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長孫皇后049章 聽牆角
大業二年(606年),春節。
父親從前線寄來家書,說戰事取得勝利,楊諒已然伏法,待處理好太原的事後,不日即將歸來。
這一年,家中因爲少了父親和大哥,總顯得極是冷清。但自從收到父親的信,母親和豔姬都高興的做着準備,以迎接父親和大哥的歸來。
自從春節過後,李世民也不怎麼來長孫府了,從冰巧、杜如晦等人的口中我得知,這段時日,李世民往越王府去得極多。一來是因了楊曼青的母親年前過世,李淵和楊素是同袍,他帶着李世民前往越王府弔唁很是自然。二來,聽聞楊曼青這段時日‘發明’了許多小玩意惹得李世民很是好奇,另外也不知她從哪裡得到許多古人的‘飛白體’臨摹草帖,惹得大愛‘飛白體’的李世民不時前往……
據房玄齡所言:飛白體是書法家蔡邕受了修鴻都門的工匠用帚子蘸白粉刷字的啓發而創造的。筆畫中絲絲露白,像枯筆所寫,形成‘飛白’,多用於行書、草書,韻律感極強。
不管楊曼青發明瞭什麼‘未卜先知’的小玩意,也不管楊曼青是如何用‘飛白體’玩釣魚的遊戲……因了李世民對她感了興趣,我卻是僥倖起來,甚至還有些沾沾自喜!
房玄齡寫得一手上好的簪花小楷,自然而然我所寫的亦是簪花小楷。說起這簪花小楷,它可是大有來頭,是東晉非常有名的女書法家衛夫人獨創,衛夫人是書聖王羲之的師傅。這樣算起來……我看着在我身邊寫行書的杜如晦,他的行書字體模仿王羲之的字體十足,似乎我比他高了一輩……想到這裡,我眉心一跳。
“觀音婢,觀音婢。”
長久沒來長孫府的李世民已是一路興匆匆的跑了進來。
慢慢長大了的他再也擋不住那渾然天生的清貴之氣,笑起來眉目如畫、風神俊秀。但冷起眼來仍舊是幾年前那個斜睨天下的孩子,一股淡淡的戾氣迫得你不敢深看他的眼睛。
緊跟在李世民身後的是楊曼青。今天的楊曼青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衫,站在一襲白衣的李世民身邊,猶若凌波仙子,他們二人……還真相配!
“房先生好!咦,如晦,你怎麼又在這裡?你不去太學了?”
“只許你逃課,我就不能逃課?你以爲我和無忌、安業一般不敢?那個老夫子天天似催眠似的,還不如房先生教得好呢。還不如到房先生這裡來旁聽受教。”
瞅眼間,只見房玄齡稍有得意之色的挑眉一笑,哪裡有未來宰相的半分穩重之態?
不再多說,李世民十分欣喜的將手中抓着的雪紙鋪到杜如晦的面前,“來,看看,前些時你還說曼青的字寫得不好,今天再看看,是不是骨氣豐勻、方圓妙絕?”
杜如晦只好放下手中的筆,拿起楊曼青的作品細細的看起來,說道:“比上一次有漲進。可惜,仍舊有欠缺。”
聞言,李世民有些不解的看着杜如晦,“欠缺在哪裡?”
“這副字的線條圓潤流暢不假,只可惜手腕無力,感覺這些字都飄浮在了紙上。再細看,這副字一味的求的是字形、字體,倒少了許多的字骨。”說着話,杜如晦擡起眼打量了咬紅了脣的楊曼青一眼,笑道:“郡主也勿需生氣,如晦是實話實說。郡主練習小篆,想必應該知道小篆所求的是端莊穩重,所以說……這字,還待磨礪。”
“如晦所言甚是,曼青領教了。”
眼見着楊曼青斂衽作福,杜如晦似覺不忍,又讚賞說道:“其實依郡主現在這年紀寫得這手字已十分難得了。只是郡主如果真喜歡書法的話,現在就得注重字骨了,否則以後在書法上終難得有造詣。來,你看看,觀音婢現在的字雖然不夠疏密勻停,但佈局錯落有致,清雅秀麗之中透着一種瘦健的俊美,我敢保證,再過兩年,觀音婢的手腕有力氣了,一定會寫出讓世人驚歎的簪花小楷,到時候,保不準還有人來索字呢。”
我可以清楚的感覺到楊曼青眼中有一絲冷光一閃即逝,我急忙裝作沒看見,湊近杜如晦身邊假裝看楊曼青的書法。
“當然了,這可是我教的學生。”一直在旁邊看着我們的房玄齡得意之色一直未減分毫,他拿過楊曼青的書法,‘嗯’了一聲說道:“如晦所言甚是。”接着,他又抓過李世民手中另外一份書法,“這是你寫的?”
見李世民點頭。房玄齡又仔細看了看,“尚可。”
“請房先生賜教。”
“世民,一如如晦方纔所言,如果你想在飛白體上有造詣的話,現在可不能只顧形而不顧及神。你看看,你寫的這個字,雖然佔盡飛白體的要領,但……你告訴我,你寫字的時候看到了什麼?”
“看到什麼?”李世民不解的看着房玄齡,搖了搖頭,“不懂。難道先生看到的不只是筆和紙嗎?”
“在寫飛白體的時候,你的眼看到的也許只有筆和紙,但你的心要看得到劃過蒼穹的流星,縱過懸崖的瀑布,滾過織布機的細線,還有……”說着,房玄齡呶嘴一笑,一隻手擺了擺手中的雪紙,另外一隻手卻是摸着我的頭髮說道:“還要看得到觀音婢隨風飄動的秀髮。”
我故做窘態低下頭,無意間瞟見楊曼青捏起的小拳頭,顯見得她在極度的忍耐了。只聽房玄齡繼續說道:“總而言之,你心中要看得到千姿百態、美不勝收的風景,如此一來,你的飛白體就會若那風景般美麗、令人陶醉。只要令人陶醉了,字骨就顯現出來了。”
李世民似有所悟,將房玄齡手中的書法抓過來撕掉,“先生所言,世民一定牢記。”
其實,我對房玄齡的這番‘美景’言論一直有些耿耿於懷……
大業二年(606年),六月,父親回到長安。
一年有餘不見父親,我思念頗深,但父親……不再如先前般抱起我,也沒有一如以往般的先給母親報平安,他只是有些深沉的看着豔姬,然後抓起豔姬的手示意豔姬隨他去說會子話。
我心中有絲不好的預感,爲什麼不見大哥?
似乎感覺到這老宅中真正的女主的悲傷……偌大的花廳靜寂無聲,所有的家僕肅手而立!
母親的一聲輕嘆漾在了我的心間……
知道母親只怕是擔心她在父親心中失寵了……看着母親微白的臉,我悄悄走過去,挨着母親坐下,“娘,爹一定是有話要和豔姨娘說。”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從裡間傳來豔姬聲撕力竭的一聲‘不’後,緊接着,是她痛徹心扉的哭訴,“我的行布,我的布兒……”
聞言,母親突的站了起來,扭頭看向花廳的後間,接着,她身體一個踉蹌,眼中落下淚來。
家僕尚不知緣由,皆面面相覷。父親急怒的呼聲陣陣襲來,“傳大夫,快傳大夫……”
我的心似被錘猛猛的錘了一下。
長孫府,亂了!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但一記記的敲擊在母親和我的心頭。母親捂着胸口,淚眼婆娑的看向父親。
多年的夫妻終是心有靈犀,父親只是沉痛的點了點頭,然後抱着自己的腦袋,頹廢的倒在了太師椅中。
大哥在太原城中給父親做內應,他趁楊諒出兵之際將城門封閉,企圖和父親來個裡應外合將楊諒一舉殲滅在城外,可萬不想城門仍舊被楊諒所破,當着父親的面,楊諒殺了我大哥。當然,爲了替大哥報仇,父親最後讓楊諒屍骨無存……
知道了大哥的死因,母親亦是頹然的倒在太師椅中,不停的舉袖試淚,所剩的只有嚶嚶哭泣。
大哥雖不是母親所生,但在這個時代,大哥是母親意義上的長子……再說大哥溫順孝道,很得母親喜愛,母親的痛楚是發自肺腑的。
“豔兒她今番狀況……唉……這段時日,諸事就拜託你了,待會子宮中會來人,爲行布表彰……”
父親吩咐着母親日後要注意的事項,母親邊哭邊點頭,一時後,長孫府外果然傳來大太監高山的聲音:“陛下有旨……”
父親急忙領着我們一衆人跪迎聖旨。
“陛下有旨:長孫晟長子長孫行布,多謀略、有父風。後漢王楊諒起兵,長孫行布奉命守城,遂於豆盧毓等閉門拒楊諒入城,城破遇害。着長孫晟次子長孫安業,以兄功授鷹揚郎將。欽此!”
方方從太學院放學歸來的二哥和三哥頗是詫異的看着長孫府中進進出出的一衆人,有皇宮裡的、有醫館的、還有軍營中的……
“娘,怎麼回事?”
聽着三哥發問,母親直是抹着眼淚,一把抓過二哥長孫安業,“業兒,快去看看你娘,只怕……”
豔姬自聞大哥噩耗後就病倒了……聽了母親的話,二哥長孫安業急忙往豔姬住的院子跑去。
忙完一切事宜,已然到了晚間。父親這纔將我抱在懷中,接着,從他的懷中掏出一個皮影兒,塞到了我的手上。
手捧着千叮萬囑託大哥替我買的皮影人物面譜,我的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大哥雖然不是我同母的哥哥,但他對我的關愛不比父親少,他素來疼我,可以說他是除父親外最疼我的第二個男人,較之我的同母兄長孫無忌還要疼我一些。
一一回想着大哥抱着我上竄下跳躲避着二哥、三哥撓我癢癢的情景,回想着大哥抱着我坐在馬上的情景,回想着大哥替我將剩下的吃不完的飯菜替我吃完以免我受處罰的情景……
我恨,恨自己不懂歷史!
如果我懂歷史,也許就可以讓大哥避過這個戰爭年代所帶來的不幸。
可如今,一切都晚了。大哥不再了,我再也看不到大哥了:懷真,我好想你啊。你信不信我有大哥了,可……又失去他了。
悲傷的氛圍一直縈繞着長孫府,失去長子的爹一時間似乎老了許多。我知道,在大哥的身上,父親寄予了無限的期望。大哥的英年早逝令爹驟不及防,除卻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外,更多的是後繼無人:二哥一味只知玩鬧,三哥只十歲的年紀……
因了大哥的事,二哥、三哥停下太學的學業,呆在家中陪着父親、豔姬。一晃三個月過去了,這種氛圍纔有所好轉,而豔姬也能下牀走動了。
豔姬的身心終於有所起色,雖然明知二哥已受鷹揚郎將之職,但她仍舊有所忌憚,她怕,怕父親最終會將長孫家的家業交予三哥之手,是以總有些鬱鬱寡歡。
一晃又是一月有餘,傳來楊素病重的消息。
雖然父親對楊素修築仁壽宮的做法不滿,但父親和楊素在多年征戰突厥的戰爭中仍舊結下了深厚的友情,這一天,父親帶着我、二哥、三哥去看望楊素。
本在養病的人不在病榻上,據越王府的家僕說‘在書房’,於是,父親攜着我們兄妹三人在家僕的帶領下前往書房。
依舊是那個送走了之桃的書房,如果原來我覺得那書房豪華得貴不可言的話,如今我在書房中看到的卻是淒涼。
這位盛傳‘兼文武之資,包英奇之略,志懷遠大,以功名自許’的爭議人物,已完全褪去了年青時的輕俠之態,有些臃腫的身子艱難的站在書桌邊,寫着些什麼。
楊曼青的眼中有着難得的悲傷,而站在一旁的紅拂……神色極是複雜。
待楊素終於寫畢,父親方纔出聲問候。
楊素擡頭看着父親,接過楊曼青手中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長孫郎,你是來送老夫的嗎?呀,令媛和公子也來了。紅拂,去,替長孫家的公子、姑娘準備一些糕點。”
“越王爺春秋正盛,談得上什麼送與不送?一些講忌諱的話,越王爺還是不要說的好。”父親一邊說着話,一邊要我們三人給楊素見過禮,這纔拿起楊素方纔所寫的字畫讀道:“作曲是佳人。制名由巧匠。鵾弦時莫並。鳳管還相向。隨歌響更發。逐舞聲彌亮。宛轉度雲窗。逶迤出黼帳。長隨畫常裡。承恩無所讓。”
聞得此詩……我心中一動,難道越王爺仍舊忘不了之桃?也許從來沒有得到的方是最好的罷,在這位身經百戰的越王爺身上,男女情愛之事一樣的難以倖免。
楊曼青心疼的扶着楊素坐下,“父王,寫了一天了,憩憩吧。”
“長孫郎,你方纔看的這副終歸兒女情長了些,再看看老夫另外的一副字畫,那才配得上老夫和長孫郎一生的戎馬倥傯。”
聞言,父親有些動容的拿起另外一副字畫,又讀道:“漠南胡未空。漢將復臨戎。飛孤出塞北。碣石指遼東。冠軍臨瀚海。長平翼大風。雲橫虎落陣。氣抱龍城虹。橫行萬里外。胡運百年窮。兵寢星芒落。戲解月輪空。嚴鐎息夜鬥。騂角罷鳴弓。北風嘶朔馬。胡霜切塞鴻。牀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方就長安邸。來謁建章宮。”
這詩,真霸氣。不愧爲開隋九老之一,這纔是真正的‘上馬能戰、下馬能謀’的人物。我心感嘆之際,只聽楊素說道:“曼青,父王要和你長孫叔叔談些過往。只怕你們小孩子不喜歡聽,去,你們去院子中玩去。那滿園的菊花正當時。”
雖然我很想留在楊素的身邊聽他講過往的傳奇,但話已至此,我不得不隨着楊曼青往越王府的花園走去。
越王府的花園很大,差不多比得上大興皇宮的御花園,二哥、三哥來得少,直是吵着要去瞧瞧,楊曼青命家僕帶了二哥、三哥去看園子,她只是攜了我,有些落寞的坐在亭子中,手支着下頜想着心事。
她在想什麼?依她的未卜先知……她知道了些什麼?依我方纔查看楊素的神色,只怕很難熬得過今冬了……她也知道了嗎?她是爲她的未來感到擔憂嗎?
“觀音婢,我再怎麼……卻沒有料到我父王會在今年……”說到這裡,她眼睛一紅。
原來她對歷史也不是全然的未卜先知……看着她極度失落的神情,極度痛切的眼神,我握了握她的手,“曼青,你想多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別擔心。”
“知道嗎?雖然我是嫡出……但因了我從出生起就癡癡呆呆的,是以沒有人喜歡我。包括我的母親都嫌棄我。只有父王從不嫌棄我……喜歡抱着我。還有樂珍,她是最護着我的丫頭。在我癡呆的時候,所有的人欺負我,只有父王、樂珍護着我。樂珍爲了我受了不少的委屈。所以當我清醒後,爲了報答樂珍,提升她當了大丫頭。”
可憐的曼青……你知不知道,其實你不是楊曼青啊……又或者是經過了6年的相處,你將自己當作楊曼青了呢?
“觀音婢。我要離開這裡了。”
離開?我吃了一驚,不明白的看着她……
她淡淡一笑,“陛下決定遷都洛陽,我聽大哥說,陛下要修築一座洛陽城,規模宏大、佈局有序爲史上罕見。如果……如果父王果然熬不過今冬……那我、我只能和大哥前往洛陽了。因爲……陛下念着父王的功勞,已授大哥開封儀同三司一職。”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楊曼青傷心,雖然臉上掛着笑,但那雙野性的眼睛中佈滿了憂傷。
我明白作爲孤兒的感受,即便有大哥,但如何比得上父母的疼愛?如果她大哥以後娶妻生子,那她無異於寄人籬下,寄人籬下的日子只怕還比不上孤兒院的日子……
“咦,觀音婢,你看。”
我順着楊曼青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位青年在越王府家僕的帶領下亦是往楊素的書房而去。
“你認不認識他?”
我搖了搖頭。
“他叫蕭瑀,是蕭皇后的弟弟。”
蕭瑀?我吃了一驚,這也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啊,未來的初唐宰相之一。
“想當初,他是‘壓轎郎’官……”
從楊曼青的敘述中,我知道這蕭瑀當初是以壓轎郎官的身份來的長安,初封新安王。那個時候,他姐夫楊廣還是晉王,他姐姐蕭氏只是晉王妃。楊廣和蕭氏的大婚過後,獨孤皇后見蕭氏鬱鬱寡歡,於是和隋文帝商量將蕭瑀留下。一來姐弟相伴以解蕭氏的思鄉之情,二來可以讓蕭瑀在隋朝皇宮長大,接受隋朝的教育。因了此,蕭瑀留在了長安,和姐姐、姐夫一起生活。也因了此,他和楊廣結下了深厚的感情。隨着楊廣當上了皇帝,蕭瑀的地位也是節節攀升,如今官拜中書侍郎。
看着楊曼青一直盯着我的眼睛,我也不好一如以往般的裝全然無知,只好說道:“他是國舅爺,能不當官纔怪?”
果然,楊曼青狐疑的眼睛轉爲鄙夷,帶了層層譏諷之意說道:“他能官拜中書侍郎,一方面是因了皇戚的原因,另外一方面更是他本身有才的原因。他妻子是文獻皇后的孃家侄女,說起來,他妻子和唐國公李淵是表兄妹呢。”
呃……楊廣和李淵本就是表兄弟,即便不扯上蕭瑀老婆的關係,蕭瑀和李淵也可以掛上邊……我正思慮間,只聽楊曼青有意無意的說道:“這樣算起來,他是世民的姑父呢。”
這種話題也能轉到李世民的身上?你是真看中了李世民還是隻看中了他是未來的皇帝?看着楊曼青又以打量的神情看着我,我擡起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的算着方纔她所言的輩份。
“算了,你哪算得清。”楊曼青抓住我的手,又道:“聽我大哥說,正因了蕭瑀忠誠亮直、不徇私情的個性,陛下將修築洛陽城的事交予他監督。唉,如果父王不生病的話,陛下一定會將建築洛陽城的重任交予父王,也只有父王才能狠得下心來完成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是真將楊素當父親了。原來人果然最是適應環境,6年的父女感情讓楊曼青生出了對楊素的不捨、敬佩之情。
“觀音婢,我很害怕,害怕父王會離我而去。明天,我會去淨土寺祈福,在那裡齋戒三天,你陪我去,好嗎?”
我不知道她到底來自何方,是何方神聖……但她這種魂魄依附的對父母都生出如此不捨之心,那做爲‘胎穿’的我呢,有着父母身上精血的我呢,若父母也有那麼一天,我又會是何等的傷心絕望……
“觀音婢,好嗎?”
看着楊曼青期待的眼神,我本想以‘此事要和母親商量’爲由推託,萬不想身後傳來二哥的聲音,“曼青,放心,我、無忌、觀音婢都會陪你。”
淨土寺。
自隋文帝大興佛法以來,曾遭受滅頂之災的佛教在此時可謂達到了鼎盛時期。
長捷法師之於我而言並不陌生,只是如今的他更顯蒼老,酡顏白眉、白鬚,更有了世外長老之表。
“諸位小施主遠道而來,敝寺生輝。請請請。”
長捷法師的聲音清若洪鐘,略帶着絲絲的禪道清音。在他的帶領下,我們一衆人步入淨土寺。
香客雲集、香菸繚繞。
我的眼光始終注意着那個一直隨在長捷法師身邊的孩子身上……他是誰?
年紀應該和我不相上下,只是長得略比我高。一身白布道袍更顯他瘦長的身子,一頭烏黑的長髮似道人般的挽了個髻,插着一支竹簪。眉目清秀之極,最爲難得的是他的一雙眼睛清澈如許,似一汪幽潭讓人不自覺的沉醉。
也許是注意到了我在打量他,他看向我欣然一笑,未見一絲羞赧,居然有種超凡脫俗的感覺。一時間,我似聞到了芝蘭之香撲入鼻端,那笑,似朗月般撲入我的懷中。
“江流兒,還沒和觀音婢打招呼吧?她就是爲師長和你說起的觀音婢,她的小字還是爲師取的呢。”
江流兒?他就是江流兒?他就是編譯《成唯識論》、撰寫《大唐西域記》的唐玄奘?漢傳佛教史上最偉大的譯經師之一,中國佛教法相唯識宗創始人?
“你就是觀音婢?”
這似悲天憫人的清音,我震盪的心一時間清靜下來,低頭斂衽,“觀音婢見過小法師。”
‘哈哈哈哈……’的笑聲傳遍淨土寺的每一個角落,只聽長捷法師笑道:“觀音婢,江流兒還未入我佛門,你怎麼能夠喚他‘小法師’呢?”
天,露餡了?我急忙瞟了眼楊曼青,顯見得楊曼青的眼中也有疑惑,我只好再度斂衽作揖說道:“只是常聽家父提及江流兒雖只有6歲年紀,但已通曉《妙法蓮華經》、《維摩詰經》,並且通熟佛教典故。所以觀音婢一直以爲江流兒是小法師、是戴發修行的弟子,倒讓法師見笑了。”
語畢,我偷偷瞄向楊曼青的方向,果然,她似乎頗信我的解釋,眼光已然轉向了江流兒的方向。
長捷法師點頭微笑,‘嗯’了一聲後說道:“再過兩年,待他通曉《涅槃》,《攝論》後,也許就有定論了,那時候你再喚他‘小法師’不遲。如今,就喚‘江流兒’罷。”
聽了長捷法師一言,我們一衆人急忙以禮見過。
待我們相互介紹完畢,長捷法師一邊牽起我的手,一邊牽起楊曼青的手,“走,香案都已備好,去爲越王爺祈福罷。”
順德、冰巧、樂珍、李靖、紅拂等人已是命人擡着我們準備的香油隨行在了我們身後。
遺憾的是━━籤不是好籤!
楊曼青的眉結抑鬱難舒,中午用齋的時候,她都沒什麼味口,倒是長捷法師勸她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郡主不必過於傷懷。”
“若我不信命、不信天呢?”
看着楊曼青眼中漫染的火苗,長捷法師含笑說道:“一切有命定,一切有天意。郡主的一切都是上天所賜予,又如何不信?”
“法師……您說說,有沒有人可以逃脫上天所賦予的命運?然後……然後開始另外一段生活?”
“今世皆因前世因,來生皆爲今世果。生生世世,三界五行,又有誰能夠擺脫得了它的安排?”
長捷法師說着話,卻是含笑看着我。我心徒然一驚,長捷法師這番話明着是對楊曼青說,實則是想說予我聽的麼?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陡然讓我看到了許多……許多……
“佛教是入世的,它強調命運對人生的制約。但它又是出世的,它教人不要悲觀、消極。小郡主,你要振作精神,不要沉溺於越王爺的病痛之中,更多的需是面對現實。”
面對長捷法師的溫溫之談,楊曼青那一直漫着野性的眸忽有淺溼,“求法師賜教。”
“首先要學會如何做人,如何做一個好人,要學會生活在一個無慾無求的境界中,那樣,你的命運在不知不覺中會有所改變。”
“無慾無求……改變……”楊曼青揚起小臉,有些悲悽的看着長捷法師,“改變也在老天的安排之中,是不是?”
長捷法師含笑看着楊曼青,“改變在你的眼中,在你的心裡,在你的一言一行中,即來之、則安之,萬事隨緣。”
“法師,曼青知道您和我是同一天起死回生的,只是法師是世外高人,而曼青道行終是淺薄,曼青請法師賜教以後該如何走過這一程無父無母的路?”
“郡主孝心可嘉,只是心結難開……”長捷法師說到這裡,看向江流兒說道:“也不知觀音婢他們對安排的禪房可滿意?你帶他們去看看。”
知道長捷法師和楊曼青有話要說,江流兒溫溫一笑,“是,師傅。”
在江流兒的帶領下,我和二哥、三哥等人邊走邊看邊問。最後來到了我們要借宿的禪房。這禪房在寺院的最後端,依山而建,倒也清靜。
“誒,無忌,你聽懂了方纔曼青和法師的談話沒?我怎麼沒有聽懂。”眼見着三哥搖頭,二哥又將眼光看向我,“觀音婢,你聽懂了沒有?”
我當然懂……可是不能懂。是以我也搖了搖頭。
“江流兒,你懂不?他們說的是不是禪語啊。”
江流兒看着二哥說道:“一切必然逃不出‘因果’二字,想來師傅和楊郡主所論的應該就是‘因果’了吧。”
聞言,二哥翻了白眼,直是拍着額頭說道:“天啦天,一入佛門,滿是佛謁,我這檻外之人如何能懂?不懂也罷、不懂也罷。”說到這裡,二哥脣畔含笑的看着遠方,又喃喃說道:“我只要知道,曼青是一個蘭心惠質、孝心可嘉的女孩即是。”
那笑容……我心陡然一驚。二哥如今已是15之齡,以這年齡在這個時代,已到談婚論嫁之時,莫非……
“姑娘,我和你就住這最東邊的一間,看,花園就在眼前。”
冰巧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很快二哥和三哥也急急的挑選了一間離我最近的禪房。樂珍也不介意,只是默默的挑選了最西端的禪房,李靖和紅拂做爲侍從,依次選了離花園比較近的禪房。
是晚,趁着冰巧熟睡,我悄悄的支開木窗查看四周的動靜。日間楊曼青不服命運、想以一已之力改變命運的談話我可是聽進耳中去了的。
雖然楊曼青這段時間很是安守本分,但並不代表着她不會再加害於我,我得保證我的安全才是……
仔細觀察一番,沒什麼異常狀況。這般說來,在這寺院之中,楊曼青沒有打什麼小九九。
只是如今,我瞌睡全無。
如果我記得沒錯,李無霸應該在這裡修行。日間我不問,並不代表着我不關心他,好歹他是我接生的。
想起長捷法師所言‘不到十歲,元霸不得回李府’的話,我都替無霸感到難過,可憐的孩子,明明有父母,卻偏偏在在這寺院當孤兒。
若在21世紀,我定然不信那些什麼‘相生相剋’之語,但經過這奇蹟般的胎穿,我不得不信‘怪力亂神’這檔子事。
夜,極靜,靜得我都聽得到各個禪房中傳來的呼吸聲。
可以肯定,所有人都睡熟了。
看了眼睡得安靜的冰巧,我悄悄的從窗口爬了出去。
輕輕落在地面,貓着腰四下看了看,沒有引起任何動靜。我長吁了一口氣,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開始了我的第一次冒險。
經我的判斷,古人修行都要選個山洞什麼的……日間走了那麼多的地方沒見到元霸,那說明元霸只怕就在某個山洞中修行,是以,一路鬼鬼祟祟的延着長廊走下來,我的眼光一直在附近的山上搜尋。
最終,我的目光鎖定在一處爬滿了枯藤、長滿了荊刺的山洞。
李元霸應該就在此處。
穩定心神,我悄悄的往山洞方向走去。
一路分花扶柳來到山洞之前,我抻手將那枯藤一一捋開……果然,別有洞天!
外面只當是一座再也普通不過的山洞,其實裡面乾淨整潔,石桌、石椅、石牀一應俱全,生活用具諸如茶杯、飯碗皆是竹製。
我的眼光不自覺的鎖定在那石牀正前方掛着的一幅畫━━李淵、竇氏的畫像。
一時間,只覺得鼻子有些發酸……這裡果然是元霸修行的場所,我摸了摸冷硬的石牀,喃聲嘆道:“可憐的孩子。”
“你是誰?”
奶聲奶氣的聲音在我的身後響起,我悚然一驚回頭,只見一個3歲左右的孩子出現在我的身後,長髮披肩,頭戴着一頂烏金冠,只是長得也太……太瘦了些,面如病鬼,顯見得是營養不良造成的。
“你是元霸,是不?”
見我不答反問,那孩子將兩柄大錘拖到石牀邊放下,他小小的身子利索的爬到石牀上,然後才以戾氣的眼神看着我,“你認識我?”
他果然是元霸。想到那年大雪紛飛,想到我親自接生他,我心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有些憐惜的走到他身邊坐下,“不知道你聽說過我沒有?我叫觀音婢。”
“你就是觀音婢啊。”
居然認識我?
見我很是驚訝的看着他,李元霸白了我一眼,“是師傅告訴我的。聽說我是你接生的?”
“呃……確切的說,我只是當我母親的助手而已。”
“助手?”李元霸歪着腦袋看着我,用小手揉了揉鼻子,“觀音婢,我喜歡你。”
咳咳……我咳嗽兩聲以掩飾尷尬。只聽李元霸又道:“如果不是你和高伯母,我和四弟早就沒命了。”
“你知道?”
臉上有得意之色,李元霸說道:“師傅什麼都不瞞我。”
“那你……你……”我指了指李淵和竇氏的畫像,‘想他們嗎’的話沒有問出口。
李無霸回頭看着畫像,再轉過頭的時候,臉上不再有戾氣,眼睛居然眼淚汪汪的,有些哽咽的說道:“這畫像還是二哥偷偷的送來的。”
李世民送來的?難怪李世民前一段時間病過一回,看來……這李元霸的命也真是硬!
這個眼淚汪汪的小孩以後將是隋唐的第一好漢,稱霸天下的西府趙王嗎?如今卻是這般的脆弱。我不自覺的出聲安慰他,“我聽法師說過,十年,只要十年的時間,你們兄弟、父子、母子就可以團圓了。”
聞言,李無霸一抹眼中的淚,笑道:“是啊,我已經3歲了。還有七年,還有七年我就能回家了。”
不想再惹得一個小孩子流鼻涕,我轉移話題,指着地上的那一對大錘問道:“這是什麼?”
“擂鼓甕金錘!”
這麼複雜的名字?我帶絲尷尬的問道:“重不?”
李元霸眼中戾氣一掃而過,“總有一天,我會舉起它們。師傅說,當我能夠舉起它們的時候,也是我可以下山的時候。”
看着他瘦弱的身子,我指着大錘說道:“這大錘太重。你現在還小,慢慢來,不要急。再說,你這麼瘦,顯見得吃得太少……”
不待我將話說完,李元霸出聲阻道:“我吃得不少了。現在,我每餐要吃半鬥米,要吃五斤牛肉。”
這麼多?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那怎麼還這麼瘦?是不是不夠吃?以後我讓順德替你送吃的來。”
“我一餐不吃肉就會犯病……”看着我驚詫的神情,他又道:“爲了我,淨土寺已經破例了。你如果再送吃的來,讓那些師兄弟們如何想?”
那倒是,佛門淨地怎麼允許吃肉的事發生?長捷法師煞費苦心的將李元霸安排在這石洞之中,想來也是爲了其他的弟子不受這肉腥影響。但看着李元霸無辜的眼神,我說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如果你的師兄弟們果然受這些酒肉的影響,那隻能說明他們的佛法不夠深。放心,只要我還在京城,我就會讓順德送些吃的來給你。如果十年後你仍舊這般瘦的回到李府,竇伯母看見了,會哭的。”
聞言,李元霸眼睛一紅,“都是我不好,命太硬。上次二哥偷偷的來見我,聽師傅說……二哥大病了一場……”
看着李元霸如今這番可憐兮兮的神情,無形中就讓我想起孤兒院中那些初來的、用驚懼的眼睛看着我的孩子們,我悄悄的抱過他輕輕的拍着,“可憐的元霸。不要爲你二哥生病而感到愧疚。這說明你的兄弟、父母也都想着你啊。所以你更不能傷心,越發要好好的在這裡修行,只到十年後和家人團圓。”
“嗯。”李元霸在我懷中重重的點了點頭,“觀音婢,那你能夠長來看我嗎?”
“當然,以後只要我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拿來給你。”
“好!”
拿出我在孤兒院中的看家本領,我哄得李元霸終是睡下,這才悄悄的出了石洞。
方步到花園,園中的兩道清影惹得我的心一跳,立馬躲在了花蔭深處。
━━李靖、紅拂!
他們是今晚就要私奔了嗎?我小有期待的看着二人,只聽紅拂說道:“李大哥,你當初不是說要追隨在長孫將軍身側的嗎?如今長孫將軍重回廟堂,你爲何不去?”
“那是因爲你。”
李靖的話說得雲淡風輕,但我可以清楚的看到紅拂女打了個寒蟬。
“大哥,紅拂命薄之人。南朝戰亂隨父母流落長安,迫於生計賣入越王府中成爲歌妓,人……已非清白,配不上……配不上……”
“配不配得上,得由我說了算。”
看着李靖眼中灼灼的肯定,紅拂不覺倒退兩步,直是咬脣說道:“我命如絲籮不能獨生,只能依附於越王這棵大樹。我侍候越王多年,看到的人物不計其數,但從來不曾見過如大哥你這樣英偉絕倫的人。我知道大哥終非池中之物,總有‘一鳴飛天’的那一天,而那一天,站在大哥身旁的人必然不是殘花敗柳的我。”
“大家閨秀矜持嚴肅我不喜,小家碧玉無理取鬧我不愛,村野鄉姑和我沒有共同話題……只有你、也只有你和我有這說不完的話。如果你真想我有‘一鳴飛天’的時候,就陪在我的身邊,鼓勵我、激勵我。你要相信,也只有你在我的身邊,我才能實現滿腔的抱負。徐德言、之桃尚能破鏡重圓,在你的眼中,我難道還不如手無縛雞之力的徐德言嗎?”
這話說得紅拂極是感動,那眼中隨着月光流淌的滿是情之灼色。
見紅拂動容,李靖拉過紅拂的手,指天爲誓,“一片誠心,蒼天可證!”
李靖出生世家,生得魁梧且儀表堂堂,不但飽讀詩書通曉天下治亂、興國之道,還練就一身好武藝,精於天文地理,有哪個女子會不愛呢?如今他心懷大志卻偏安一隅卻是爲了她,能不令紅拂感動,一時間她心神盪漾,不自覺偎在李靖的身上,“今後無論天涯海角,妾身願與大哥患難相隨!”
李靖又驚又喜,“真的?你終於答應隨我走了?”
紅拂羞赧的點了點頭。“紅顏能夠有幾時,總有老的一天。紅拂不想就那般無所作爲的老去、死去,一如我的父母般,在歷史的長河中沒留下一絲一毫的足跡。李大哥是人中之龍,紅拂願意傾力相幫。無論李大哥身邊最後站着的人是不是紅拂,但紅拂做過、愛過就夠了。”
李靖仔細打量紅拂女,冰肌如雪、面帶酡紅,儀態不失從容,羞怯不失果敢,欣喜於色道:“只是李某現在孓然一身、飄泊不定,暫時還不能給你一個安穩的家,有可能會委屈你的一片真情……”
“你富貴,我富貴;你享福,我享福;你落拓,我來扶;你有難,我來共。”
聽着紅拂字正腔圓的誓言,李靖很是動容,咳咳……很是少兒不宜……
我不僅扭過臉來,看着天上的繁星:懷真,你說我是在做夢呢還是正在經歷?
如果是做夢,爲何這麼長時間了這夢還不醒來?
如果是正在經歷,那依我21世紀的年齡,這纏綿的接吻又如何能算做少兒不宜?
“越王爺如今苟延殘喘、行將就木,這個時候走,對他是不是不公平?”
聽着李靖的問話,我又回頭看向月下相擁的二人,只聽紅拂回道:“我父親、母親……都葬在了仁壽宮的臺基下。”
我腦袋‘轟’的一聲,原來楊素和紅拂居然有着這般的深愁大恨?那紅拂還能在楊素身邊承歡裝笑?這般心機……也難怪她方纔能夠說出一番大道理的話來。
有些心疼的看着紅拂,李靖說道:“好,既然是他失了仁在前,也不能怪我們不義。我們走。”
“誒,走去哪裡?”
看着紅拂笑顏如花,李靖說道:“天涯海角,哪裡都成。”
“那我的奴籍文書還在楊素手中,逃到哪裡不都是個‘死’嗎?我死不足爲懼,影響到大哥就不好了。”
是啊,奴籍。永遠的奴籍。除非楊素願意將奴籍文書交還紅拂還紅拂自由,否則紅拂逃到哪裡,官府的追捕文書就能跟蹤到哪裡,終是會影響李靖的大好前途。
眼見李靖眼中苦惱,紅拂笑道:“大哥無需憂心……我心即定、自有安排……”
見園中二人情深意重……我悄悄的回到了禪房。
夜深了,萬籟俱靜,躺在牀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腦中一時閃過李元霸無辜、委屈的臉,一時閃過李靖、紅拂深情相依的身影。不想一個晚上,讓我發現這許多的事。
李靖和紅拂,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的是相依相偎、相知相慕,我不知道李靖以後會不會有妾,但我知道,至少近段時間,他們會是非常恩愛的一對夫妻。
雄雞報晨,我竟一夜無眠,想當然,我的眼睛極紅。
“姑娘,莫不是害紅眼病了?”
冰巧一大早就大驚小怪的,惹得二哥、三哥都跑過來看,都是心疼不已。我急忙解釋說道:“不礙事,不礙事。是擇牀,沒有休息好。”
雖然如此解釋,但我仍舊是將眼光看向紅拂休息的禪房,也不知昨晚私奔了沒?
“觀音婢,聽說你病了,我來瞅瞅。”
楊曼青少有的一襲白衣出現在我的面前,看着她清麗的眼眸,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那眼眸已少有了當初的野性和不誨之神。
難道是長捷法師說教的原因,她悟道了?雖如此想着,但我依舊回道:“沒什麼事,是沒休息好的原因。”
“我看看。”說着話,楊曼青仔細的看着我的眼睛,回頭對跟隨而進的樂珍說道:“你去和紅拂說一聲,要她回府拿一瓶眼藥水來,就是去歲吐谷渾進貢的那瓶雪蓮滴露,治眼疾極好。”
樂珍答應着出門而去,而我也說了些‘不用客氣’的話,倒是楊曼青說道:“你來這寺院受苦皆是因了我,還講那些客氣的話做什麼?還有兩天齋戒呢,可不能出什麼事。要不然,我就不好和高伯母交待了。”
說着話,她居然親自爲我梳着頭髮。只見樂珍走了進來笑道:“我看郡主和長孫姑娘真真是一對姐妹花,莫若結拜姐妹的好?”
姐妹?我可不想!
不待我回答,只聽楊曼青說道:“這結拜之事哪那麼簡單,還得雙方的父母同意呢。我叫你辦的事呢?”
“依紅拂的腳力,不出午時就會到。”
楊曼青點了點頭,拉起我的手,“觀音婢,走,我們看看元霸去。”
想當年,長捷法師抱着元霸回長安的時候,她是一路相隨的,也難怪還記得元霸。
李元霸很聰明,並沒有透露出我昨晚有探過他的事。而且他對楊曼青的態度有些倨傲,惹得楊曼青甚是無趣,略帶憤憤然的拉着我離開了那石洞。
楊曼青終是爲她父王而來,要的是心誠。而我只是陪客,是以相對而言我有較多的時間獨自在這淨土寺轉悠。三哥自是陪着我,而二哥……似乎真的喜歡上楊曼青了,他總喜歡呆在楊曼青的身邊。
擦過雪蓮滴露後,我的眼睛好受了許多,因了昨晚沒休息好,是以下午好睡了一覺,再度醒來已是傍晚時分。
冰巧歪在牀榻邊小憩。我沒有吵醒她,偷偷的溜下了牀。看着西邊的夕陽,我愣了會子神,而後一如昨晚般,我翻過窗戶,往李元霸修行的山洞走去。
“劫!”一個粗獷的聲音響起。
“殺!”這是李靖的聲音。
“劫殺何來?”這是紅拂的聲音。
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繞過前面迂迴的亭廊,一棵古老的榕樹出現在我的面前,我躡手躡腳、探頭探腦、不動聲色的委身在了榕樹之後。
榕樹下的石桌上擺着一副圍棋,下棋的二人戰到正酣……一個是李靖,另外那個滿臉絡腮鬍子、衣服邋遢但不失渾身氣度。
紅拂美目含笑的站在石桌之旁看着博奕的人,從她的神態中可以看出,她亦是博奕的高手。
許久,那滿臉絡腮鬍子、衣服邋遢的人長嘆一口氣,“不想兄臺的棋藝已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虯髯客心服口服、甘拜下風。”
虯髯客?他就是虯髯客?我震驚的功夫只聽他又道:“本要將這滿懷的抱負施展於天下,不想在兄臺這裡就受了困,唉,看來……我還是太過自負了些。如果兄臺願意,我願與兄臺共謀大業。”
“共謀大業?”李靖笑着將棋子一顆顆拾起裝入棋簍中,又道:“俠士有謀奪天下之心?”
“人道中原物寶天華,是以我來中原看看,果然是塊風水寶地。只是你們的皇帝大修長城、大整運河。耗盡人力物力,整得百姓流離失所、怨聲載道。既然百姓不喜歡你們的皇上,那我來奪了這個天下又如何?我可以給你們的百姓更好的生活,同時也可以給我的部族族人更好的生活。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爲呢?兄臺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到時候榮華富貴唾手可得。難道兄臺亦是看不起我崑崙奴的身份不願與我爲伍嗎?”
崑崙奴?我有些不明白。
輕笑二聲,李靖說道:“無論俠士是什麼身份,在李某的眼中,天下萬物是平等的。”眼見虯髯客眼中起英雄相惜之神,李靖繼續說道:“俠士是長久未入中原,當然不知中原如今人才輩出。李某不過中原一介默默無名的人物,只怕擔不起俠士所堪的重任。”
“兄臺如此造詣,在中原還只算默默無名之輩?”
眼見着虯髯客懷疑的眼神,李靖笑道:“如若不信,俠士儘可往它處尋訪,自當尋到許多才華過我數倍的英雄人物……然後俠士再來看看你是否真能撐起這片混亂的江山?是否真能逐鹿中原?”
拔弄着手中的棋子,虯髯客說道:“兄臺豪氣如雲、儀容氣宇,不愧爲大丈夫,我又如何能不相信?”語畢,他站了起來,又道:“也罷。你們中原有句話叫‘知已知彼’,我不過是想替我的族人安排一處好去處罷了,怎麼能夠在不明白塘子深淺的時候就淌進去呢。好,按兄臺所言,我就先看看再說。”
李靖亦是站了起來,揖手說道:“俠士能夠如此着想,實是大隋百姓之福,亦是鐵勒子民之福啊。”
鐵勒子民?原來這虯髯客出身自突厥的某個鐵勒部落。只是他爲了他族人有好生活怎麼也犯了‘搶’的毛病呢?李靖兵不血刃爲大隋免了一場災難,這般功夫和父親是何等的相似,一時間,李靖在我眼中的形象高大起來。
“誒,不要‘俠士、俠士’的講着,我姓張,名烈。如若不嫌,以後喚我一聲‘張老弟’即是。”
久不作聲的紅拂笑道:“依我看,你們一見相投、定是有緣。莫若結爲兄弟的好。”
聞言,虯髯客、李靖相視一笑,算是答應了。
紅拂何等機靈,急忙撮土爲香,簡單的香案已是擺好,只見虯髯客、李靖雙雙跪在香案前,說了些生死與共的誓言後,二人互通了年紀,李靖居長,虯髯客次之。
兩個當世的豪傑,就這般惺惺相惜的互相拍着對方的肩膀。
“大哥,小弟有一個請求,求大哥帶着小弟遊盡這中原的大好山色、閱盡這中原的豪傑,如何?”
“好。”
“兩位哥哥可不能丟下小妹我。”
英雄相惜當如是吧……
看着三人消失的身影,我心中感慨:紅拂和李靖,終於私奔了啊。
結束淨土寺之行,回到長孫府,恍如隔了一個世紀般漫長。從此後,我總是叮囑着順德偷偷的將我爲元霸準備的牛肉、羊肉送到淨土寺去。時不時的我還喜歡買一些衣物讓順德捎帶過去。
日子一天天的過得也快。
自淨土寺後,紅拂再也沒有在越王府出現,如今越王府的一衆人都關注着楊素的病情,哪還有人顧及失蹤的紅拂?
我想這其中也有楊曼青的功勞,畢竟楊曼青對紅拂和李靖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不但不反對,似乎對他們的事還很是讚賞。
憶及那天李靖、紅拂笑着燒掉奴籍文書,和虯髯客相攜而去的身影,我羨慕起來,遊走江湖、快意人生……
‘啪’的一聲,我的腦袋上捱了一下,我吃痛看去,只見房玄齡唬着臉看着我,“觀音婢,自從淨土寺歸來,你就坐不住了,老走神!所以爲師說不可和楊曼青廝混太久,那個孩子心有些野……”
房玄齡的話未說完,李世民風風火火的衝了進來,“觀音婢,觀音婢,快,越王爺薨了。陛下親往弔唁,我們都得去。”
楊素去世了?一代梟雄就這般走了?終是沒有捱過今冬……我有些茫然的站了起來,任李世民拉着我的手,一路往越王府而去。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楊廣,依舊俊美非凡的容貌,依舊不可一世的神情,依舊是讓人不可仰望的貴胄之氣,從而更顯得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神情猥瑣之極,後來我知道那個神情猥瑣的人是當朝宰相宇文化及。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楊曼青似乎過於想將我介紹給她的某一個哥哥,然後她就好喊我一聲‘嫂子’似的,我才6歲啊,實在是……是以我想辦法躲進了書房。
萬不想楊曼青也找了來,爲了躲她我只好委身在了書櫃之中,不過通過書櫃的縫隙,對面的鏡子我可以清楚的看到躲在牀幕後面的楊曼青。她在出書房的時候碰到迎面而來的楊廣,是以她只好又退回來躲在了牀幕後。
“若他不死,朕一定要滅他全族,如今他死了,倒也省了朕一樁心事。”
“那陛下還要授楊玄感上大將軍之職?”
不是開封儀同三司麼?還要再授一個官職?楊素生前隨着楊廣伐南陳、定江南、戰突厥、謀劃廢掉太子楊勇……樁樁件件,可謂功不可沒。萬不想到死落得楊廣一句‘不死終當滅族’的話,聽來頗是寒心。從鏡子中,我可以清楚的看到牀幕後楊曼青眼中有火在燃燒,同時可以看到她捏緊了小拳頭。
“將門必有將,相門必有相,這可不是虛言。朕再加授他上將軍之職一來以顯我對他楊家的隆恩浩蕩,二來還可以看他是否和朕一條心。如果他和朕不是一條心,哼……”
果然是鳥盡弓藏……耳聽着宇文化及和楊廣的密謀,我背上出了層層冷汗。心中警鈴大作:爹,如果女兒這次能夠僥倖逃脫,我一定要勸你離楊廣遠遠的。
宇文化及和楊廣密謀完畢,楊廣這才走到書桌前看着書桌上的字畫,輕聲念道:“漢虜未和親。憂國不憂身。握手河梁上。窮涯北海濱。據鞍獨懷古。慷慨感良臣。歷覽多舊跡。風日慘愁人。荒塞空千里。孤城絕四鄰。樹寒偏易古。草衰恆不春。交河明月夜。陰山苦霧辰。雁飛南入漢。水流西咽秦。風霜久行役。河朔備艱辛。薄暮邊聲起。空飛胡騎塵。”
這是楊素的詩。
倒是楊廣的神情,頗是令人費解。只見他沉默半晌又道:“良臣……良臣……宇文丞相,朕這般所爲,是不是太對不起良臣?”
何止是對不起……連我對楊素都感到悲哀了,何況是怒火中燒的楊曼青?
只待楊廣和宇文化及步出書屋,楊曼青才小心翼翼從牀慕後出來,她緩緩的走到書桌前,抓起楊廣讀過的詩,小心翼翼的摺好,聲音顯得極是複雜,“父王,您放心,今日之恥……”
後面的話聽得不甚明白,但看她舉步而去、步履堅定,想必心中已有了什麼決定。
確定書房中再沒有第二個人,我推開書櫃慢慢的溜了出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本想快些離開這個是非地,一隻手卻是搭在了我的肩上,還沒來得及尖叫,又一隻手已是捂住了我的脣。
“觀音婢,是我,是我。”
李世民!
“你別出聲。”
我急忙點頭,他這才鬆了手。
我回頭震驚的看着他,只見他眼中亦滿是難以消化之神,想來定也是聽到楊廣和宇文化及的話了。只是他藏在什麼地方了?我怎麼沒有看見他?
“無忌,出來吧。”
天,還有一個?看着三哥從牀底下爬了出來,只聽李世民說道:“我和無忌見你往書房而來,於是先你一步來到書房躲起來本來想嚇唬你一下,只是不想你爲了嚇唬曼青,居然躲在了書櫃中。更不想……”
更不想後來楊廣和宇文化及會來這書房中!只是我根本就沒有存嚇唬楊曼青的心啊。一切皆是偶然。
“曼青聽到方纔的話,一定很難受。”
耳聽得李世民的憐惜之音,我心中居然有莫名的怒氣,“那你去安慰她啊。”
語畢,不再看李世民是什麼表情,我只是堅定的踏出了書房。我要儘早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充滿了是非的地方,還有,我必須勸父親離開這個黑暗齷齪的朝庭。
即便楊廣下令修建京杭運河爲以後的水運創造了方便之門,促進了南北經濟的繁華;即便他開創科舉重視教育引得寒門學子紛紛來朝出謀劃策;即便他修建東京讓洛陽成爲當世最繁盛之地,即便他建立了一整套完善的天朝體系爲後來的大唐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但沒有什麼比方纔我聽到的還要震驚。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卸磨殺驢”這檔子事,看來任何一個朝代都不可避免。那父親呢,戰功赫赫的父親以後會不會是‘若不死必滅族’的後果?
“觀音婢,觀音婢,你怎麼了?”三哥追上我,直是拉着我的手,“你怎麼生氣了?”
生氣?我生氣了?我不明白的看着三哥。只聽三哥又道:“二郎臉都紅了,你可從來沒有這般待過他。”
我霍地回頭看向書房的方向,方纔那莫名的怒氣代表着什麼?
猶思良久,我說道:“三哥,你去和二郎說,我不是生他的氣,我是生陛下的氣。三哥,我是擔心……擔心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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