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道:“當年觀音大士見塵世欲根深重,化爲一個絕色美女投身妓館,好度貪色男子。一日無疾而終,葬在荒郊,有一苦行僧前來拜祭。人們都說,師父,這裡埋的是個娼妓,你拜錯了。苦行僧說,娼妓就是菩薩,菩薩就是娼妓。今生墮入風塵,是前世種了孽根,如果執迷不悔,把倚門賣笑當作本生,將生生世世,沉浮慾海,永無超脫輪迴之日。”
柳翠只聽到“娼妓就是菩薩,菩薩就是娼妓”,不禁大哭,拉着月明和尚,訴說自己命運不濟,不知道爲什麼由鐘鳴鼎食之家,淪落到如今田地;如今想回頭,求師父指點回頭路在哪裡。月明和尚指點她水月寺的方向,只說到了水月寺,自然有她的結果。
柳翠坐了一頂小轎,到了水月寺外,卻被小和尚攔下,說寺規此山不準女香客進來。柳翠覺得奇怪,細問緣由,小和尚告訴她,28年前,水月寺住持玉通曾經好心收留一個女子過夜,卻因此破了色戒,不堪柳府尹羞辱,自己坐化了。
柳翠心中豁然明白。只是怨恨一生修行毀於一旦,便投胎爲女壞他家名聲。前世冤孽,此時方休,當時遣回轎伕,自己在水月寺外坐化。
所留銀錢珠玉、華服美器無數,除了留給老母養老外,都變賣施捨鄉里。
至今臨安城有街道名柳翠橋和柳翠井。
“恩愛無多,冤仇有盡。只有佛性,長明不滅。”
這是相傳柳翠坐化前留下的四句偈語。因爲年頭太久,橋和井都找不到了,只有綠底黑漆的道路標牌立在十字路口,上面的“柳翠”二字彷彿穿越了九百年的時空,告訴我,她在我站立的地方賣過笑灑過淚,拜祭過同一個月亮;告訴我,那榮華富貴一朝破滅的命運,那墮落慾海無法超脫、步步走錯無法回頭的故事,並不是第一次發生;告訴我,只要人性依舊有尊卑,人情依舊有厚薄,這個故事還將輪迴下去,輪迴下去。
路燈突然亮起,大團的落葉飄散在江南的冬天裡。我點燃一支她生前喜歡的奇楠香,一盞清水灑在柳翠橋路的街心。坐在梧桐樹下,看着漸起的寒風捲起細碎的塵埃,連同那縷青煙嫋嫋飛起,一直飄散到夜空裡去了。
願那些曾經美好的肉身,少受些飢寒流離;願那些曾經高貴的靈魂,依舊保持堅挺的姿態,像你曾經許諾的那樣,別低頭。
白露,走好,留我餘生,替你做個好人。
~12~
我回到北京後,推開陳白露的家門,來弔唁的人擠滿了小小的公寓。
誰誰誰,誰誰誰,誰誰誰,他們都和她跳過舞,有的追求過她,有的依然愛着她。時間畢竟久遠了,許多人的面目和名字都模糊了,我只覺得眼熟,認出的卻不多。
老首長被秘書和護士一左一右地攙扶着,坐在沙發的正中央。我許久沒見他,他的骨頭似乎縮小了一半,整個人如同一個乾枯的兒童,弓着背,兩眼昏黃地看着我。
我撲過去,半跪在地上,聞着老人身上陳腐的味道,抓着他不停抖動的手……我哭不出來。
但老人老淚縱橫。
“我也要走了,到了地下,我沒臉見她。好好的孩子,是我害了。”
我擡起頭。
“要是當年我把她爸爸保下來,就沒有後來的事。怎麼也補不回來了!是我害了好好的一個孩子!”
我搖頭,說不出話來。
我不記得自己多久沒能入睡了。腦中混沌一片。我隱約覺得這裡面有什麼東西錯了—一定有什麼是錯的!是什麼呢?是什麼呢?我抓着老人乾枯的手,耳中嗡嗡直響,沒有頭緒。
“你們來了多久了?”我站起來,問秘書,“回去吧,這不是老人能長時間待的地方。”
秘書點了點頭,又啞着嗓子問:“陳家人呢?老首長想見一見。”
我搖頭:“見不到了。薛先生帶他們看墓地呢。”
“墓地在哪兒?”
“不知道。我沒有問。這有什麼關係?”我擡眼看見陳言坐在我對面,坐在陳白露對月焚香坐的那把孔雀椅上,小狗臥在他身邊……四隻淚眼看着我。
他烏黑的瞳仁、一叢叢的捲髮、雪白的門牙……
我轉身走進書房,關上門。
我是凡人。我不原諒。
死生不復相見。
“她走之前是長髮短髮?”
我不說話。
“她最近讀什麼書?”
我不說話。
“她提起過我嗎?”
我不說話。
“我的孩子還在老撾嗎?”
我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