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言,陳言。”她斷斷續續地叫着他的名字,“舉頭三尺……舉頭三尺……”她說不下去了,淚水鋪了滿臉,在她的下巴上匯成水柱,滴到地板上。
“你說這樣的話,不怕報應嗎?”最後她擡起頭來,看着他的臉說。
4
他沉默了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久。
“是非曲直由你的良心判斷。”他說。
她也點點頭:“是非曲直由你的良心判斷。”
他摔上門走了,巨大的回聲在空曠的船艙裡來回衝撞。我抱住陳白露的腰,她還在流着眼淚,我害怕她暈倒。
我想讓她在牀上躺下,但她推開我,固執地朝着窗邊走去。
一輪新的音樂在甲板上響起,歡快的舞步聲、一浪高過一浪的調笑聲從玻璃窗的縫隙裡傳進來,她跪在椅子上,用不住顫抖的胳膊把厚重的絲絨窗簾拉開一小半,失神地看着甲板上的陳言帶着程雪粟,從這一頭跳到那一頭。
當天晚上,陳白露沒有回她和陳言的房間,她同我一起睡。
但那簡直不叫睡眠。她不住地說着夢話,顛三倒四,連不成句;時而哭喊,時而大笑。她出着虛汗,汗水把額前的頭髮都浸溼了,一片片貼在額頭上,我幫她把溼發撥開,她的額頭冰涼。
我沒有照顧人的經驗,怎樣也不能讓她平靜下來。後來我想起心跳聲可以使人安靜,因爲這是人在胎兒時期能聽到的僅有的聲音。
我把她抱到我的身上,讓她的臉貼着我的胸膛。那時我害怕自己身體不夠好,心跳聲不夠有力,萬一她聽不到怎麼辦?或者如果這個法子是個謠傳,我該怎麼辦?
但她漸漸地平靜了,後來我也睡着了。
天亮時分我醒過來,青灰色的天光從窗簾的縫隙裡透進來。我伸手一摸,牀上只有我一個人。我一驚,陳白露呢?
然後我藉着微弱的光線看到了她。她在飄窗前,有香味斷斷續續地飄過來。
我下牀看她,飄窗上擺着一尊青瓷塑像,是剛纔在陳言手邊的那座。
我湊近看纔看清楚,那是一尊如來佛像。陳白露盤腿坐在佛像前,香爐裡點着一支檀香。她的手搭在膝蓋上,安穩地閉着眼睛。
“白露?”我輕輕拍着她的肩,“你在幹什麼?”
“我在念佛。”她沒有睜眼,聲音溫柔和緩。
我心疼得如同被鋒利的小刀一片片切下來。倒退三個月,她還是罵“佛祖就是老騙子”的人,我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來。
“這樣會好一些嗎?”我輕聲問。
她點頭:“會的。你去睡吧。”
“你呢?”
“日出以後我就睡。”然後她不再說話,她同她的神靈在一起了。
~9~
她在中午時分起牀。我在餐廳吃過午餐後回到房間,推開門看到她正對着鏡子梳頭。見我進來,她回頭一笑,而我愣住了。她臉色紅潤,眼睛裡閃着愉快的光,難道真的是佛祖保佑?還是隻是因爲一場充足的睡眠?或者又是酒精?
“你喝酒了?”我問。
“沒有。”她抿嘴一笑,搖搖頭。
我放了心,把手裡插好吸管的椰子遞給她:“你今天臉色不錯。”
她喝着椰汁點頭:“我也這樣覺得,好像渾身都輕鬆了很多。他們在跳舞嗎?我想去跳舞了。”
“他們昨天玩到後半夜,現在一個個都喊腳痠,估計今天要曬一整天太陽。”
陳白露聳聳肩,像她從前那樣撇撇嘴:“真沒勁。走吧,我們去曬太陽。”
我打開櫃子,想找一件防曬效果好的衣服給她,但她說:“你先去甲板上等我,我要穿我那條綴着碎鑽石的裙子。”
她回了她的房間換衣服,我走出船艙。這天的陽光不強,頭頂大團白雲翻滾,甲板上晦明不定。陳言戴着墨鏡躺在一張雙人竹椅上,身旁是楊寬和幾個男生在打牌;女孩們在船尾吃沙冰,程雪粟也在她們中間。
一瞬間我有一種錯覺,彷彿這幾日的爭執,連同昨夜那場令人心碎的對話都是一場夢,實際上什麼也沒發生,什麼也沒發生。
等到陳白露走到甲板上,我的這個感受更加強烈了。
她穿着那件綴滿碎鑽的金色長裙,在柔和的陽光下光彩照人;她雙頰飽滿,眼波流動,長裙下露出雪白的腳踝。她在南海的碧浪白沙裡獲得了新生。
她走到陳言身邊躺下,陳言伸出一條胳膊攬住她的脖子,一切都那麼自然,好像他們仍然在熱戀中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