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旁拼命點頭。讀小學的時候,他跑到班主任的辦公室裡問可不可以不加入少先隊,他覺得唱“我們是接班人”特別傻;後來老師要他當小隊長,他堅決不肯,因爲他覺得板着臉管人特別傻;再後來要參加初中生奧林匹克競賽的學生在教室裡補課,他在操場上打球打到胳膊脫臼,他說把大好的暑假浪費在什麼奧賽金牌上簡直傻透了。
作爲發小兒中最胸無大志的人,他第一個逃離這個圈子,專心去萬里之外吃喝玩樂了。
陳言回國後,他的爸媽曾經十分後悔當初不肯犧牲工作去陪讀,把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獨自放在萬惡的資本主義世界,簡直是把一隻餓瘋了的羊趕到呼倫貝爾大草原上。他毫無生活規律可言,幾乎每個晚上都在酒吧度過,七年後他回來,胃潰瘍已經很嚴重了。
我的朋友陳白露小姐接風宴後我送陳言回家。他爸爸的司機在樓下等着。怕他醉後手腳亂動,我把他安置在後面的座位上,自己坐在副駕上。剛剛繫上安全帶,他就在身後胡亂喊着:“過來!”
“別讓我一個人睡。”他含混地說。
“什麼?”
“別讓我一個人睡!”他大喊。司機嚇得立刻把車停在了應急車道上。
“別管他,快走。”我頭痛欲裂,只想快點兒把他交到他媽媽手上,回家好好睡一覺。
他還在說着什麼,後來也聽不清楚了。車停在他家樓下的時候,他已經睡得很沉。
我和司機大叔把一米八八的陳言弄進門,他的臥室在樓上,可是我們實在沒有力氣了。把他在樓下的臥房裡安頓下來,我也一頭栽倒了。
我想跟司機說扶我起來,送我回家,可是嘴脣白白翕動着,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一陣天旋地轉後,我睡了過去。
醒來只覺得太陽穴上像有小錘子在鑿,膝蓋像被烈火燒過一樣又麻又軟,喉嚨裡乾渴得冒煙。儘管依然想睡,這樣是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
我強撐起來下牀找水。
一推開房間的門,就看到陳言的媽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喝茶。
我滿腦子只有一個“茶”字,跌跌撞撞地撲過去,捧着茶海就喝,喝到元神歸位,才規規矩矩地說,“阿姨好。”
儘管剛到9月,天氣還熱,陳言的媽媽披着一件橙色羊絨披肩,看上去既光彩照人又虛弱不堪。
她曾經是個真正的美人,80年代的電影演員,美得像從老掛曆上走024025下來的人。我小時候曾經這樣讚美她,她笑着說:“我拍過掛曆呀。”
她給我看保存了二十年的掛曆,紙張上貼着膜,因此絲毫沒有泛黃的痕跡,但那燙得高高的劉海和毫不矜持的笑容完全是80年代的。照片上她穿着高叉泳衣,雙腿修長,臉頰飽滿,和眼前瘦弱的貴婦判若兩人。
那時候她還未婚,剛剛從表演系畢業分配到電影製片廠,野心滿滿,一心要做中國最好的女演員。也許是時運不濟,也許是演技不如人—我沒有看過她的作品,所以無法下結論—總之她曇花一現。年齡過了二十五歲,走紅已經沒有希望,她嫁人生子,大概過了兩年太平日子,然後轟轟烈烈地鬧離婚,一鬧就是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