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龍終於找到了阻滯行刑者們前進的方法,他不再用腳去夠那些吃不上勁的樹幹和灌木,而是把腳纏上了人行進中的腳,一下子幾個人在山道上成了滾地葫蘆——五花大綁的迷龍爬起來便做了件讓我們瞠目結舌的事,他開始望無人處狂奔,那貨在逃命,看來他也終於明白了事態之嚴重。
死啦死啦叫:“喪門星!”
我們中間最擅長追逐砍殺的喪門星拿出了一個狂奔前發力的架勢。
我小聲地嘀咕:“喪門星?”
“啊?”喪門星明白過來啥意思時便泄了氣,於是死啦死啦毫不磕巴地擡起了槍。
我瞪着那個隨迷龍的背影移動的槍口,叫道:“……喪門星!”
“哦!”那小子應了一聲後發力狂奔,他跑起來像是山羊又像是野馬,而迷龍仰着頭喘着氣,被綁着的手也無從借力,倒像頭中了麻醉槍的猩猩。喪門星對付小兒寒一樣一腳踹在他背上,迷龍滾進了路邊的草棵,一羣死小年青的衝上去把他拖了出來。
迷龍掙扎着說:“你給過我們啥呀?別裝,拿着杆破槍一臉欠勁兒的那個!那扮相等縮回窩裡給你禪達的娘們看去!這裡就我老婆一個女人,你犯不着演爺兒們!他媽的你沒事兒幹就在水坑裡照自己,我們沒看見你光屁股啊?別充正人!”
我不得不承認,迷龍喝得死啦死啦那一臉的剛毅堅忍、滄桑憂患多少有點兒難堪,我也不得不承認死啦死啦是個比較注意自己扮相的人——儘管作爲一個領袖者外觀上的說服力確實很有必要。
“……迷龍,自己挑個地方吧。” 他說。
迷龍衝他大叫:“不挑!——你現在有人啦?幾百上千的蛋子包着圍着?沒打過仗的蛋子好哄啊,你叫他們死就死,讓他們活就活,比我們好使好哄。你用過我們啦?用完我們啦?你屁股擦完啦?死人給墊出來的功,你馬上要升官晉爵啦。給我看那張臉吧!要哭像笑,要笑像哭的,你整出來哄我們那張臉呢?你衣服穿上臉也捂上啦?板着繃着你好大的官威啊!不說只有褲衩就拿褲衩殺鬼子嗎?我們現在連裡子帶架子都有啦!我求求你帶我們殺回去啊!殺回去啊!”
死啦死啦等着,一直等到迷龍在暴罵中換氣,“就地槍決。”
“就不就地!我就要挑地兒!”
“那挑吧。” 死啦死啦說。
“我挑最遠的!累死你們連羔子帶犢子!我挑大興安嶺!”
死啦死啦衝那幫小年青的示意,“就地崩了。”
迷龍喊:“我挑那兒!挑那兒!老子光天化日站高看遠,氣死你們一幫偷摸耗子!”
他挑的是南天門的頂峰,身在南天門不可能不注意到南天門的頂峰,它是一塊孤峰兀起被藤蔓樹根完全纏繞的巨巖,一棵巨大的樹根本是從石頭裡鑽出來的,你在這裡看着它很小,但到它跟前時會發現它巨大得讓人窒息。
死啦死啦看了看那個地方,說:“會挑地方。四天王守着南天門,神石神樹神廟神江,現在又多你一小鬼。”
這表示允許,於是迷龍被拖拖拉拉地拽向那裡。
我們瞪着死啦死啦,我們一直在瞪着這事發展成一個死局。我狠踹了阿譯一腳,阿譯現在是一臉悔之晚矣。
阿譯囁嚅着說:“……團座,刑罰太重,發死人財,敲詐勒索……一百軍棍就夠了……”
“他們搜刮斂財,源出無糧無餉,不能替軍官受過。可潰兵如山,落井下石魚肉百姓,脅迫同胞姐妹,是做人做到死有餘辜——你是說我用軍棍把他刑罰至死嗎?我不喜歡苛刑,但非常時日,可以考慮。” 死啦死啦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氣。
阿譯立刻就歇菜了,“我……也不喜歡苛刑。”
我在後邊嘀咕:“說那麼多,其實只是猴子多了管不來,只好殺只雞。”
那傢伙立刻看着我,我索性便瞪着他,不是看團長的眼光,而是看一個贗品的眼光。而死啦死啦象慣常那樣,你懷疑地看他,他就樂,“猴子和雞比得好。做人沒主見,人性和血性也是時有時無的,像猴性,可就是猴性也會發急。你惹過峨嵋山的猴子嗎?”
誰他媽有心跟他扯這個,我悶聲搖了搖頭,“沒去過四川。”
“你該去試試看。”他給我展示他後腦上一個大疤拉,“一羣猴子大發脾氣,拿石頭給我開了瓢。我的爺,比日軍厲害多了,我那回逃得比這回慘十倍。你殺過雞嗎?”
我看着他,“顧左右而言它,是因爲心虛?”
“我心虛,你就不能虛心?言什麼它?我嘴裡只能說尊耳想聽的東西?我殺雞,一刀割喉,腦袋別在翅膀下扔一邊,放血,最犟的雞最多把腦袋掙出來,跑兩步再歸位。我瞧不上雞。你們要做雞?迷龍在搜刮死人時是隻孬猴,可槍一響會成一隻怒猴撲過去。可剛纔他堆在那兒,磕頭,對個他根本不認得的人,爲點兒淫樂之心,假惺惺,雞一樣的苟且。我看不得日本人來割他的喉把腦袋別在翅膀下,我給他壯烈的一刀,斬了他那顆已經苟且的頭顱。我的軍隊不需要這種人——你那麼看着我幹嗎?你是隻怒猴,雖然怒得無濟於事可也不苟且。湊合。”
“我一直擔心,回禪達你的腦袋就被別在翅膀底下,結果還沒到禪達你就割別人的脖子。我白費心了,團座,當此亂世,您是梟雄,自能逢凶化吉飛黃騰達,因爲我們的脖子是爲您的見解而生的。您是不拘一格的人才,在這種時代定被重用,這樣您都找到了你的炮灰——也就是你嘴裡說的軍隊。” 我說。
我走,我不想看他的表情,我一直想傷害他,現在終於做到了,但我不想看,因爲真的很難看。
死啦死啦在我背後大叫:“治軍只能這樣!——你上哪兒去?”
“去行刑啊!給迷龍壯烈的一刀,斬斷他妄圖苟且的脖子!”
“可以。若私行縱放,你們所有人就自己割了你們那六斤半吧。”他說所有人是因爲我說了去行刑之後,身後就跟了一拔,那幾乎是收容站出來的全部人,連阿譯和後來者的喪門星也猶猶豫豫跟着。我瞪了他們一眼,我想這樣的積極一定是提醒了死啦死啦。
“團座真是心思慎密決勝千里!心思這樣慎密的人何不去看一眼迷龍造的棺材,您試試用您的淫樂和苟且之心造這樣一口棺材?”說完,我走,一邊緊了緊肩上的步槍。收容站出來的兵油子們跟上了我。
我們沿着陡峭的小徑,去追上峰頂的迷龍他們,我們都沉默着不想說話。
憤怒是因爲曾經很在意,實際上現在仍然在意。實際上有幾天,死啦死啦只要一揮手,我們都會心甘情願做他的炮灰。
我永遠沒法划着我的火柴,因爲那個時候已經過去。
我又在玩我的火柴,用火柴梗在我的傷口附近劃拉着。
郝獸醫好意提醒我,“別老搗。會爛的。”
我看他,我笑了,我攙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