,就在元宵節過後重開。”
“那麼快?”花翎興奮不已,“太好了,我要準備……”又是一陣無法壓制的劇烈咳嗽。
“哎,花妹妹,你的咳嗽是越來越厲害了呀。”王妃一手提着食籃笑意盈盈地走進殿來。“快,吃點玉竹粥,對治療咳嗽有好處。”她放下食籃,拿出一小鍋粥開始舀粥,“範將軍,你想吃東西自己動手來拿。”
“謝謝王妃,不過不用了,我沒有什麼胃口。”花翎道。
“沒胃口?那吃點粥最合適了。這玉竹粥是我吩咐廚房特地做的,不但對你的咳嗽有好處,其他人吃了也好,所以做了很多。你看,光這裡的粥你們三人都未必能吃完。”
王妃舀好一碗給遞花翎,她連忙雙手接過。粥聞來清香撲鼻,她胃口大開,舀上一口,粥稠而糯,軟滑香甜,她不由得連呼“好吃”。
王妃滿意地笑了:“好吃吧?我就是看你吃藥那麼艱難,纔想着要給你做點你能吃下去的東西。”
“吃藥那麼艱難?難道這麼大的人了還怕苦?”範雲口中嚼着糕點含混不清地問。
“哈哈,你們沒有見過花妹妹吃藥的樣子,”王妃笑不可支地說,“昨天我去探她,她正在吃藥,你猜怎麼着?她將幾個碗一字排開,除了裝藥的,還有裝蜜錢的,裝糖水的,裝白開水的,喝上一口藥,卻半天也咽不下去,只是咬緊牙關,喉嚨不停滾動,有的好不容易吞下去了,但喝第二口時卻‘哇’地一聲又全吐出來了,喝一碗藥,吐了三、四次,你說最後還有幾滴留在肚子裡呢?”
竟陵王和範雲聞言都不由笑了起來,花翎不好意思地說:“那藥的味道也實在太怪了!既是苦的,又是甜的,我一喝到嘴裡,我的喉嚨就要造反將它嘔出來。”
“但我們從小到大都是喝這種藥,早應該習慣了。”範雲很鄙夷。
“誰說?我不是。”在現代誰還去吃苦苦的中藥?
“難道你從小到大都沒生過病?”
“當然不是,但我不會吃這種藥。”
“不吃這種藥?那吃什麼?”
“哦,”花翎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向他們解釋西藥這回事,這完全是不同體系的兩樣東西,但突然想到現代的那些中成藥,便說:“我們那裡有許多藥都是將藥材研成粉末,製成小丸,用水送服,直接吞下的。所以我們吃藥都是囫圇吞棗,不知其味的。”
“那麼大包藥材,怎麼製成小丸?”王妃好奇地問。
“啊,有些是不可以的,要經過特別的提煉才行,但有些可以直接磨粉製成藥丸,例如田七、當歸這樣的,磨成粉服用,藥效也是很好的。”
“那些不能直接磨粉的要經過怎樣的特別的提煉?”竟陵王也好奇地問。
“啊,哦……”花翎第一千第一次暗罵自己的愚蠢,總是說出一些“露馬腳”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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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總算放晴了,積雪也基本上融化了,只有屋頂和山頂還有些白色。地面一片潤澤,雖然還是冬季,但覺得草根吸飽了雪水正蠢蠢欲動。
花翎牽着黃毛丫頭,慢悠悠地走在後山的山路上。下雪以來,黃毛丫頭就沒有出來溜躂過。在王府裡供養太好,黃毛丫頭對山上枯黃的草毫無興致,沿途只是好玩似的嚼上幾口。
“黃毛丫頭,你這樣可不行呀!”花翎用手梳理着它的鬃毛,分出幾縷編成小辮,“幾個月的舒適生活,你就樂不思蜀了?忘了你以前過的是怎樣艱苦的生活?——再過一段時間,你就要和我裡開這裡,可不會有這樣逍遙的日子過!”
邊境即將重開,自己的路費也儲得差不多了,是時候該離開這裡了。花翎眺望腳底的王府,不由得生出幾分留戀:轉眼自己在這裡已經生活了幾個月了,府裡的人、發生的事即將成爲親切的懷念。
“唉——”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舒出自己心中涌上來的不捨和惆悵。
看看天色已晚,花翎便牽着黃毛丫頭往山下走,行至山腳涼亭時,見一個青色背影獨坐在內。這熟悉的衣着和身形,不用說是竟陵王了。但他爲何一人在此?連阿榮都不在他身邊?
花翎將繮繩系在一棵樹上,靜悄悄地走進涼亭:“王爺,爲何一人在此獨坐?小心傍晚寒氣重傷身。”
他聞言緩緩轉過身來,靜靜看着她,不似以往的溫文爾雅,此時他的眼地有揮不去的憂鬱。
“王爺你怎麼了?有什麼煩心事嗎?”花翎心裡有一種難言的緊張。
竟陵王薄薄的淡紅嘴脣輕啓,動了動,卻未能說出話來。
“有什麼是我可以幫忙的嗎?”他這樣的表情,讓人看着心痛。
他垂下雙眼,伸手在懷中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個白底藍花的瓷瓶來,約摸手掌那麼高,向她遞過來。她狐疑地接過瓷瓶,感覺到瓶上還有他殘留的體溫。
“王爺,此爲何物?有何用處?”
“喝了它,對你的咳嗽有好處。你已經咳了太久了。一日三次,每次一小口即可。”
花翎拔開瓶塞聞了聞,有蜂蜜的香甜,但也有藥的澀味,很像是川貝枇杷膏的味道。他也是知道她怕苦藥才特地給她準備的吧,花翎頓時心裡有說不出的感激。
“謝謝王爺的關心!王爺對我的照顧我畢生難忘。”
“畢生難忘?”他的脣邊露出一抹奇異的笑,“你已經準備了要離開了嗎?”
“是的,王爺。”既然他提起,那就現在說吧,反正遲早都要說的。花翎說:“現在邊境將要重開,我的路費也準備好了,等到天氣再好一些,暖和一些,我就帶着黃毛丫頭上路。”
“對此地你是毫無留戀嗎?那麼地迫不及待?”
“不,王爺,我當然留戀這裡,你們對我是那麼好,我怎麼會不感激呢?”
“只是因爲感激?”
“當然除了感激,我也很喜歡府裡的人,特別親切善良的王妃、活潑可愛的小鈴兒、忠心單純的蝶兒,以及手藝特別好的楊嫂……生活在這裡真是很開心。”花翎滿臉洋溢着笑意着說。
“那你有設想過留在這裡生活下去嗎?”他的雙眼緊緊地望着她。
“呃——”她不明其意。
“你有想過一直在這裡生活下去嗎?回去家鄉後再回來這裡,或讓人去家鄉接你母親過來這裡?”
花翎一時想不明白他這番話的意思,只有照實回答,搖搖頭說:“我從未想過要留在這裡,因爲雖然府中的人對我很好,但我與這裡仍是格格不入的。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己的狗窩,還是回家會舒服些。”
“話雖如此,但這世上還是有諸多背井離鄉的人在異鄉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你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嗎?例如許多女子隨夫遠嫁,幾年都不歸省一次,但只要她丈夫疼愛她,她也會是很幸福的。”竟陵王黑亮的眼似夏夜高遠而漆黑的天空星光閃爍。
“唔,的確如此。”花翎皺着眉頭搔了搔短髮,甩一下頭說:“但我應該不是。”現代有幾個女子完全依附着丈夫能夠有終生的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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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元宵節了,一大早院裡的下人們就顯得格外忙碌,張羅着應節的各種用品,當然其中少不了今晚的主角——花燈。花翎對今天的這個節日也是格外地期待,因爲古裝電視中拍得最多的就是這元宵節了:男女主角在元宵夜開始時打情罵俏,你追我逐,後來冰釋誤會,燃放煙花,深情相擁,私訂終身。一齣戲裡最浪漫的鏡頭往往就出現在這一時刻。她雖然沒有機會體會這元宵夜的情人遊戲,但對今晚的熱鬧還是很期待的。
看其他人忙忙碌碌,花翎更覺得自己的清閒。因爲今日竟陵王給她放假一天,白天他有些客人要接待,晚上要進宮面聖,因除夕時皇上身體抱恙,未能大宴羣臣,而今病癒便趁元宵佳節在宮中設宴,宴請王族和重要的大臣。
竟陵王又要進宮了,而花翎對此一點興趣都沒有,一是因爲在穿越小說裡皇帝和女主都有孽緣,如果見面,往往會使女主陷入困境;二是如果他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康熙乾隆之類的著名君主,還可以考慮冒險一下一睹真容,而這南北朝齊國的什麼皇帝在歷史上名不見經傳,所以還是免了吧。
自己很快就會離開此地,還是趁機好好遊玩一下,感受一下這裡的風土人情吧。花翎拿定主意,便去廚房蒐羅了幾塊肉脯和幾個包子,用紙包包好,又將水袋裝滿水,牽了黃毛丫頭,開始了一日的自由行,首站就是玄武湖。久仰大名,卻一直未去,今日一定要遊覽一番,纔不枉在這建康城住了大半年。看看現在這燦爛的冬陽,玄武湖一定會更美吧。希望這樣的好天氣一直持續下去,那麼在過半個月,自己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花翎一邊打着如意算盤,一邊策馬奔往玄武湖。玄武湖的確景色宜人,非簡單的“山青水秀”四個字可以形容。只見碧水悠悠,煙波浩淼,波光瀲豔,處處皆勝景。
有三處景色最讓她留戀,一處遍植垂柳,微風拂來,柳條隨風擺動,枝尖掠過湖面,激起圈圈漣漪,宛如多情女子晨間蘸水撫弄秀髮,此時柳芽未發,已又如此韻味,待到春綠江南岸,又將是何等的妖嬈嫵媚?一處樹木繁多,翠竹青青、雪松如蓋、風光靜幽,別有一番雅緻;一處湖水淺淺,放眼過去,盡是殘荷,枯荷蕭瑟,滿目淒涼,但想夏秋季節,水面一片碧綠,粉紅色荷花掩映其中,滿湖清香,又怎一個“迷人”了得?
再看面前的這座不知名的大山,應該是享有盛名的。山腳遊人不斷,極爲熱鬧。舉頭仰望,只覺巍峨高峻,山上大樹參天,山路崎嶇,雪跡斑斑,馬匹應該是無法上去的。四下一望,果然發現有一處寄放馬匹的地方,給三文錢即可,比現代停車場的收費可便宜多了。
用了大約一個小時,花翎才登上山腰的一座寺廟,熱得脫得只剩兩件單衣,裡衣已被汗水濡溼。寺廟氣勢巍峨,裡面香火鼎盛,遊人或笑逐顏開,或滿面虔誠,看來這裡的菩薩生意興隆啊。
因爲不知山名,所以花翎特別留意看了看寺名——雞鳴寺?真怪!這麼俗氣的名字,不知是誰起的?
花翎進去四處瞧了瞧,見寺中擺設並無特異之處,就像在現代已變成旅遊景點的那些寺廟一樣,寺中來來往往的都是手持一束香的香客。
我要不要燒一柱香?花翎腦中閃念,但馬上否決了:自己今日落到如此境地,說不定就是哪個神仙打了瞌睡,或是開了小差去人間遊玩所致,現在還去拜他們?
花翎走出寺廟,繼續向山上進軍。約摸半個小時後,爬上了山頂。站在一處懸崖上,遠望山下一個個秀麗的湖泊,再看看踩在腳下的雞鳴寺,不由得心身舒暢,合手大喊“啊——啊——喂——喂——”,聲音隨着強勁的山風飄得很遠,一散胸中悶氣。
“哎,雞鳴寺,你現在在我腳底下下了!人家王安石有首詩說‘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你爲什麼不是建在山頂?你的‘雞鳴’是什麼意思?”
“想不到你還會吟詩呀!那個王姓詩人是何朝代的?”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花翎回頭一看,竟是一身華服的範雲:外披裘皮大衣,內裡露出刺繡精美的紅色長袍。她暗暗詫異他這身非比尋常的裝束:“他只是我家鄉的一個詩人,不爲世人所頌。”
“可惜呀!此人心胸寬廣非比常人,絕非池中之物。——你家鄉可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呀,風俗奇異,藏龍臥虎,真想隨你前去見識一番。”
王安石當然不是無名之輩,想不到他看人的眼光還挺準的。但是王安石生在他的朝代之後,是不可能讓他認識的。
“範將軍,你貴爲齊國的大將軍,怎可以身涉險,前去千里之外的魏國呢?——範將軍今日怎會如此裝束現身此地呢?”
“你爲什麼來此地?”他不答反問。
“來玩。”
“那我也是來玩呀。”
“來玩要如此打扮?”騙鬼嗎?除非是來相親的。——還真不知道他有無妻室。
“我們建康城的人有個風俗,就是元宵節這天要來這雞鳴寺燒幾柱香,以求新年的平安順利。今天我是陪家中的長輩來燒香的。”
原來如此,長輩燒香他來玩。
“噯,你剛纔在鬼叫什麼?全無女兒家風範!”範雲笑嘻嘻地說,“我還以爲發生了什麼人間慘劇了。”
“我只是放鬆一下心情而已!”花翎輕描淡寫。
“這樣放鬆心情?”他又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她,她抿了抿嘴,不加辯解。
他盯着她一會兒後,無奈地說:“你剛纔還在問雞鳴寺的寺名是什麼意思,爲什麼不是建在山頂?”
“嗯,雞鳴,好俗氣的一個名字。”她點點頭。
“俗氣你的頭!”他伸手敲了一下她的頭,“你沒有讀過《詩經》嗎?”
“讀過,但不全。”她纔不會想讀《詩經》,所知道的也就是那幾首經典的,如《關雎》、《蒹葭》而已。
“難道連‘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這樣的句子,你也不曾聽說過?”
“沒有。”她誠實得很,反正從來都不是什麼博學的人。
“唉,你這樣都叫讀過?”他不屑。
“我都說是讀了其中一些,但不是全部啦!”
“那你讀了什麼?”他不信。
“《關雎》、《蒹葭》這些。”她無奈地說,九年義務教育中的必學篇目。
“啊,原來你愛好的是這些情詩。”他拉長腔調,“想不到呀,我真是沒想到呀。”
“你……”她氣急了,可又無從反駁,唯有借穿衣的動作搪塞過去。
穿上夾襖和棉衣,她也不覺得身子暖和多少,因爲這懸崖上山風大,她的裡衣剛纔又被汗水濡溼了,現在冰涼一片。
“啊嗤——”她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連忙搓了搓手臂。
“這樣都會着涼!”他解下自己的大衣,欲披在她的肩上,她象只兔子似的,本能地跳開來。
“不用了,多謝將軍,我動一動就不冷了。”她無視他有些僵硬的表情說:“天色不早了,我該下山了,不然回到王府就太晚了。”
她不等他的回答拔腿就往山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