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距離中午那一戰結束，還不到兩個時辰，士卒還處在疲憊狀態之中，根本不適合繼續戰鬥，但羅侯卻有自己的考量。
他明白，天河人現在一定更累，累得只想早點睡一覺，睡個昏天暗地。
和承受過經年累月高強度操練的月國戰士相比，這些突然間投入戰場的天河百姓，是不具備那種意志，也不具備那種體力的。
而除此之外，他不相信尹漓現在就能恢復過來。
剛剛那一戰，她確實宛若戰神下凡無人可擋，但她自己必然也要付出足夠的代價。現在的尹漓，一定也處在虛弱狀態之中。至少，比本方那些天境破境的狀態要差。
就算是累，也要累死她！
兩軍對壘，這一戰卻並沒有立即開始。
“尹漓可在？可否出來說話？”劍宗六長老的聲音在靈力的加持下傳遍了全場。
一時間，整個戰場再無人說話，每個人都不自覺的開始找尋那個人。
這一戰，尹漓無法再被當成奇兵使用，她的存在已經被在場每個人知曉。
月色之下，窈窕的身影終於緩緩出現在了兩軍陣前。
這是月國士兵第一次看清她，儘管她的戰績，她的強大早已傳遍，她的畫像很多人也早已看過。但現在終於能夠親眼打量她之後，幾乎每一名月國士兵都還是感到了無法相信。
絕美的面容，婀娜的身姿，彷彿隨時都有可能飄然飛去的出塵氣質……儘管她的衣衫上滿是血污，卻依然宛若畫中仙女。
他們無法想象殘酷的殺戮，會和她這樣的人扯上關係。
“我在，閣下有何話要說？莫非是要退兵？”她清脆婉轉的笑聲，令這肅殺的戰場平添了一絲別樣韻味。
“我是劍宗六長老，雖是初次相見，但天女之名，卻已從宗主和兩位師兄口中聽過多次……”
“哦？原來是劍宗前輩，你要對我說什麼？”
“宗主曾交待我們今後儘量不要與你爲敵，不知你……可否退出這一戰？你若退出，我亦退出。”
他的話音一落，天河一方掀起了浪潮般的譁然之聲。
那位劍宗聖境存在竟然會對他們的天女殿下如此看重，對面的天境後期高手這麼給天女面子，他們也感到面上有光。
但是這個時候，他們怎麼能看着尹漓退出？
可以說，如果她現在退出，天河人會瞬間失去戰意，她已經成了他們的底氣所在，成了他們能夠握緊武器的最大動力。
不過，他們的焦急不安很快就平復了下來，因爲尹漓下一刻就給出了否定的答覆。
“我無法退出，天河是我的家。”
轟！
整個天河軍陣所有人都舉起了手中武器，哪怕天河國王也不例外的舉起了佩劍。這一刻他們不知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感受，只覺得縱死無憾。
他們大聲吶喊，嘶聲的咆哮，癲狂的跺着腳下的地面，只爲表達對她的支持和擁戴。
一直到劍宗六長老再次開口，這聲浪才終於漸漸平息了下來。
“我可以做主，讓我方另外五名天境同道一齊退出。”
月國一方另外五名天境高手，都是當年追隨羅侯的高真人。高真被滅後，跟隨羅侯一起歸入月國的天境高手一共有十三人，其餘幾位目前還在乾藍北部駐守。
說實話，之前那些戰鬥，他們幾乎都沒有出太大的力，因爲天河一方太弱了。
不過現在，劍宗六長老這句話，還是讓他們的心微微提了起來。
他們不自禁的將目光投向羅侯，這件事劍宗六長老之前根本沒和他們商量過，從前的戰爭也從未有過這種雙方高手相約退出的事情發生。
一個尹漓退出，換他們六大天境退出，這看起來是一筆不太公平的‘交易’。
然而羅侯卻立即點了頭，如果這個‘交易’能達成，他求之不得。
只要對面沒有尹漓，那就算己方沒有天境高手，也一樣能輕鬆擊潰天河人。而在內心深處，他也不太確定只憑這五位天境初期和一位天境後期，是否能夠擊敗尹漓。
尹漓強得過頭了，尤其是聯想到與之並列的林四在弦城王宮以一敵十的比試，他更是無法保持太大信心。
他原本的計劃，是不光要讓六大天境圍攻，還要加上三十餘名破境，以及一支萬人隊的。爲的，就是尹漓一個人。
雖然他有把握殺死尹漓，但他不用計算也知道，殺死她之前，自己這邊要付出極大代價。無論士卒還是高手們，都會出現沉重傷亡。
如果只需要付出六大天境退出的代價，那他反而會覺得賺到了。
不過還不等他的意思傳達出去，對面的尹漓就再次搖了搖頭。
“除非你們退兵，否則我不會退出。”
退兵？這顯然是不可能的，羅侯怎麼可能因爲尹漓一個人的存在，就放棄這一戰？
劍宗六長老同樣明白這不可能，於是他知道這戰前的勸說算是失敗了。既然無法退出，那便只能一戰了。
“那麼，接下來便得罪了。”
雖然這並非決鬥，但他還是持劍行了個決鬥之禮。作爲月國這邊的人，他不能就此離開，接下來的一戰他只能繼續參與。
尹漓微微一笑：“無妨，各憑實力便是。交手之時，我不會留手，你也不必。”
劍宗六長老點了點頭，旋即一言不發轉身離去，而這時，尹漓卻忽然叫住了他。
“等一等。”
“何事？”劍宗六長老心內一喜，難道她回心轉意答應退出了？
“我想問你一句，這一戰，是你們劍宗想看到的嗎？宗主他也贊同火燒天河這種泯滅人性的做法嗎？”她最終還是問出了這個讓她也無法不在意的問題。
劍宗六長老的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這個問題，他不知該怎麼解釋，尤其是面對着尹漓。
“我……無法回答。”
“是麼，我知道了。”
這一刻，尹漓對劍宗這個門派充滿了失望。
劍宗之主是聖境高手，天河之戰進行也有一段時間了，這麼大的事情不可能瞞得過他老人家。
如果他不想看到，那他只需站出來阻止，月國大軍是沒辦法繼續下去的。
也就是說，火燒天河這件事，劍宗之主雖然談不上什麼主使者，但卻也是保持着旁觀和縱容態度的。
至於原因……
尹漓很擅長猜心，於是現在她幾乎已經能夠猜到原因。
劍宗這個門派確實一直以對抗玄羅大陸爲己任，自己原本以爲他們是修行界最有良知的那一羣人，以爲他們都是心地仁慈急公好義的‘俠士’。
修行界的爭鬥很殘酷，王法律法這些東西，有時候根本就不適用於那個世界。於是，有些修行者確實無利不起早的，確實是自私自利沒有約束的，雖然並非全部。
在看到劍宗之主，得知他們的理念之後，尹漓曾經認爲自己看到了一股與衆不同的‘清流’，一羣難得的‘好人’。
然而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這個想法很可笑。
他們確實談不上什麼自私自利，但他們卻也稱不上什麼‘好人’，他們只是一羣偏執狂。爲了他們所認定的大目標，他們可以做任何事，包括犧牲某些他們所認爲的小羣體的利益。
月洛寧用來說服劍宗之主的理由，恐怕就是留着天河，會給將來對抗玄羅大陸留下隱患。於是在對抗玄羅大陸這個目標受到阻礙時，劍宗之主最終決定任由月洛寧砸碎擋路的石頭。
相對於整個蒼羅大陸而言，天河算什麼？
連個天境高手都沒有，破境都只有寥寥三人，沒有多大的價值。而且這裡民風彪悍，天河君臣又反反覆覆好幾次了……
既然它的存在對反擊玄羅大陸不利，那就消除掉這個隱患吧，這似乎是值得的吧。至於千萬天河百姓的性命，至於他們之中是否有無辜，他全然不會去考慮。
是啊，自己早該想到，這種事劍宗之主是能做得出來的。
當年他第一次去明城‘捉拿’林四時，不就說過嗎？他覺得林四的存在，會影響到大陸一統，進而影響到他統合力量對抗蒼羅大陸的大計，所以要將他摘出去。
他當時做出決定的依據，只是所謂的大格局。至於他本人對林四的觀感，林四自身的善惡，他當時所做的事情是否正確，這全然不重要。
當時若非小芷能言善辯，將他說服，林四已經被抓走亦或被殺死了。他會看不出當時紫星南齊聯軍壓境，林四卻突然消失，對月國百姓而言意味着什麼？
他看得出，但他更看重他那對抗玄羅大陸的大計。
在他的大計面前，神炎等國雖然是侵略者，但依舊可以合作，可以得到他的幫助。月國等小國雖然是受害者，但依然可以捨棄和犧牲。
那麼，今天再犧牲一個天河又算什麼？
他根本……就不是一個會替誰主持公道的人。
本質上，他和連琴是一類人。都是狂熱地爲了他們的理念，而忽視其他的一切……
而回想心宮的那位太上長老，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她所爲的，除了個人修行之外，便只有心宮了。她沒有特別親近的人，甚至沒有什麼親疏好惡，即便有，爲了心宮也可以隨時放棄。
比如曾經很受她寵愛的自己，比如後來很受她寵愛的段妍，都曾被她放棄過。無關品質，無關善惡，也無關喜好，只和是否對心宮有利相關。
難道想要成爲聖境高手，都需要如此極端，如同傳說中高高在上，沒有絲毫感情的神一般行事嗎？
聖境高手就不能多點感情，多點人性，多點正常人該有的想法，多點人間煙火氣嗎？
如果是這樣，修行又有何意義？那還算是修心嗎？
她本想再問他，林四呢？林四他知不知道？
然而她已經不敢問了，她怕自己最後一絲期待也破滅掉。
更何況，他知道與否又有何意義？他是月國****，而身爲天河人的自己和月國已經再無任何轉圜餘地！
無論他知道與否，他和自己，都不會是一路人了。
“我不會再幫你們了。”這是她最後一句話。
劍宗六長老心下一沉，他明白尹漓這句話的意思。
她在告訴自己，她就算能活下來，也不會幫劍宗之主抵抗什麼玄羅大陸了。
蒼涼悠長的號角聲響起，鼓聲隆隆宛若雷鳴，在這充滿着刺鼻血腥味的戰場上，兩支大軍終於再次碰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