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林四不可避免的開始後悔起來。
他忽然覺得,自己不應該逃避,不應該將王位交給月洛寧。
她根本就無法成爲一個好月王不是嗎?
這一次她爲了所謂的大局,毫無愧疚和猶豫的犧牲了兩千百姓,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她會否爲了更大的所謂大局,犧牲兩萬乃至更多民衆?
野心勃勃而又冷酷無情的她,只會給無數人帶來災難,儘管她是那樣的聰穎,那樣的勤於政務。
現在拿回月王之位,還來得及嗎……
“你真是天真得讓我無言,看來當年教給你的那些東西,你全都忘到九霄雲外了。何爲統治?統治是高高在上的支配,管束和駕馭!愛民如子?你內心還真的把民衆當成自己的親人好友?當你真那麼做的時候,你會發現你根本無法繼續統治下去,你的國家會亂成一鍋粥。”
果然啊,在她眼中,百姓根本就不是什麼需要愛護的子民,同樣也只是任憑她撥弄的棋子而已吧?
不,或許連棋子都算不上。
“統治,你只想着你的統治!根本沒有爲百姓想一想!身爲月王,你不想着讓自己治下的百姓過得更好,反而想着謀害他們……”
“誰說我不想他們過得好了?我也希望月國所有人安居樂業,希望他們過得富足快樂,希望這個國度越來越強大。”
“那我倒是想問問,在你眼中,億萬百姓究竟算是什麼?牛羊?啊,是了,是牛羊……你希望他們長得更肥美,你也不允許別人來動你的牛羊,你確實是他們的保護者。但是,當你自己覺得有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宰殺他們對嗎?”
“我並沒有那麼想過……”
“不,你就是那麼想的!”林四激動的打斷了她的話:“你確實希望月國百姓過得更好,但卻是完全符合你要求和利益的好!你需要的,只是順從而已!如果他們不順從你了,那你會怎麼做?”
“你說呢?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面對他無比激烈而直接的質問,月洛寧只是冷笑着反問了他一句。
林四毫不遲疑道:“我會反省自己,哪裡做得不夠不對,以至於他們會對我不滿……”
“夠了,我今天才發現,你竟然還是如此的天真幼稚。連順從都做不到,還談什麼統治?如果他們還是不滿呢?如果你無論如何都做不好呢?你是不是要主動卸下王位讓能者居之?你這個蠢貨!”月洛寧的聲音也破天荒的顯得尖銳起來。
“哈,照你這麼說,就算是昏君,弄得朝野混亂民不聊生,民衆也只能默默忍受了?他們只能順從,讓自己來適應那個昏君的統治?”
“你腦袋裡裝的到底是些什麼?別忘了你的身份和立場,你是王室的人。還有,我並沒有讓朝野混亂,月國和青川乾藍也沒有民不聊生,你那種假設根本毫無意義。”
林四險些被她駁斥得啞口無言,他忘了,因爲從小的經歷和教導不同,他和月洛寧其實根本就是截然相反的兩路人。
一旦涉及到這種理念和政見上的爭論,他們之間註定了會是水火不容。
他最終只能嗤笑道:“現在沒有,誰知道將來?你這種自負得不容任何反抗的人,你只會認爲自己永遠是對的,當你釀成大錯時,根本就已經無法挽回了……”
“我確實不容反抗,但我從未認爲自己永遠是對的。我並非容不下任何聲音,也並非從不聽取任何意見。這一點,你該有所耳聞,也親眼目睹過。”
林四不得不承認她這句話並非說謊,他親眼見過揚昱杜啓以及其他朝臣當面駁斥月洛寧,無論是在大殿上還是在書房內。
有時候,那些大臣甚至會言辭激烈到忘記禮儀。
而她也確實從未因爲這些駁斥和逾禮的舉動,就勃然大怒,每一次她都是很平靜的和他們討論。
有時候,她也會因此改變自己的看法和做法。甚至,會提拔敢於直言的臣子。
她這種人,究竟算不算是自負,林四還真沒法評判了。
“但是百姓呢……”
還不等他說完,月洛寧便快速問出了一個令他措手不及的問題:“那你認爲,我們的父王在位時,月國百姓過得如何?”
“這……”
說實話,這個問題真要去問月國百姓和大臣乃至史官們,或許絕大部分人都會說月山是個明君。
因爲實情確實如此,他的治下,月國百姓的生活其實比他登基前要好得多,幾乎沒有什麼吃不飽穿不暖的現象,更不存在什麼民怨沸騰。
官場的貪腐瀆職狀況,算是被整肅得遠比歷代月王在位時好了。而民間,作奸犯科欺男霸女之類的事件也遠比從前少。
除此之外,如果不是遠強於月國的紫星支持南齊入侵過一次,那他在位時的月國,其實也算是東南六國之中最爲強勢的一個。
紫星入侵月國之前,月國根本就不懼周邊各國。就連草原國都被月國打了兩次,其後一直不敢繼續犯邊。至於青川南齊,那時候也同樣不敢打月國的主意,反倒要提防着月國入侵。
可以說,月山在位時,月國人算是腰桿挺得很直的了。
正因如此,涼月登基,宣佈他駕崩的那段時間,月國上下因爲懷念而痛哭之人其實數不勝數。
還不等林四回答這個問題,月洛寧便再次追問道:“我再問你,你覺得宗漢王如何?”
林四不得不再次陷入了深思,宗漢王是月國兩百年前的一位國王,對於他,林四的印象很深刻。
原因很簡單,厲元弘橫空出世,就是在他那個時代。
在王宮學習的那段時間,林四學過月國曆史,而宗漢王在位時的一些事情,他當然是記得的。
“他是個仁厚之君,只可惜……”
“只可惜什麼?”
“只可惜因爲厲元弘那天火陣,招來了太多強大外敵,他無從抵禦……”
“可如果沒有厲元弘的天火陣,他其實早幾年就被草原人打入腹地了,對嗎?”
“是的,沒有天火陣,月國當時打不過草原國。”林四點了點頭,涉及到戰爭,他有着足夠的評判資格。
厲元弘當年那一戰,他曾經仔細研究過。如果不是意外出現了天火陣,一舉燒死太多草原精銳,那月國其實根本就沒有反敗爲勝的機會。
“所以,那時候的月國,其實本就羸弱,不是麼?”
“你說得……不錯。那時候的月國非但打不過草原,就連青川南齊都是虎視眈眈。”
天火陣和厲元弘,嚴格算起來,並不能算是月國國力發展之後的體現,只能算是意外之喜。
“當時月國官場和民間如何?”
“這個,算不上好。貪腐狀況極爲嚴重,更有權臣當道,而民間百姓也談不上好過。”
“可宗漢王偏偏是你心目中的仁厚之君,無論對臣子還是百姓,他都很寬容。而我們的父王,反而是你眼中殺死過自己人的兇手,也是朝臣眼中的刻薄之君!那你覺得,他們哪一位當國王更好?”
“我……”
這個問題,林四還是第一次想到。而這樣的發現,也讓他心內極爲震撼。
他不明白,爲什麼會這樣?
“怎麼?答不上來?還是不想答?”
“自然是父王,可是,爲什麼……”
這一刻,林四隻覺得心內許多一直堅持的東西開始變得動搖起來。
宗漢王明明是個寬厚的‘好人’,父王明明算是個冷酷的‘惡人’,可爲什麼前者險些成了昏君,而後者反而是明君?
難道當國王,反而就要像月山和月洛寧這樣的冷血薄情之人才行嗎?
“不對,大陸各國曆史上也有仁厚君王被稱爲明君的,他們治下,同樣國泰民安……”他像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需要維護自己的理念。
“你說得沒錯,確實有那樣的明君。而宗漢王之所以會釀成那種局面,是因爲他太寵信身邊臣子了,他對他們太過寬厚了,以至於朝廷和地方官場以及軍隊一片糜爛**,欺上瞞下,他竟然不忍治罪。太多無能而貪婪的官吏,導致他許多政令出宮之後,便無法真正推行下去,亦或是被歪曲削減,最終民間苦不堪言。”
“那父王呢?”
“父王能做得好,是因爲他崇尚嚴刑峻法。在他治下,無論官員還是百姓觸犯月律,下場都會極爲悽慘。所以政令暢通,朝野和民間一片清明。”
林四思索了許久,他不得不推翻之前那個念頭。
許多方面像極了月山,同時還比月山更加聰穎的月洛寧,或許真能讓月國百姓過得更好,讓月國更強大?
這個結論,讓他感到匪夷所思,讓他難以置信,因爲她明明是個冷酷的‘兇手’啊……
“可這不代表仁厚之人,就無法成爲明君,因爲他們不一定個個昏聵,個個輕信他人。也不代表冷酷之人,就一定能成爲明君,他們更可能成爲暴君,不是嗎?”他不得不捍衛自己的理念。
“確實。”
“所以我不明白,殺害本國百姓,和讓百姓過得好,有什麼必然聯繫?你剛剛說了月律,我想問你一句,雙澤集所有百姓,就算曾經鬧過事,按照月律來判,是否全都該死?”
“殺那些人,是爲了更長遠的目的。身爲君王,自然需要權衡利弊,如果你要將那當成不擇手段也可以。但那確實讓國力不至於過多損耗在內部,也讓月國其他百姓過得更好了。至於你說按照月律來判,那我只能說,不該死。”
月洛寧深深看了他一眼,她知道林四內心在想什麼。
“可你卻殺了他們,所以你也觸犯了國法,對嗎?既然連你都不遵月律,你憑什麼要求別人遵守?當年我劫持你到燕家林之時,你曾說我是罔顧國法的禍害。現在呢?你這個極度維護月律的月王,現在又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